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節

夜夠深的時候,海浪沖刷,沿邊的沙灘上會出現或窄或寬的星空般的光跡,藍色,明明滅滅,神秘而又浩瀚,當地人把它叫做「藍色眼淚」。
那其實是一種依靠海水生存的微生物,離開了海水之後,生命的存活只能以秒計,有時候浪太大,藍眼淚在空中飄起,濺落在他的身上,微弱的光芒像低聲的懇求。
每次,羅韌都會起身,走到海邊,把那抹瑩亮又放回去。
這世上,再渺小的生命都值得尊重。
……
還以為,他們死了之後,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現在這樣,真好。活著,真好。
每個人都要平安,不要死,不許死。
……
木代在身邊躺下來了,他能夠感覺得到。
抬起頭看了看,不止木代,每個人都一樣,酒足飯飽,心滿意足,躺的無慾無求,身底下的土石都變得親近而柔軟。
曹解放慢吞吞踱到附近,曹嚴華說:「來,解放,舒服不過躺著,躺一個。」
他抓過曹解放,肚皮朝天,幫它在身側躺下,曹解放不習慣,兩隻小雞爪朝天蹬,一個翻身,又滴溜爬起來。
木代說:「我前些日子,做了個夢。」
她講起那個在櫃子裡睡的晚上,瀰漫了霧氣的房間,七道細長的比例失調的影子,還有那窸窸窣窣的耳語聲。
——藏起來,藏起來。
她闔上眼睛,說:「你們說,會不會那些黑影才是真正的星君呢?他們原本只是說不清的戾氣和力量,但是慢慢的,長久地和人類廝混,他們也像人了,有了人的思維,會用隱秘的方式互相說話。」
羅韌笑起來,說:「青木講過很多日本的神怪故事,日本人認為,家裡的器物物件,經過一百年,就會有靈氣,俗稱『成精』。他們把這種叫『付喪神』。」
「所以在第九十九年的時候,日本人習慣把老物件丟到深山裡去,或者作法以清淨家宅——如果『付喪神』的出現只需要一百年……」
剩下的話他沒說,不過每個人都明白。
凶簡在這世上,已經存活了幾千年了,見過太多人,也經歷過太多事,逐漸長的像人、有了人的思維、乃至像人一樣窸窸窣窣地說話,一點都不奇怪。
獵豹的那本《子不語》上,有個手寫的「hide」,木代的夢裡,反覆聽到了那句「藏起來」,第七根凶簡,也許穩妥地藏在了什麼地方,藏在哪呢?
曹嚴華說:「肯定是我們最不容易想到的地方,我們身邊的人、乃至雞,都有懷疑。」
說到這,他用懷疑一切的目光盯了下曹解放——曹解放正圍著那口鍋,撅著屁股去啄漏在地上的一截麵條。
如果第七根真的在曹解放身上,那這位「星君」實在是夠忍辱負重的。
木代也在腦子裡,默默的,把認識的人都過了一遍。
紅姨、張叔、鄭伯、聘婷、大師兄、神棍,乃至什麼馬塗文、萬烽火……
似乎都有可能,又都不像。
到底在哪呢?
靜默中,一萬三懶懶說了句:「等唄,鳳凰鸞扣總會給提示的。」
羅韌說:「也不用太急,越是剩的時間短,我們越要壓住性子,慢慢來,一步步走。」
「鳳凰鸞扣沒有給提示之前,我建議,還是要先從那個壟鎮入手。」
沒錯,或遲或早,都必有一次壟鎮之行的。
那裡地處函谷關地界,是老子當年封印凶簡的地方。
是最近一次,七根凶簡被打開的地方。
是水影頻繁提示的地方。
也是最有可能找到真正的……鳳凰鸞扣的地方。
☆、209|第17章
入夜,起霧。
木代她們在大霧中拆帳篷,收背包,把分解不了的垃圾裝袋,手電的打光影影憧憧,曹嚴華這個時候才想起來要和樹墩子鍋合影,跑過去蹲下,直著腰,咧嘴一笑,露標準八顆牙。
一萬三拿手機幫他拍了一張,曹嚴華喜滋滋過來看效果——
問:「人呢?」
「霧裡找唄。」
炎紅砂說:「一萬三拍照技術太差,不知道晚上得打光啊,我來。」
她一手手機,一手打手電,電光跟探照燈似的,直打曹嚴華的臉,曹嚴華迎著強光,勇敢地睜大眼睛……
拍完了過來看,黑魆魆的畫面上,只有一張亮的發光的大臉,說像鬼估計鬼都不幹。
曹嚴華無語,過了會說:「我真是不稀得說你們兩個……」
炎紅砂居然還給他支招:「你把兩張ps在一起唄……」
木代忍俊不禁,過了會羅韌背了包過來,點了數,每個人按原位站好,纏好繩子。
手電全部關掉,銀眼蝙蝠撲稜稜的木翅拍打聲旋上半空。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走,就沒有之前那麼緊張了,偶爾還聊聊天,木代像個細心的小隊長,一會踢開腳下踩到的石子,一會又叮囑後頭。
——這裡滑,慢慢走。
——有個坑,都當心點啊。
炎紅砂突發奇想:「木代,我們在這裡造個房子吧。」
她興致勃勃的:「這個路這麼繞,神先生白天才走那麼一小截就繞暈了,普通人肯定進不來。我們在這造個房子,就當度假唄。下次來,帶齊吃的喝的、燒烤架子、太陽能發電機、還有音箱,可以唱歌!」
