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羅韌握住她手,說:「小心點。」
他牽著她往外走,經過漁民低低矮矮的屋子,鼻子裡聞得見小木屋經年的潮氣,暗處的角落裡有拴著的狗,似乎嗅到入侵者的氣息,黑暗中抖索著渾身的毛站起來,像是拉開了架勢要奮力一戰。
羅韌把她拉到身後,半蹲下身子,喉嚨裡發出威脅似的嚇聲,那隻狗週身的氣勢忽然就軟了,顛吧顛吧又跑回角落裡,腦袋往下一卡,做了挖沙埋腦袋的鴕鳥。
木代央求羅韌:「教我啊。」
他說:「這有什麼好學的,什麼出息。」
說完了就往前走,木代惆悵似的的歎息,不肯走。
羅韌又回來,說:「這樣吧,你要是能站著不動,五分鐘,連眼睛都不眨,我就教你。」
木代挑釁似的看他,說:「那你記時啊。」
這能難得倒她嗎?忘了她習武八年嗎,被師父罰一動不動,沒有十次也有八次,那要難的多了,頭上還要頂個小香爐,裡頭燃根香,她站的極穩,有時候,那根香燃燼的灰,都能保持好長一截不落。
至於眼睛不眨,很難嗎,換個角度思考,睜開眼睛不閉很難,但是閉上眼睛不睜呢。
那也是「不眨眼」的一種啊。
她帶著竊喜的淺笑,慢慢閉上眼睛。
眼睛看不見了,其它的感官就分外敏銳,這個夜晚是溫柔而沉靜的,空氣濡濕,帶著水汽,髮絲有一兩根,癢癢貼在臉龐,風裡有輕微的腥鹹,海的味道。
在這裡還沒有人,在這片村子還沒有雛形之前,這海就在了。
小木屋裡,也不全是安靜的,有時能聽到木頭細悄的裂響,還有輕微翻身的聲音,也有夫妻夜話,有一搭沒一搭,聽不真切。
還有,羅韌真的在計時,打開了秒錶,打開了聲音,滴答滴答,馬不停蹄,不喜歡這樣快的聲音,感覺人生都在氣喘吁吁的奔走,無暇旁顧。
她喜歡慢。
就像農家揭開了蒸鍋的木蓋,白色的蒸汽在屋裡慢慢地繞啊繞,映襯著窗外的雪,簷下的冰溜溜。
就像騾子脖子上掛了搖鈴,叮噹叮噹,從門前經過,經過了很久很久,鈴聲還在門口慢慢打著轉兒歇腳。
就像給情人繡荷包,竹繃子壓緊布面,銀針拖著絲線,慢慢地迤迤邐邐,綿綿密密長長久久的情意,看不到頭。
羅韌說:「木代,我走了啊,把你一個人丟在這了,我真走了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
她安安穩穩,還是不動。
又說:「木代,那條狗朝你走呢,它看著你呢,張開了嘴,馬上就要咬你了。」
她還是不動,黑暗的光輕柔籠在臉上,打過睫毛、鼻樑、唇角,密密的廓影,最細緻的筆觸也畫不出的精緻的畫。
猝不及防的,羅韌忽然抱住她了。
她感覺得到他,熟悉的氣息,臂膀的力道,秒錶的聲音也近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慢慢向她低下頭來,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眉梢,臉頰,到唇邊。
木代想著:這個時候可以動的,可以忽然睜眼,咯咯笑著說「不玩了」,可以呀一聲叫出來,然後負氣似的指責羅韌「這樣不符合規則的」。
但是她不動,不想動,有細細小小的聲音,在心底裡,嘰嘰喳喳,好像在說:你也想的,你願意的。
羅韌吻在她唇上。
像她喜歡的那樣,輕柔而緩慢,又慢慢加深,不容迴避的力道。
滴滴答答的秒錶聲,忽然就停了,不知道是真的停了,還是她忽然什麼都聽不見了。
如果人真的有靈魂,那麼現在,她的靈魂,一定是細成了一根根的絲,散漫著,往著無窮無盡的高處去漂,枕著幾乎聽不到的音樂,茫然而無處落腳。
