第136節

神棍爬到山頭,遠眺了一回。
這裡應該距離函谷關景區很遠了,具體屬哪個省轄神棍也懶得去查,就是覺得,這村子位置很妙。
確切的說,是函谷關這一大塊,位置都耐人尋味。
南依秦嶺,北眺黃土坡,隱隱能望見黃河,如果按照大的地勢來看,正好位於大興安嶺—太行山脈和祁連—秦嶺山脈的交合之處,這一帶,現今可能已經不是中國的政治經濟中心,然而在很久以前,華夏之初,那可是起源之地,炎帝、黃帝、九黎一族的競相爭奪之所。
現在富庶的長江中段一帶,那個時候,還只是帝王家無暇南顧的三苗呢。
腳下的黃土都歷史悠長,捧了看,混雜揉捻著無數故事,可惜了,哪家歷史博物館都不屑挖去收藏。
神棍拍拍手,下山。
半山腰,遇到小孩打彈子,大的有十來歲,小的還只穿開襠褲,半趴在地上瞇縫著眼睛瞄準,前襟褲腿全是沾帶的黃泥,看到神棍過來,都好奇的抬頭看他,這村裡,大概很少有外人來。
神棍問:「娃娃,你們村有景點嗎?」
既然是叫「文化旅遊村」,總得有一兩個立得起的景點的:譬如經過上一個村子時,村民帶他看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大青石,說是老子出函谷關時,倚著這塊石頭休息過,這石頭從此冬暖夏涼——還硬是熱情的讓他摸,摸完了朝他收了五塊錢。
問完了,覺得自己有點文縐縐的,這群娃娃們根本不知道「景點」是什麼意思吧,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
沒想到,那大孩子居然聽懂了,說:「有啊,我們村有八卦觀星台。」
神棍一下子震驚了。
居然不是「老子休息處」、「老子飲牛處」或者「老子摔跤處」,而是「八卦觀星台」這樣有文化有氣質的名字!
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能帶我去看看嗎?」
娃娃們很興奮,簇擁著他往一個方向去,或拽或拉。
下一刻,當八卦觀星台出現在神棍面前時,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掃帚迎面撲了一下,掃帚拿開後,臉上還撲簌撲簌往下落灰。
就是一塊石頭,下半截埋在土裡,露出的部分大概面盆大小,傾斜著,週身長滿青苔,傾斜的下半部分是下凹的,裡頭積了渾濁的雨水,有蚊子的幼蟲在水面上歡快的劃來劃去。
這叫八卦觀星台?
一個人站上去都嫌侷促,歪的架個接地望遠鏡都嫌不穩,也好意思起這麼氣勢磅礡的名字?
神棍悻悻跟一群娃娃們告別,那個大孩子叫栓子,跟在他後面喊:「你沒車走的啊,拖拉機太陽一下山就不開了。」
竟讓這烏鴉嘴說中了。
神棍在大路口一直等到月亮上了天,唯一經過的交通工具就是一頭驢,還是放養的,經過他時,鼻子裡噴氣,滿臉不屑。
神棍只好又折上山,也巧,敲開的第一戶就是栓子家。
栓子父母在城裡打工,家裡只他和爺爺老栓頭,鄉下人實在,收了他十塊錢,就給他理出舖位來,還包飯。
晚飯是南瓜粥和烙餅卷青椒,還挺香,神棍捲了烙餅倚著門乘涼吹風。
籬笆院外的小路上走來個黑影,佝僂著腰,近前看,是個老頭,花白頭髮,背著的手裡握了根黃銅煙袋。
老栓頭出來打水,跟那人打招呼:「尹二馬,又去八卦觀星台睡覺啊?」
語氣裡有幾分嘲諷。
尹二馬像是不曾察覺,氣定神閒回答:「是。」
然後不緊不慢走遠。
神棍心裡一動:這尹二馬給人的感覺,並不像沒見識的鄉下農戶。
老栓頭回過頭,跟神棍解釋:「那個人,也是有毛病,平時說話做事都正常,就是到了晚上會犯病。」
神棍興奮了,犯病就表示事情稀奇、不正常,這正對他的口味。
「怎麼個犯病法?」
老栓頭一邊說一邊嗤嗤笑:「他每天晚上,差不多這時候,就去那個什麼八卦觀星台,說是看星星。其實好多人撞見過,他就是去睡覺,到那往地上一躺,躺一會,又拍拍屁股爬起來回家,下雨下雪,從不間斷。」
他向神棍尋求認同感:「你說,這不是犯病是什麼?」
這不一定是犯病,科學一點的說法叫強迫症,文藝一點的說法叫個人愛好,敷衍一點的說法叫任性。
神棍的心癢癢的,說:「我跟去看看。」
躡手躡腳跟上。
照明不成問題,山裡的月光好像都比別處來的亮,照在地上,銀子似的明晃晃。
很快就到了那塊所謂的八卦觀星台。
老栓頭講的半點不差,那個尹二馬煙袋往扎衣服的白色裹布腰帶裡一插,就勢躺了下去,嚴格說來也不是躺,側臥,一動不動,跟上床睡覺沒兩樣。
這叫看星星?