曹嚴華覺得這主意不錯:「我們還可以帶電腦來,投影放電影。就投在霧幕上,效果超讚的,巨幕影院呢。」
這些念頭像開閘的水,收都收不住,比如還要再搞個菜園子,種蔥種菜種辣椒,打七十二根梅花樁,隨時隨地拉出來練,聽的神棍羨慕不已,問:「我也能來玩嗎?」
「能能能。」曹嚴華大包大攬,說的跟這片山頭都是他家的似的。
「也能帶朋友來玩嗎?」
「這個嘛……」曹嚴華思考了一下,「要經過人品考察的,一般的人我們不讓進。」
走在最後的羅韌險些笑出聲來。
不過,這過家家似的美好暢想還是叫他心動了。
能能能,只要把這最後十七天給捱過去,跨過那最後一條鴻溝,幹什麼不能啊。
回到梅花九娘的大宅,離天亮還有兩個多小時。
還剩十七天,卯起打仗的勁兒,過了就好。
木代點起靈堂的香燭,重新穿起孝服,帶著曹嚴華,守此時到天明的靈。
神棍盤踞了鄭明山的屋子,找了紙筆,對著手機一字一字謄寫拍下來的照片資料——他答應過木代,離開有霧鎮的時候,就會把有關資料全部銷毀,這個秘密,也絕不跟任何人說。
人活著真是太艱難了,神棍覺得心裡酸酸的,為什麼要保守那麼多秘密呢,上一次也是,居然鬧出了「鬼上身」,當事人附在他好朋友的身上,跟他說:「我不同意你把它寫出來,一個字都不能寫。」
不禁讓人生出瑜亮之歎:既然讓我知道了,何不讓我寫啊……
羅韌推門進來,進山這一兩天都穩妥,沒什麼活動強度,於他更像休養,傷勢恢復的不錯。
他來問神棍:「我們天亮出發,你這裡……可以嘛?」
當然不可以,那麼多信息要回憶整理,他還準備上網搜索一下相關資料呢。
羅韌也不強求:「反正壟鎮暫時沒有確切的消息,我帶著人先往函谷關的方向去,你遲一兩天,能跟我們匯合就行。」
時間倏忽而過,天剛有了點亮色,大傢伙就整裝待發了。
曹嚴華上了車,先把倒計時的日曆翻到「17」,看著黑色的數字,手心隱隱發汗,有些摩拳擦掌大幹一場的意味。
木代最後上車,大宅的鑰匙交給神棍,好多話要交代。
「不是白住的,你研究累了的時候,至少出來打掃一下衛生。尤其是我師父的靈堂。」
「好的好的,勞逸結合我懂的。」
「還有啊……」木代壓低聲音,「有些忌諱呢,你還是要注意一下,我師父只過了頭七,還沒有出七,大師兄在掛歷上標了日子,到了那個日子,你適當迴避一下。」
「不用不用。」神棍眉開眼笑,「我巴不得她回來呢,她要是回來,我還想給她做個採訪,在我心裡,你師父很是個人物呢……」
木代目瞪口呆,頓了頓毅然把鑰匙塞給他:「拜拜。」
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又退回來。
笑瞇瞇的,說:「那七根木件呢,我不會給你的。不過,如果你叫我一聲好聽的,又承諾好好保管的話,銀眼蝙蝠,我倒是可以留給你解悶的……」
神棍的眼睛噌的瞪圓了,下一剎那,他以無上的熱情,一把摟住了木代:「小口袋,你可愛的不行不行的啊……」
「不行不行的」,這口頭禪,真是誰都學會了。
悍馬車裡,所有人的目光,嗖的都轉向羅韌。
羅韌很淡定:「看我幹什麼,這種是純潔的男女關係,抱一下又不會少塊肉,難道我吃這種無聊的飛醋?」
曹嚴華誇他:「小羅哥灑脫!」
一萬三:「有自信!」
炎紅砂:「本來嘛,男女朋友間相互信任,就該這樣。」
青木給他講過日本的很多神怪故事,有一些故事,其實不乏可愛,說是無傷大雅的惡念,會變成小圓石頭,骨碌碌往敵人的腳底下滾,然後那人腳下一滑,栽了個嘴啃泥,門牙掉出好遠。
那些小圓石頭,會趕緊伸手把門牙抓住,滴溜溜往回跑,歡欣鼓舞的大叫:「報仇啦報仇啦。」
神棍的門牙他就不要了,但是摔一跤,很有必要。
車出有霧,真是神奇的經歷,一路走,霧一路轉薄轉散,炎紅砂撳下車窗,一直注意看外頭的霧,不斷嘀咕著:「散了,咦,又散一點了,往後看還跟個霧包子一樣呢,這裡就沒了……」
一萬三拉拉她的衣袖,「噓」了一聲。
回頭一看,木代靠在副駕駛上,已經睡著了,同樣的還有曹嚴華,也歪在一萬三肩膀上,一萬三正嫌棄似的把他的腦袋推開——這兩個昨夜回來了就在守靈的人,也是累的夠嗆了。
炎紅砂趕緊把車窗關上,後續拆袋吃早餐的時候,都小口小口,動作輕輕。
炎紅砂還跪在後座上看籠子裡的曹解放,用口型跟它說:解放啊,別叫啊,大家睡覺呢……
曹解放斜了她一眼,那意思應該是在說:有好看的才叫好嗎,誰還吃飽了撐的天天叫……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木代已經睡了長長的一覺,迷迷糊糊間睜眼,車子剛剛靠邊停下。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