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所謂密梯度測試法,是將泥土倒入盛有不同特定比重溶液的試管中。泥土會分離,每個顆粒會依據各自的比重懸浮在不同的位置。萊姆曾經搜集了紐約市五個行政區各種泥土的樣本,建立起一個巨大的密梯度資料庫。可惜的是,這種測試需要使用大量的泥土,而庫柏認為他們從木片上得到的泥土不夠多。「我們可以試試,但這樣一來就會用去所有的泥土樣本。如果沒有結果,我們就沒有樣本做其他實驗了。」
萊姆指示他先用肉眼觀察,然後再用色層分析質譜儀檢測。
庫柏撥了一小撮泥土到載波片上,放在複合式顯微鏡下觀察了好幾分鐘。「很奇怪,林肯。這是表層土,含有奇高的植物成分,但構成的方式卻非常古怪,是一種完全分化、徹底腐爛的形式。」他抬起頭說。萊姆發現他的眼眶下方被接目鏡壓出一道黑黑的印痕。他記得以前在實驗室連續工作數小時後,這種痕跡會更加明顯,有時刑事鑒證人員一走出資源調度組的實驗室,迎接他的就是一片「浣熊來了」的呼聲。
「用火燒它。」萊姆命令道。
庫柏把一些樣本放在色層分析質譜儀上,機器開始運轉,發出嘶嘶的響聲。「一兩分鐘就好。」
「在我們等待的時候,」萊姆說:「再看看那塊骨頭。我還是對它很好奇。用顯微鏡檢查一下,梅爾。」
庫柏小心翼翼地把骨頭放到複合式顯微鏡的檢視台上,附身仔細觀察。「哇,上面真的有東西。」
「是什麼?」
「非常小,是透明的。把鑷子遞給我。」庫柏對莎克絲說,點頭指向夾物鑷。他接過莎克斯遞來的鑷子,小心地深入骨頭的脊髓中,夾了一些東西出來。
「一小塊再生纖維。」庫柏說。
「是玻璃紙。」萊姆說:「再說得詳細一點。」
「有彈性,有壓痕。我敢說這不是他有意留下來的,沒有切割的痕跡。質地和那種厚厚的玻璃紙沒什麼不同。」
「沒什麼不同。」萊姆皺起眉頭。「我不喜歡他這種摸稜兩可的說法。」
「我們不得不摸稜兩可。」庫柏開心地說。
「聯想一下,猜一下。我最恨『沒什麼不同』了。」
「非常普通。」庫柏說,「我最多敢說,這大概是肉店或超市的包裝紙。不是保鮮膜,也肯定不是一般的塑料袋。」
傑瑞?班克斯從過道裡走進來。「壞消息。制鎖公司沒有保留任何有關密碼鎖的資料。那都是機器隨機生成的。」
「噢。」
「但有趣的是……他們說他們一天到晚接到警方詢問有關產品的電話,但你是第一個想到通過密碼鎖的號碼追蹤嫌疑犯的人。」
「如果此路不通,光有趣有什麼用?」萊姆嘟囔著,把注意力轉到梅爾?庫柏身上。庫柏一邊盯著色層分析質譜儀,一邊直搖頭。「怎麼了?」
「泥土樣本的分析結果出來了。但我擔心這儀器可能有點故障,因為氮的含量太離譜了。我們得重做一次,這次用更多的樣本。」
萊姆指示他繼續做下去,然後把目光轉回到那塊骨頭上。「梅爾,這是多久前屠宰的?」
庫柏用電子顯微鏡檢查了一些木頭碎片。
「細菌孳長的還不多。這隻小鹿斑比是最近才殉難的,或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不到八小時。」
「所以是罪犯剛買來的。」萊姆說。
「也可能是一個月前買的,冷凍到現在。」塞利托說。
「不,」庫柏說:「它沒被冷凍過,沒有細胞組織被冰晶破壞的痕跡。而且它也不可能被冷藏那麼長時間。它沒有變干的現象,而現代的電冰箱都會讓食物脫水。」
「這是條好線索,」萊姆說:「我們就朝這個方向追查。」
「追查?」莎克絲笑了。「你是說讓我們打電話給全市所有的超級市場,找出昨天有誰買了牛骨頭?」
