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

鄭明山嗯了一聲,屁股兜裡掏出個癟癟的煙盒來,似乎是想抽,忽然想到這是重症監護病房,又把煙盒塞了回去。
「真話?能承受?」
木代轉頭看他,用力點頭:「我能。」
鄭明山看她。
以前,梅花九娘跟他講起這個小師妹,總是一臉的微笑和縱容,說:「木代這個小姑娘啊……」
現在,他不敢講她是個小姑娘了,她站在他面前,被數不清的事情磨礪過和磨礪著,磨去了表面的那些稚氣、天真的想法和不成熟,漸漸支楞出她自己的風骨來了。
和梅花九娘一樣,她也是個硬骨頭。
鄭明山說:「那我就講實話。老實說,見到羅韌的時候,以他的失血量、受傷程度,依我以往的經驗判斷,屬於搶救不過來——他早該死了的。」
木代的牙齒死死抵住嘴唇。
鄭明山聳聳肩,食指屈起,磕了磕探視鏡:「但是你看,他到現在還好好的躺著,你問羅韌還有沒有希望,其實從那個時候起,老天就給你希望了。只不過這希望像個小畜生,咱也不知道它會不會中途夭折,能不能養的大。」
末了,他伸出手,按住木代的肩。
「盡人事,聽天命。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準備。這世上那麼多人,失去愛人和親人的,遠比你想像的多,你不是最倒霉的哪一個,也不會最幸運。羅韌回來了,你就好好過你們倆的日子。他回不來……你就好好過你的日子。」
說完了,逕直轉身離開,沒再看她,他不擅長應對這種場合,也不擅長安慰人。
他也不想羅韌走,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這個世界那麼龐大,個人那麼輕渺,每天都有人出生,又都有人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憑什麼你就一定幸運?憑什麼你不會倒霉?
老天對人本沒有安排和設計,何時登場,何時落幕,都是一團胡寫的雜亂無章。
他一直走到走廊盡頭處才停下,點了煙,抽了一口,又慢慢吐出煙氣。
這時候,要是有二兩小酒、豬頭肉,或者花生米就好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青木。
鄭明山吁了一口氣:「我就不跟我小師妹道別了,跟她說一聲,我還要回去處理師父的喪事,讓她不著急回去,先顧著羅韌,活人……總是比已經沒了的人重要。」
☆、195|第3章
有些話,說出來或許傷人,但卻是真理。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依著親疏關係的不同,你這裡的天崩地裂,在不同的朋友那裡,變作了屋舍崩塌、房頂漏水、夜半時的輾轉反側,閒暇處的一聲歎息。
第三天,聚散隨緣開門營業,用張叔的話說,地球照轉,生意照做。
第五天早上,木代推開房間的窗戶,看到曹嚴華在樓下吭哧吭哧壓腿、下腰、三步上牆。曹解放優哉游哉地在水槽裡喝水,間或抖羅一下翅膀,渾身的毛奓起,像是在伸懶腰。一萬三肩上挎著紅白藍塑膠袋,左手拉著折疊小推車,迎著陽光往菜場去,樓下,張叔的大嗓門經久迴盪:「大白菜、排骨、土豆,還有鹽,有上好的黃酒,也買兩瓶!」
炎紅砂也忙活起來了,掃地、擦桌子,髒活重活搶著幹,張叔眉開眼笑誇她的時候,她很是嚴肅:「張叔,不白干,公平交易,得給我開工資的。我是要還債的人。」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焦慮,她念念不忘,要幫炎老頭和叔叔炎九霄還掉那筆身後的債。
神棍也暫時離開,去附近另一個古城的好朋友那小住,用他的話說,在這裡「研究」沒有進展,他住的彆扭。
不過臨走之前,他總算是說動木代和炎紅砂,去到那個收有凶簡的小屋裡,又做了一次水影的嘗試。
這一次,雖然羅韌還是缺席,但得到的圖景和信息,比之前那次,還是多的多了。
街巷,類似天橋耍弄的把戲,銅鑼震響,草台班子拉開,好多洋氣稀奇的節目兒,猴兒算術,老鼠抬花轎,不過,最最開眼的,是狗識字。
一堆寫了大字的斗方紙雜亂排開,那狗低著頭,狗爪子刨刨,低頭嗅嗅,依次叼出了「恭」、「喜」、「發」、「財」四個字。
有個觀者起哄:「這個不算,狗鼻子靈,誰知道是不是紙上摻了味兒!」
班主陪著笑:「那哥兒想怎麼樣?」
「讓我來寫字,這狗要是還能認出來,那才叫一個服!」
旁觀者並不同意:「那不行,誰知道你是不是跟班主串通好了,演戲兒的!」
換言之:萬一你是個托兒呢?
