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節

霍子紅忽然壓低聲音:「我問你啊,你跟羅韌,有沒有發生過關係?」
木代臉頰有點燙,下意識搖頭:「還沒。」
霍子紅吁了一口氣:「還想提醒你呢,我是覺得吧,現在婚前發生關係挺普遍的,但是女孩子,還是要做好防護,萬一衝動起來,你記得要讓他用套,我看你還是個孩子呢,你要是那麼早就生一個,帶起來也夠嗆的。」
木代一直點頭,沒告別,也沒說那些會讓霍子紅多想的似是而非的話。
如果萬一真的回不去了,以後紅姨想起她,想起和她的最後一通電話,就不會是淚水連連的生離死別,而都是親暱私密和家庭的話題,像母女間不外道的溫暖和貼心的秘密。
掛了電話不久,鄭明山忽然打來,說:「我安排了之後,想著關心一下進展,就給神棍打了電話——木代,你是要跟羅韌結婚了嗎?」
結婚?木代嚇了一跳,下一刻反應過來:是他們之前在車上,暢想的封印凶簡之後的打算,神棍也是呱啦呱啦嘴巴大,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就跟鄭明山說了。
「還讓我務必參加婚禮,說地點都訂好了,在離麗江不遠的古城。」
木代哭笑不得,含糊著答了句:「可能吧,只是暫時……有這打算。」
鄭明山和霍子紅完全兩個風格:「挺好,沒事,大膽的結。羅韌要是對你不好,我幫你收拾他。」
木代咯咯笑。
鄭明山感喟:「不是的,真的,師父吩咐過的。師父跟我說,你這小師妹挺孤單,從小就被拋棄,住在收養家庭,一直小心翼翼。將來要是嫁人了,做大師兄的得像個娘家人,該護著就護著,半點也別讓——我就是沒想到,這一天說來就來了。」
「定下了日子告訴我,一定到。」
電話打過,木代把臥室裡的窗戶開到最大,背貼著牆壁橫劈下一字馬,然後緩緩傾前下腰,下巴枕到交疊的手背之上。
這其實不是最好的時候,前路叵測,風浪詭譎,但心情像是踮起腳尖,站在風眼,前所未有的平靜,如同銀碗盛了晶瑩雪,又像白馬漸漸隱入無邊的蘆花叢。
一直以來都有心結,從小被拋棄,沒有血緣親人,被人收養,活得永遠收斂,可是現在,站在這裡回望,忽然可以淡淡一笑,說,那些所有的不順,都是小事情。
現在就很好。
門響,曹嚴華不知道進來幹什麼,一眼瞥到她,哼了一聲,說:「我小師父又在顯擺自己韌帶好了。」
木代笑出聲來,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拂在手背上,癢癢的。
是的,現在就很好。
曹嚴華鼓起勇氣,戰略迂迴,先給青山撥了電話。
青山在縣城的工廠打工,接電話時,聲音懨懨的,似乎也不大記得被附身時發生的事。
說:「亞鳳跑了。我就知道,沒這樣的好事的,那麼一個好看的大姑娘,哪能看上我啊,上趕著要和我結婚,結完就跑了,也不知道圖個什麼。」
「找了嗎?」
「找了幾次,找不著。有人說,跟外國人跑啦,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外國人?說的不會是獵豹的手下吧,曹嚴華岔開話題:「我爸媽還好吧?」
青山說:「大墩兒表哥,你不知道村里拉線了吧?才拉的,有電話了,你打回去唄。」
按照青山給的號,一鍵鍵點下數字,最後撥號的時候,手心都汗濕了。
通了,那頭傳來帶著濃濃鼻音的土話:「啷個撒?」
「我,大墩兒……」
木代他們忍著笑,旁觀了曹嚴華臉色轉白、轉青、險些轉黑。