「不,」萊姆糾正說:「是過去的兩天裡。」
「你想用哈迪男孩嗎?」
「讓他們繼續做現在正做的事情好了。給在下城的埃瑪打電話,看她是不是還在工作。如果她不在,去把她和其他調度員都召回辦公室,要她們加班。給她一張全市超市連鎖店的清單。我敢打賭這傢伙決不是為家庭採購,所以買的東西不會超過四樣。告訴埃瑪把範圍縮小在買五樣以下商品的顧客。」
「要準備搜查許可證嗎?」班克斯問。
「誰妨礙我們,就向誰出示搜查證,」塞利托說:「但最好不用。誰知道呢,有些市民特別願意配合警察,希望這次我們能趕上。」
「但是這些商場怎麼知道是誰買了小牛腿?」莎克絲問。她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冷漠了,但是音調還有些尖利。萊姆暗想,她的這種挫折感是否和自己時常體會到的那種感覺有相似之處——被浩繁的證物壓得直不起身。對刑事鑒證學家來說,最常見的問題不是缺乏證據,而是可能的證據實在太多了。
「檢查結賬掃瞄機。」萊姆說。「它們會把購物記錄存在電腦裡,以供盤點和進貨之用。你有什麼想法,班克斯?我看到有念頭從你的腦子裡閃過。說出來,這回我不會把你打發到西伯利亞去。」
「呃,只有連鎖店有掃瞄機,」這位年輕的警探指出:「還有數百家獨立店舖和肉店,他們都沒有掃瞄機。」
「說得好。不過我認為他不會去小店買東西。對他來說匿名是很重要的。他一定會在大商場購物,這樣才不引人注目。」
塞利托打電話到總部聯絡中心,向埃瑪說明他們需要調查的事項。
「我們給這張玻璃紙拍一張偏光照片。」萊姆對庫柏說。
庫柏把微小的殘片放在偏光顯微鏡下,然後在接目鏡上架起拍立得相機,拍了一張照片。這是一張彩色照片,一道夾著灰色線條的彩虹橫貫其中。萊姆檢視這張照片。這幅圖案本身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但可以把它和別的玻璃紙樣本比較,看看它們是否出自同一來源。
萊姆有了一個主意。「萊昂,找十二個緊急應變小組的警員到這裡來。要快。」
「到這裡?」塞利托問。
「我們要一起發動一次行動。」
「你確定?」塞利托又問了一次。
「是的,我要他們馬上來。」
「好吧。」塞利托對班克斯點點頭,班克斯立刻給豪曼打電話。
「現在,看看其他故意佈置的線索——艾米莉亞找到的那些頭髮呢?」
庫柏把一根探針刺入毛髮裡面,挑出幾根放到相位差顯微鏡上。這種儀器能針對同一物體放射出兩道光源,不過第二道光會略微耽擱一點點時間,由此形成不同的相位,使樣本同時呈現在明亮與陰影之中。
「這不是人類的毛髮,」庫柏說:「一看就知道。這些是防護型毛髮,不是絨毛。」
他的意思是,這些毛髮來自動物的表皮。
「哪類動物?狗嗎?」
「是不是小牛?」班克斯問,年輕人的熱情又一次表露無遺。
「檢查鱗狀物。」萊姆命令道。鱗狀物是構成毛髮外鞘的微小鱗片。
庫柏在他的電腦鍵盤上敲了幾下,一兩秒鐘之後,屏幕上便跳出拇指般粗的鱗狀長柱。「這得感謝你,林肯。還記得這個資料庫嗎?」
在資源調度組的時候,萊姆曾收集了大量不同類型的毛髮顯微圖片。「我當然記得,梅爾。不過當我最後一次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被裝訂成三大本。你是怎麼把它們搞到電腦上的?」
「當然是用掃瞄儀。再經過JPEG壓縮。」
J-P-E-G?那是什麼東西?短段幾年時間,科技的迅速發展已經遠遠把萊姆甩在了後面。真令人吃驚……