羅韌鬆開她時,周圍那麼安靜,海也出奇的靜,海浪聲淺的像是情人的歎息一樣綿長。
羅韌問她:「還去海邊嗎?」
不去了,她願意待在這裡,這逼仄的空間,周圍低矮的木房屋角,濕潮的氣息,還有角落裡一條不知道是睡著了呢還是全程觀望的狗。
多待一會吧,這個地方,她會記一輩子的。
羅韌笑著,輕輕擁住她,她臉頰發燙,偎依在他胸膛,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羅韌說了句:「我的姑娘。」
等你很久了,我的姑娘,
在山地、沼澤、蚊蟲叮咬的樹林,無數次夢到你,赤著腳,穿過陰冷的河岸,穿過黑暗的密林,眼波溫柔的如同溶進月光。
等你很久了。
回到旅館,靜的沒有聲息,炎紅砂她們都已經睡著了,木代屏住氣,伴著那輕輕淺淺的呼吸聲,悄悄上床,又拉上了被子。
枕頭柔軟而又舒服,她忽的想起羅韌說過的那首枕歌。
——枕頭啊枕頭,什麼也不要說啊,那個可愛的人和我的關係,對誰都不要說啊……
嗯,是的,她偷偷把臉埋進枕頭裡,囈語樣吩咐自己,又像是吩咐枕頭:「不要說,對誰都不要說。」
枕頭也不牢靠,枕在頭下,不知道會不會窺視到她的秘密,她終於體會到情人那忐忑而甜蜜的心情:不要說,對誰都不要說。
就懷著這樣的心情,無數次輾轉反側,終於入眠。
今夜,會做個好夢的吧。
真的做了個夢,卻無關羅韌。
夢見簡陋的房間,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姑娘,偷偷推開臥室的門,地上雜亂地攤著衣服,女人的胸衣、內褲,男人的條褲、皮帶,紅色的磨了根的高跟鞋。
男人的呼嚕聲很響,要很仔細很仔細,才能聽得出夾雜其中的女人的氣息。
小姑娘轉了身,躑躅而又孤獨地往小客廳裡頭,頭上紮了羊角辮,皮筋一圈一圈,脫了線,露出裡頭灰褐色的筋皮。
她看到小姑娘踮了腳,費力地從五斗櫥上挪下一個餅乾盒,掰開蓋子,探頭朝裡看。
餅乾盒裡,是空的,不過每個角落裡,都積了些餅乾屑,小姑娘費力地伸手進去,手指頭上沾到餅乾屑,送進嘴裡,吃完了,又拿手指頭去沾。
直到把餅乾盒裡,沾的乾乾淨淨。
然後,她又費力地把餅乾盒蓋起來,踮著腳送回原處。
木代忽然反應過來。
這個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童年的,完全遺忘的片段,忽然在這個夢裡,清晰地伸展開來。
她看到自己在小客廳裡繞著來回,把沙發上鋪著的布慢慢擼平,撣的乾乾淨淨,又拿跟自己一樣高的掃帚掃地,掃的時候,不知把什麼東西掃到了茶几下頭,她低著頭,撅著屁股,小臉漲的通紅,伸手使勁往裡摸。
日頭從正午一點點的挪,挪成了夕陽境況,臥室裡終於有動靜了,那個男人拎著褲子出來,打著呵欠,先去廚房,對著水龍頭接了一口水漱口,嘩啦啦嘩啦啦,然後吐在長了青苔的水槽裡。
家裡的水管上水也不好,龍頭一開,嗡嗡的聲音。
那男人出來時,忽然看到她,說:「哈,小不點兒。」
說完了穿衣服,從褲兜裡掏錢,一張張的十塊,扔在桌上,又過來,給了她一張五角的,說:「給你買糖吃。」
她看著錢,手心都出汗,男人把錢塞在她圍兜的口袋裡,那是個半圓形的小口袋。
男人走了以後很久,女人才打著呵欠起來,刷牙,洗臉,坐到梳妝台前頭,打厚厚的劣質粉底,一張臉塗的陌生,遮了黑眼圈,平了細細的交錯的紋。
然後,忽然看到一邊的錢,拿過來數了數,臉上出了一絲笑紋兒。