班主向著人群團團拱手:「那大傢伙給支個招?」
有人提議:「讓咱壟鎮私塾裡的衛老夫子給寫,那不就公平了?」
說著便跑開去,過了會回來,身後跟了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蔥綠色的琵琶對襟衫子,大眼睛,因著女兒家的好奇心性,白皙的雙頰上泛著紅,手裡頭拈了張寫滿字的字紙。
人群鼓噪著給讓開了一條道,又重新圍擁過來,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聽見一浪賽一浪高的叫好聲,那裡頭的表演,定是博得了滿堂彩。
……
聽了他們對水影的轉述之後,神棍皺起眉頭。
說起來,那些所謂的猴兒算術、狗兒識字,就像現代的魔術一樣,內裡都是有玄機的。
比如猴兒算術,幾隻猴兒搶答,班主出了個題,一加一等於幾?喏,那個賴皮猴兒舉手了,比了個二。很好,賞香蕉一根。
而實際上,那猴兒才不懂加減乘除,它平日裡是被訓練著比二,瞅班主時,看到班主的教桿對著看熱鬧的人群,但教桿下的手指卻是對著自己的:懂了,是自己答,於是趕緊比了個二,不比的話,要挨鞭子呢。
所以,這些耍江湖把戲的,是斷不敢把控制權交給不懂行起哄的人的,這樣一來,立馬亂場穿幫。
猜不透,這水影裡的把戲,有玄虛。
屈指一算,七幅水影才能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還差著一幅呢。
或許,尹二馬那的七根鑰匙,匯合了只有木代知道的師門秘密,才能開啟進一步的線索,但是,羅韌現在的情形,連鄭明山都發話讓木代「不著急回去」,他們哪好意思開這個口呢。
神棍想了想,有點不甘心:「那銀眼蝙蝠,沒你的話,能飛嗎?」
他尋思著:即便木代不能同行,自己先過去也行啊。
木代看了他一眼:「你說呢?」
也是,魯班這樣千回百轉的心腸造出來的稀罕玩意,哪能見人就飛呢。
一時間沒進展,只好暫時「隱退」,臨走前,把曹嚴華拉到邊上吩咐:「你有點眼力勁兒,沒事給小口袋敲敲邊鼓。七七之數呢,這小蘿蔔要是三年五載的醒不來,凶簡就這麼不管了?」
……
羅韌昏迷之後的第七天,鳳凰樓開門了。
經歷過羅文淼的橫死和聘婷的久病,鄭伯比其他人都看的更開些,他心平氣和地醃製著當天要用的羊腿,對過來幫忙的木代說:「羅小刀雖然留下不少錢,但是坐吃山空。醫院裡的費用那麼貴,他要是一直醒不來,費用就是大問題,我們得考慮持續有進賬不是……」
……
你看,即便有人的人生停滯,大部分人,還是要繼續生活。
木代也好像很快恢復,早上起來,會教曹嚴華練功,不再是那些似是而非的招式了,教他一整路的功夫,陪著他練,一招一式,分解給他看。
鳳凰樓和酒吧,她兩頭幫忙,有人跟她說話,她就很淡的笑一下。
只是飯吃的少,坐到飯桌前,會把盛好的飯再倒一大半回去,跟霍子紅解釋:「紅姨,我吃不下,吃多了,飯好像堆在嗓子口,氣都喘不過來。」
菜也很少動,你要是說她,她就會咬著筷子說:「有點膩,吃下去心裡難受。」
她越是平靜,霍子紅就越是慌,專門把她拉到一邊說話,說:「木代,不管羅韌出什麼事,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木代笑起來,說:「紅姨,我不會想不開的。師父交代我的事,我還沒做完呢。我出事了,大師兄還有紅砂她們,都拼了命的救我,我要是想不開,就太對不住人家了。」
說完了,拍拍霍子紅的手,轉身離開去忙自己的,霍子紅怔愣著站在原地,想著:這小丫頭,什麼時候這麼懂事,這麼會說話了呢?