不遠處的神棍納悶地學著他的姿勢扭頭:從這角度,死也不會看見星星的吧,視線都被那塊半截埋在土裡的石頭給擋住了啊……
慢著慢著……
神棍回過味來,這尹二馬,其實是在看石頭吧。
正琢磨著,尹二馬那頭已經完事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雙手往背後一背,又不緊不慢原路返回。
覷著他走遠,神棍一溜煙小跑,又到八卦觀星台,嗖的躺倒,按照記憶中的尹二馬的位置,挪挪扭扭著側臥。
那塊石頭黑魆魆的,像是跟夜色融為一體,但石面上,又有一面亮,像是低角度傾斜放置的一面鏡子。
想起來了,這是石頭低窪處的那些積水。
神棍瞇著眼睛去看。
看著看著,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這水面雖然小,但是往深處想,也許把整片天都倒映進去了。
這麼一想,頓時覺得尹二馬這個人,很有點跟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詩情畫意:他可能真的在看星星,看星星也未必真的要抬頭,低下頭也可以的。
冷不丁的,水面上泛起一點瑩亮。
不是看走了眼或者光反射的那種亮,就是憑空出現,神棍甚至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天:今兒晚上月朗星稀,只那麼隱約可辨的幾顆,不可能出現能這麼清晰投射在水面上的大星。
神棍屏住呼吸。
第二點亮隨即泛起,距離第一點有些距離。
那亮,真的像隱在水裡亮度不定的星星,這尹二馬,或許真的是在觀星。
神棍覺得自己是窺探到了什麼秘密,一顆心緊張地砰砰直跳。
第三點,第四點……第七點。
錯次排列,形狀像一把……勺子。
北斗七星?
沒錯,就是北斗七星。
這普通的小村子的一塊石窪裡積的水,怎麼會現出個小北斗的星樣來呢?
神棍驚訝極了,又是興奮又是困惑,他趕緊掏出手機,調到相機模式,對焦。
拍的時候,手還是激動的顫了一下,圖像有點糊,但七個亮點還是勉強可辨。
剛拍完,水面上的影像又有變動,從他的位置來看,最下頭的三個和靠上的一點亮度慢慢隱去,變成了暗紅顏色,剩下的三點似乎更亮了。
然而這景象也只持續了幾秒鐘。
水面恢復之前鏡亮的一片平靜,有風吹過,泛起幾不可查的漣漪。
神棍從地上坐起來,腦袋上滑稽似的蹭上了好幾根草屑。
興奮之情難以言表,這尹二馬,還真的是在看星星啊。
天色已經很晚,神棍先回到老栓頭家,老栓頭還沒睡,守著電視機啪嗒啪嗒抽煙袋,無比愜意。
神棍問他:「你們村那個八卦觀星台,什麼來歷啊?」
老栓頭說:「誰知道,打小就這麼叫了。」
他好奇地看神棍:「你們外鄉人,是不是聽這名字覺得雅啊?鄉里的幹部也說這名字起的亮堂,可我聽著,跟什麼白狗坡、南山坳子是一樣一樣的。」
從小聽到大,天天聽,也分不出有什麼不同。
「就沒人知道個來歷?」
「尹二馬說,有個文化人叫老子,那塊石頭,是老子撂在那的。」
神棍沒再問了,他覺得老栓頭知道的也有限,更多的線索,大概要落實在這個尹二馬身上了。
☆、131|第3章
都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神棍算分外神經大條和灑脫,硬是把不如意事掰到十之一二。
而在這十之一二中,有一件最讓他耿耿於懷的事。
走南闖北,追尋探求玄異之事二十餘年,也算見聞廣博,任何奇事,都能引申個滔滔不絕——然而,他仍是普通人一個,並不具備任何與生俱來的與眾不同之處。
譬如,他知道死人的怨氣可以撞響特殊的鈴鐺,但他壓根聽不懂鈴語。
再譬如,他能把如何養蠱說的頭頭是道,但他不會養、不會下、也不會解。
老天沒賞這口飯吃,沒辦法,天才是99%的汗水加1%的天分,汗水易得,大太陽下暴曬半天就能聚齊一桶,但天賦異稟這個東西,羨慕到死也偷不來搶不來。
所以,神棍漸漸確立一個指導方針:成不了那樣的人,也一定要插足他們的世界。
所以,他決定跟尹二馬做朋友。
他朝老栓頭買了些玉米、棒子面、外加一掛長串大蒜瓣和紅辣椒,喜氣洋洋拜訪尹二馬去了。
這裡的房子都簡陋,有的是磚砌,更多是黃泥夯牆,外頭籬笆或者木頭圍個小院,籬笆的間隔稀疏,母雞黃狗進出毫無障礙。
尹二馬已經起床,正在籬笆院裡咕嚕咕嚕的漱口,一抬眼看到來人身上掛著大蒜瓣和紅辣椒笑的嘴都合不攏,心裡一個激靈,那口本想往外噴的水就全嚥下去了。
問:「你誰啊?」
神棍說:「尹先生,你好,我來是想跟你真誠的交個朋友的。」
交朋友這種事,神棍向來是單刀直入不加絲毫掩飾的——想當年,他對萬烽火的消息業務鋪設歎為觀止,打聽到萬烽火在重慶一個擔擔麵攤子上吃飯,背著麻袋就上去說:「大家交個朋友唄?」
萬烽火給了他兩塊錢,事後,萬烽火回憶說:以為是要飯的,覺得現在要飯的要錢開場白都這麼有新意……
尹二馬這輩子,大概都沒被人尊稱過「先生」,他愣了一下,又問了一遍:「你誰啊?」
「我的背景比較複雜,簡單來說,我目前正在進行老子出函谷關的文化專題研究,在這一帶,已經深入鄉村考察好幾周了。」
說到這裡,他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然後翻包。
這裡必須要插一句,以往,神棍的行李都是用麻袋來裝的——因為他總要隨身攜帶大量手抄筆記。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