她就趁著這一抹笑的時間,趕緊過去,說:「媽媽。」
女人摁了一聲,擰開一支睫毛膏,膏頭干結,她不知罵了一句什麼,從茶杯裡倒了點水進去,又旋起,握在手裡使勁地搖晃,再擰開,膏頭上濕濕潤潤的,終於出色了。
女人滿意地對著鏡子瞇起眼睛,一點點給睫毛上膏,睫毛長是長了,尾端卻結成了一縷縷,看著沉重。
她說:「媽媽,我餓了。」
女人漫不經心:「不是給你買了餅乾嗎?」
「吃完了。」
女人的臉一下子沉下來,像半天的雲頭被人潑了墨,黑到了底。
說:「我有沒有讓你省著點吃,又吃完了,你這麼能吃,我怎麼養的起你!」
她低著頭擦眼淚,女人霍一下起身,把餅乾盒拿下來,掀開蓋子看了,砰一下砸到地上,一個指頭戳在她額頭上。
「天天吃,吃!就沒見你做事!養條狗都能看家,我整天供著你吃,供著你穿,憑什麼,啊,憑什麼!」
一邊說,一邊一下下戳她額頭,她的腦袋被戳的一偏一偏的,但是不敢動,眼淚嘩嘩的,流了滿臉。
女人說:「不准哭!」
她抓起小圍兜的下擺擦眼淚,哽咽似的倒氣,女人不理她,她也就不說話了,默默地又回到沙發的角落裡。
餅乾她是省著吃的,為了省,每次她都拿水泡,薄薄的一塊餅乾,泡了水,膨脹的大了一倍,雖然一點餅乾的味都沒有了。
她蹲在角落裡,看鏡子裡的女人,描眉,擦口紅,盤頭髮,款款地挎起包,就那樣出去了,出去之前跟她說:「你老實待在家裡,別亂走。」
門砰一聲關上。
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怎麼這麼餓呢?
她掀起小圍兜,抓起自己的小褲子腰,拚命往外擰,褲腰越來越細,勒著小肚子,勒得緊了,好像就不那麼餓了。
天黑下來了,她爬到沙發上,蓋上小被子,就那麼睡著了。
又醒了,被嘈雜聲吵醒的,睜開眼,看到屋頂吊著的鎢絲燈,燈底黑了一塊,燈繩晃啊晃啊,晃的人眼花。
母親在,穿著睡衣,頭髮散亂著,臥房的門虛掩著,有煙氣飄出來,間雜著不耐煩的咳嗽聲。
還有個不認識的胖阿姨,牽著個小男孩,小男孩紅著眼,額頭腫起一塊,上頭膠帶貼著紗布。
胖阿姨一直在說話,憤憤的:「我烙了肉餅,給小通子拿了一塊,轉頭就聽到他嚎,搶東西吃也就算了,為什麼還打人?你看看,頭上這包腫的,我們要去醫院查,要是打出腦震盪,這事沒完!」
母親也笑,言語愈發尖刻:「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家兒子個兒比我家囡囡高了一頭,她能從小子手上搶東西吃?再說了……」
母親轉頭看她:「囡囡,你晚上出去沒有,搶人家東西吃了嗎?」
她怯怯搖頭,說:「沒呢。」
又像是為了佐證,趕緊從小口袋裡掏出那五角錢,高高舉起:「我有錢,我能買東西吃,不會搶人家的。」
母親臉上露出勝利的喜悅,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個胖阿姨忽然上前一步,狠狠攥住她的手,嚷嚷起來。
「你看看她手上,這油光,這油!」又低頭在她掌心聞了一下,「是不是肉味,你自己聞,自己聞,偷腥的貓,爪子都沒洗乾淨!」
母親的臉瞬間難看下來,忽然兜頭就給了她一巴掌,尖叫:「我養了個賊!謊話精!」
她被打的七葷八素的,後來,是那個胖阿姨架住了母親,慌慌地說:「算了算了,小孩子嘛,饞嘴也難免的……」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