與一萬三他們隔兩天去看羅韌不同,木代每天都去。
只來回這麼幾次,醫院就熟悉的像家一樣了。
到的時候,如果趕不上探視時間,就隔著探視鏡,呵一口氣,用手指在鏡面玻璃上寫各種各樣的字。
有一次,小護士跟她開玩笑,說:「你這樣寫啊寫的,時間長了,說不定玻璃都讓你寫穿了。」
說完了,忽然發覺這玩笑開的不好,好像是咒人家永遠醒不了,尷尬地笑著離開,下次再見了木代,下意識躲著走。
木代其實並不放在心上。
而如果能趕上探視時間,她就會在病床邊一直坐著,每到這個時候,青木就會在探視鏡外盯著,他在這裡沒有家,沒有雜務,吃住都在醫院,反而能做到24小時陪床。
木代一來,他就緊張,或許,還在擔心著她那被洗腦之後隱患式的「忽然爆發」吧。
離開之前,木代會輕輕抱一下羅韌,貼貼他的臉,在他耳邊喃喃的說幾句話。
這時刻,是她一天中,最放鬆,也最疲憊的時候。
她說:「羅小刀,你睡一時可以,不要睡太久了啊。我很擔心,萬一哪一天,我習慣了,也懈怠了,十天半個月才來看你一次,可怎麼好啊。」
抬起頭,看到外頭的青木,緊張的臉都繃起來了,木代覺得,羅韌有這樣的朋友挺好的,也覺得每天就這麼逗青木一下,也挺好玩的。
出去的時候,她對青木說:「你擔心我殺了羅韌嗎?要是擔心的話,你別站在外面啊,我手快,抱他的時候給他一刀,你站在外面,來不及救的。」
青木尷尬的說不出話來。
木代說完了,哈哈一笑,不再理會他,雙手插在兜裡,慢慢地下樓去,她不喜歡坐電梯,狹窄的空間,太氣悶侷促,她一個人走樓梯間,一級級數台階,聽自己的足音,想著:要累積滿走了多少級,羅小刀才能醒呢?
一樓的走廊裡,有個宣傳櫥窗,叫病友園地,每兩天更換一次內容,木代習慣在經過的時候停下,仰著頭看。
裡頭的內容其實尋常,什麼應季養生小秘訣,預防脊椎病的三點注意,久臥病人如何防治肌肉萎縮等等,年輕人一定不感興趣,因為木代每次看完了想走,總會發現身邊站著的,是一些老頭老太。
她慢慢走回酒吧,路上消化著自己看到的內容。
——原來夏季應該多吃苦味,比如蜂蜜苦瓜,以後她持家了,羅小刀聽話,吃苦瓜的時候給蜂蜜,不聽話,吃苦瓜的時候只能拌苦瓜。
——久臥的病人,如果長久不動,肌肉會有一定程度的萎縮,也不知道羅韌還要躺多久,下次來,她帶個小錘子,錘頭包著棉花布,幫他敲敲腿,敲敲胳膊,嘖嘖,羅小刀多會享受,這是舊社會地主老財的生活呢……
遊人如織的景觀路上,她咯咯笑出聲來。
回到酒吧,生意似乎不忙,她先回房,一級級順著樓梯上去,到轉彎處時,紅姨和炎紅砂正下樓,木代笑一笑,低頭讓開條路,霍子紅忽然失聲叫了句:「木代!」
木代奇怪,抬頭說:「啊?」
霍子紅緊緊攥住樓梯把手,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嘴唇微微顫動著,好一會兒才強笑著說:「沒什麼,看完羅小刀回來啦?」
木代回答:「嗯。」
霍子紅目送她離開,聽到足音一路往上,木地板上輕輕的壓動,然後是關門聲。
她腿上一軟,險些坐倒在樓梯上,炎紅砂一把扶住她,她抱著炎紅砂的胳膊,像抱著救命的稻草,一直念叨:「紅砂,你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霍子紅眼前漸漸模糊。
木代有白頭髮了,剛剛,她頭一低,披散的發間,髮根處,露出絲絲的白來。
自己四十多了,保養得當,都還沒有白髮,木代才多大點的姑娘?
半夜裡,霍子紅睡不著,惦記著木代睡的好不好,起身找著了房門鑰匙,屏住氣,極輕地打開門。
剛一推開,觸目所及,險些叫出聲來。
木代沒在睡覺,她搬了把椅子在窗戶前頭,抱著膝蓋,坐在椅子上往外看,月光透進來,她身前身後,還有她自己,被照的銀亮。
聽到聲音,她轉過頭,說:「紅姨啊。」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