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交錯曲線前進。
——小姑娘不能管,聽天由命了。
——好,一、二、三……
就在羅韌準備衝出去的剎那,小姑娘忽然用手拉住他的衣角,帶著哭音叫他:「叔叔,不要留我一個人。」
羅韌剎那間心軟,那一頭,青木幾乎已經滾到門邊,見他忽然有變,趕緊又轉向滾了回去,引來一梭子子彈,打的門口石屑亂飛。
羅韌回頭看塔莎。
是真的不能帶她,現在看來,這場所謂的生意,變成了獵豹有預謀的一場圍剿,他們現在是突圍逃命,手、腳,每一根神經都要調用,他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兼顧她。
對面房間,青木惱火地繼續向他打手勢。
那意思很決絕:不要心軟!不要心軟!不要心軟!
羅韌轉頭看那個小姑娘,她一張漂亮的小臉哭的像小花貓,抬著胳膊去擦眼淚,小小聲求他:「叔叔,這裡有壞人,帶我出去,我乖,我不出聲。」
這不是捉迷藏,不是不出聲能解決的事兒。
羅韌沉默,小姑娘怯怯的,想伸手再拉他,見他面色陰沉,又慢慢縮回去。
羅韌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塔莎。」
回頭看,青木急的是要跳腳了。
羅韌心一橫,深吸一口氣,背對著塔莎蹲下身子:「上來。」
兩條細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小孩兒柔軟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的背。
羅韌說:「塔莎,我們說好了,我沒法照顧你,你自己抱緊,如果你摔下來,我也不會拉你,不要出聲,不要影響我,抱緊就行——也不要太緊,我還要呼吸。」
塔莎胳膊摟緊了,在他背上點頭。
他重新給青木打手勢:一、二、三,衝!
兩人一前一後衝進走廊,槍聲剎那間大作,羅韌不去管身上還有個孩子,開槍、躲閃、翻滾、趴伏,身周有流彈嗖嗖傳過,鼻子裡都是硝煙火氣。
最終突圍,匯合之後跳上車子撤離,尤瑞斯嚷嚷:「羅,你受傷了,你褲子上全是血……怎麼還多個小孩!」
尤瑞斯費了老大勁,才把塔莎的手掰開。
她已經昏迷,後背中了流彈,斜對穿,羅韌身上的血,都是塔莎流的。
尤瑞斯幫她止血,昏迷中,她痙攣一般喃喃重複:「抱緊,抱緊,叔叔,不要留我一個人。」
車子持續顛簸,駛向林地,尤瑞斯把包紮完畢的塔莎還給羅韌:「羅,你預備拿她怎麼辦?」
羅韌背倚車擋板,抱著塔莎坐著,說:「我也不知道。」
他垂下頭,看懷裡的塔莎,因為失血,她臉色蒼白,小手下意識攥著羅韌的衣領,喃喃地叫:「爹地。」
☆、166|第6章
相對於棉蘭的其它區域,叢林反而是安全地帶,地形複雜,易於隱蔽。
點算人數,死一個,傷兩個,外加多了一個。
羅韌恨的磨牙。
暫避風頭,無人外出,消息陸續從外面傳來,帝國飯店損失不少,元氣大傷,業主轉手,接手人不明,但種種痕跡都指向獵豹,耐人尋味。
這個女人不容小覷,綁架的生意做不成,就轉頭滅掉對手,順勢接收酒店,生意版圖又拓一筆,永遠水漲船高。
又設法打探獵豹的消息,果然,並非菲律賓人,據說祖上是下南洋的華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到她這一輩,坐火箭般發跡,綁架勒索、軍火、堵場、拳場、偷渡、人口販賣,無一不沾。
又有傳聞說,帝國飯店抬出二十二具人質屍體,手下過來回報,獵豹款款一笑,未熄的煙蒂摁在那人手背上,問:「怎麼少了一個啊?」
這是個不祥的信號。
於是羅韌暫且留塔莎在叢林裡養傷。
那是一段血與血之間的短暫空隙,泛著林木清香的平靜日子。
塔莎雖然中了斜對穿的槍傷,好在當時應該是流彈末勢,沒傷著筋骨,很快就能下地。
林子裡沒有女眷,都是不同膚色面目冷峻的男人——塔莎看這個也怕,看那個也怕,每天就跟著羅韌,像甩不掉的小尾巴,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
叢林裡是沒廁所的,去林子裡「野放」時她也跟,羅韌煩她:「這你也跟,你在這瞪著,我怎麼尿?」
她耷拉著腦袋,攥著灌木葉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
沒辦法,只好訓練她「放哨」——雙手捂耳朵,轉身,立定,瞪遠方。
最壯觀的場面是尤瑞斯他們一起來,十來個大老爺們,齊刷刷方便,站成一排,羅韌命令:「塔莎,放哨!」