——「是上過房敲鑼,那都多少年的事了,翻不過去了是嗎?」
——「不是打電話朝你要錢的,我有錢,自己有飯吃!」
——「誰死在外頭了?我好的很。拔巴你咋這麼記仇呢?」
——「金花嫁不出去,怪我咯?她都出去打工那麼多年了,人自己有想法,都多少年了你還抬不起頭,至於嗎?」
……
然後就沒然後了。
撳了電話,曹嚴華瞪看著他的所有人,忽然來了氣,跳腳大叫:「不打了,就當我死外頭了,不打了!」
氣咻咻去洗手間,甩門,砰一聲響,隔壁房大概都聽得到。
看來,不是所有的浪子回頭,都能圓滿收場的。
一萬三想了好久,該給誰打呢。
沒親人,五珠村荒了,打電話給那些自己坑過的人,未免太矯情了。
末了,他去到門外,蹲在走廊裡,撥了張叔的電話。
張叔說:「呦,這誰啊,這不江老闆嗎?還知道打電話,太感動了,你等會啊,我吃塊肉壓壓驚。」
半大老頭子了,說話還這麼損,都常年上天涯學來的。
也不知道說什麼,隨便問了幾句,店裡生意好嗎,進貨價貴嗎?有些賣家報價特低,十有八九是假的,別急著進,旅遊景區,人雜,進店消費的,有客人,也有冒充客人下手切錢包的,一定要帶上眼,多注意。
張叔覺得不對勁:「你嘮叨這些幹嘛?轉性了?」
一萬三說:「沒什麼,叔,要是我……不回去了,我那些東西,你就扔了,下次,招個比我靠譜的人……」
張叔說:「我怎麼越聽越不對呢,不回來是怎麼回事?小兔崽子,你可得把話說清楚了。」
一萬三心裡有點難受,吸了吸鼻子,說:「沒什麼,就是這麼一說。」
以張叔常年混跡天涯的機警和腦洞大開的程度,是斷不會相信他這托詞的:「一萬三,你該不會是……得絕症了吧?」
「是早些年在外頭落下的病根兒嗎?我就說,你那小身板,平時也不注意,拚命往死裡霍霍,人家曹胖胖比你壯,還每天起來跑圈壓腿,你呢,鍛煉過沒?」
一萬三沒吭聲。
「你倒是吭氣兒啊,怎麼個情況?醫生怎麼說啊?一萬三,兔崽子,在聽我說話沒?我跟你說啊,有事要講出來,大傢伙有商有量地想辦法。」
「是不是醫藥費貴啊,沒事,我身上還有點錢,我跟老闆娘說說,當初一萬三千塊,她都幫你還了,為你這條小命,再補貼多點,也有可能的啊。」
一萬三忽然哭出來,咬著牙,不出聲,抬起袖子,擦掉眼淚。
張叔還在那頭一個勁追問,一萬三清清嗓子,說:「不是,叔,屁事都沒有,我就考驗一下你對我的感情……」
於是,這曾經一度溫情脈脈的電話以張叔的破口大罵和一句「你要敢回來,我敲斷你的腿」告終。
雖然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但一萬三的心情,卻出奇的不錯。
回到房間,看到炎紅砂拿酒店的小梳子在給曹解放順毛,曹解放一臉的陶醉,像極了解放前壓迫勞苦大眾的地主老財。
一萬三一屁股坐到炎紅砂邊上:「二火,打過電話了嗎,給誰打的?」
「沒人打。」
「你家裡人呢?」
炎紅砂小聲說:「沒家裡人了,都死了。」
「就沒別的親戚了?」
「那種十年八年都不聯繫一回的,我幹嘛打過去,我有那功夫,不如給解放順毛。」
她倒是挺想得開的,一萬三忽然有點佩服她,紅砂身上,有一股近乎粗獷的俠氣,說「我干」時,說的最乾脆,喝酒時,也喝的最利落。
羅韌的電話打給了聘婷。
聘婷收到電話時,高興壞了,說:「小刀哥哥,你很久、很久、很久,沒給我打過電話了。」
一連說了三個「很久」。
羅韌說:「是很久了,你病了很久。」
聘婷沉默了一下,說:「病好了之後,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羅韌笑:「還在吃藥嗎?」
「在吃。何醫生說,最好鞏固一下。」
「我房間的床頭櫃,抽屜下層,最底下,有一張卡,密碼123456,裡頭大概有一百多萬,記不大清楚了。」
「你拿上,為自己打算,進學也好,置產也好,自己規劃,從現在開始,立根、立本。叔叔不在了,鄭伯年紀又大,你要學著擔起責任。」
聘婷沉默了好久,說:「我知道了。」
她從來就是個聰明的姑娘,含蓄、害羞,習慣暗示和話裡有話,也聽得懂別人的暗示和話裡有話。
她換了個輕鬆點的語調:「我想以後自己開畫室,所以可能會找一家國外的好點的學校進修,小刀哥哥,到時候你會來看我嗎?」
「爭取吧,去不了也會給你打電話的。」
聘婷忽然有點感傷:「小刀哥哥,小時候,我們老在一塊兒玩,以後,會越來越疏遠的吧?」
羅韌回答:「每個人都走在人群裡,你走的離我遠了,就會離另外一些人更近了,這是好事情。」
第三天的傍晚,夕陽血一樣紅,距離七七之數的到期日還有四天。
押車的神棍,就乘著這一抹夕陽的餘燼進了通縣,在酒店門口下了車,對前來接應的大堂服務生視而不見——當然,也可能是服務生覺得,這位肩挎無紡布袋,眼鏡腿用線綁著,腳邊還放了那麼大一個破箱子的人,闔該是送貨去工地的。
神棍給羅韌打電話,說:「小蘿蔔,我到啦。箱子沉,你們是不是下來接應一下啊?」
一邊說,一邊仰著頭往樓上看,這酒店樓層真高,外窗的玻璃被夕陽映射的閃閃發亮。
羅韌打開窗,探身看下去,看到神棍在樓底,長不過手掌,那個裝好的箱子,像個安靜的火柴盒。
他笑了笑,回頭看屋裡的所有人,說:「到了。」
神棍到了。
另外六根凶簡到了。
迴避不了的命運……也到了。
☆、尾聲
這個晚上,氣氛凝滯到真的像是戰前。
羅韌利用網上的衛星地圖,大致攏出了鳳子嶺的高空地貌,鳳子嶺形似巨大的鳳凰鸞扣,其實並不確定這地勢是否也隱隱帶有封印的力量——但既然要在這裡做最後一搏,自然還是遵循古制以來的某些原則,比如中軸對稱、方正嚴整,最終選定的是鳳子嶺中心地帶,也稱「嶺眼」。
他教神棍使用電擊槍:「選那裡,還有一個原因,萬一出現最壞的情況,我們壓伏不住體內的凶簡,轉而行兇的話,待在偏僻的地方,總比在人多的地方要穩妥——你要做個決定,是電暈了綁起來,還是……清理。」
邊上的曹嚴華聽到「清理」兩個字,一顆心沉到胸腔發悶,拉一萬三到邊上問:「至於嗎三三兄,至於要『清理』嗎?」
一萬三沉默了一下,說:「我聽起來也怪怪的,但羅韌考慮的確實周到,萬一結果不好,五個人身上有七根凶簡,誰知道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還是那句話,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吧。」
會變成什麼樣子?有那麼一瞬間,曹嚴華的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幀幀詭譎的畫面,四寨山裡,那個喉頭處蒙著胭脂色琥珀的、滿頭白髮四肢爬行的女人,還有項思蘭變了形的胸腔,森森的肋骨,拱衛著一顆看得見的、跳動著的心臟。
神棍不想學:「還是別吧,刀槍哪能往自己朋友身上招呼呢?」
羅韌回答:「誰知道那個時候還是不是朋友了。」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