小丫頭身子一繃,刷的轉身,捂著耳朵,動都不帶動的。
方便完畢,尤瑞斯過來拽她小辮子:「前進!」
於是放哨解除。
說到小辮子,塔莎一頭微卷的金髮,原本是不扎辮子的,也不知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在林子裡待的無聊,揪過來紮了一根,竟成了炙手可熱的消遣遊戲,每個人爭先恐後:「給我留一撮,給我也留一撮。」
最盛的時候,塔莎腦袋上能支楞二十來根小辮子,有幾根辮子上還插花——這群男人的審美也是慘不忍睹。
然而塔莎完全不自知,搖晃著花籃一樣的腦袋,教一群大男人唱兒歌。
——「小提琴和小貓!」
一群人面面相覷,都看抱著尤克裡裡的青木,參差不齊地跟著念:「小提琴和小貓。」
——「母牛跳過了月亮!」
繼續跟著念:「母牛跳過了月亮。」
——「小狗見了哈哈笑。」
念不下去了,你擠我我推你笑作一團。
只有塔莎堅持著念完:「做做運動真美妙!」
……
起初,塔莎都叫羅韌叔叔,有一次或許是想爸爸,叫錯了,錯口喊了句:「爹地。」
羅韌凶他:「別叫我爹地。」
尤瑞斯跟他唱反調,拉著塔莎說,偏叫他爹地。
塔莎小孩兒心性,經不住別人起哄,於是追著叫他爹地,叫完了就跑開,咯咯笑著看羅韌發脾氣。
叫多了,羅韌也就無所謂了,隨便吧,愛叫什麼叫什麼。
青木有時候逗塔莎:「他是你的爹地,你是他的誰啊?」
「我是爹地的小女兒。」
「女兒就女兒,為什麼是小女兒啊?」
塔莎臉紅紅的,忸怩說:「國王和王后都是疼最小的女兒的。」
羅韌沒好氣,心說:童話故事看多了,也是沒救了。
……
不過,羅韌始終沒有放棄把塔莎送回去的想法,待在叢林不是長久之計,風聲稍微鬆動之後,羅韌就一直輾轉托人打聽塔莎在澳洲還有什麼親戚。
有一天晚上,坐在木屋室外簷下的廊板上,和青木又談到這個話題,青木回房之後,羅韌無意間回頭,看到塔莎怯怯的,躲在門背後,只露出額頭和眼睛,一直在聽他們說話。
羅韌朝她招招手,她蹬蹬蹬跑過來,摟住他的脖子。
羅韌把她抱在懷裡,問:「想家嗎?」
塔莎眼圈紅紅的,點頭。
四周安靜極了,隱隱有蟬的鳴叫,林梢上掛一輪月亮,塔莎蜷縮在他懷裡,迷迷糊糊的就要睡著了,篝火在不遠處辟啪地燒,羅韌細心為她趕走蚊子。
說:「很快,爹地會想辦法,把你送回去。」
塔莎小聲問:「那以後,還能見到爹地嗎?」
羅韌停頓了很久才說:「能啊,爹地以後去看你。」
說完了,不見塔莎回答,低頭一看,她已經睡著了。
……
木代問:「後來呢,有沒有成功把塔莎送出去?」
送出去了,輾轉聯繫上了塔莎在澳洲的舅舅,那個肥胖的中年白人,按照事先聯繫好的,雇了快艇,從水路過來,在碼頭等。
而送塔莎出去的那一路並不太平,因為獵豹那頭,已經對塔莎放出了懸紅。
木代搞不懂:「為什麼獵豹要跟這樣一個小孩兒過不去呢?」
羅韌笑起來:「你不瞭解獵豹,她不是跟小孩過不去,她根本連塔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她要的是她的面子,是她年紀輕輕就能在棉蘭這樣的地方呼風喚雨的權威,是她要一個人死那個人就不能喘氣的令行禁止。」
從頭至尾,她也許只說了一句話:「怎麼少了一個啊?」
接下來,自然有人戰戰兢兢奔走,而懸紅一出,又自然有嗅到金錢氣息的人綴在身後緊追不捨。
那一路,不想再回溯,聲東擊西,故佈疑陣,最終不辱使命,和青木兩個,把塔莎送到碼頭。
夜半,黝黑色的海浪上飄著半牙月亮,快艇的船頭磕著碼頭的礁石,哭成了淚人的塔莎抱著他的脖子不肯鬆手,羅韌蹲下身子,說:「乖,爹地有禮物送給你。」
他在塔莎的頭髮上別了一枚彩虹顏色的髮夾,其實很土,但倉促之間,叢林外的雜貨店裡,他也實在挑不出什麼精緻的禮物。
最終,塔莎牽著舅舅的手,抽抽搭搭上了快艇,引擎發動,遠去的快艇顛簸在波濤上,盛滿了月光。
木代長長吁了口氣。
已經是半夜了,除了偶爾擦肩而過時的車聲,車外安靜的近乎不真實。
木代說:「聽得出,你很喜歡塔莎,以後要是有機會,我也想去澳洲看她。」
羅韌沒有說話,胸口忽然劇烈起伏,握住方向盤的手微微發顫,過了會才說:「還有不短的路,木代,你睡會吧。」
也好,講這些,很分他的神,她睡會,也許,他也能歇會。
木代從車後座拿過毛毯蓋住身子,說:「我只打會兒盹。」
可是眼皮一闔上,像是有千斤重,沉沉的再也睜不開,身子隨著車子輕微晃動,做的夢也一直在晃,像是隔了層霧。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