在庫柏對比這些圖像的時候,萊姆又想起了那個困擾了他一整天,不時在心頭浮現的疑問:罪犯為什麼要留下這些線索?這傢伙雖然令人恐懼,但不管怎麼說,畢竟是一個生命體,一個會笑的動物。危險也罷,聰明也罷,讓人害怕也罷,他的所作所為總得有個理由,有讓他向慾望前進的動機。作為科學家,林肯?萊姆不相信偶然、隨意或無聊之類的解釋。即使是精神病患者,無論想法如何扭曲,也有屬於他們自己的邏輯。他知道不明嫌疑犯823號選擇如此麻煩的方式向他們傳遞信息,一定有他的理由。
第31節:像一個奇特的符號
庫柏叫了起來:「找到了。齧齒動物,可能是蝙蝠。毛髮是剃下來的。」
「這算狗屁線索,」班克斯說,「這座城市裡有上百萬隻蝙蝠。這根本無法縮小範圍。這堆蝙蝠毛能告訴我們什麼?」
塞利托閉上眼睛,嘴裡喃喃地念叨著什麼。莎克絲沒有在意他的表情,她用好奇地眼光注視著萊姆。萊姆有些意外,她竟然沒有領會綁架者傳遞的信息。但他什麼話也沒說。他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把他的恐怖發現與其他任何人分享。
詹姆斯?施奈德的的第七個犧牲者(也許是第八個,看你是否選擇把那個可憐的小天使瑪吉?奧康娜也算在內)是一個勤懇本分的外來移民的妻子,他們在這個城市下東區海斯特街附近組建了一個簡樸的家庭。
真得感謝這位不幸的女人的勇氣,治安官和警方才得以發現兇手的身份。漢娜?高德史密特是德國猶太人血統,在由她和丈夫以及六個孩子(其中一個在出生時死亡)組成的親密家庭中,她深受敬重。
集骨者開著車慢慢駛過街道。他小心地把車速保持在限速以下,雖然他很清楚,紐約的交通警察不會為超速這點小事把他截住。
他在紅綠燈前停下,目光瞥向另一塊聯合國會議的廣告牌。他望了望廣告牌上那一張張和藹、微笑的臉——就像畫在他住處牆壁上的那些怪異面孔——然後越過他們,看向這座將他環抱其中的城市。有時候,他偶爾抬起頭,會驚訝地發現這些建築是如此巨大,石頭飛簷如此高聳,玻璃如此平滑,車輛如此炫亮,而人們如此卑微渺小。他所知道的這座城市,應該是陰暗、低矮、煙霧瀰漫、充滿汗水和泥土的氣味。路人一不小心就會被馬匹踩到,流氓無賴成群結伙地在街頭游晃——有的年紀才十一二歲——他們會用木棍或裹著橡皮頭的鉛棒敲向你的後腦,搶走你口袋裡的手錶和錢夾……這才是集骨者的城市。
儘管如此,有時候,他發現自己也挺喜歡這樣——開著一輛漂亮的銀色超級金牛座福特轎車在平坦的柏油路面上奔馳,收聽著WNYC的節目,像所有紐約客一樣,為錯過一個綠燈而發怒暴跳,埋怨這天殺的城市為什麼不許你紅燈時右轉彎。
他豎起頭,聽到轎車後備廂裡傳來幾聲沉悶的撞擊聲。但是,周圍的環境太嘈雜了,沒有人能聽見漢娜的抗議。
燈號變了。
當然,即使在這個開明的時代,一個女人沒有男人陪伴,膽敢在夜晚獨自走上這座城市的街頭,也是很不尋常的事。而在那個年代,這種情況就更加罕見了。但是在那個不幸的夜晚,漢娜沒有別的選擇,不得不暫時離開她的住所。她最小的孩子發了高燒,丈夫又正在附近一座猶太教堂虔誠禮拜。她出門走入夜色中,一心想著買帖膏藥敷在孩子高熱的額頭上。在關上大門前,她對最大的女兒說:
「把門鎖好。我一會兒就回來。」
但可惜的是,她再也無法實踐自己說過的話了。她才出門沒多久,就遇上了詹姆斯?施奈德。
集骨者巡視著附近骯髒的街道。這片離他埋葬第一位犧牲者的地方不遠的地區,就是所謂的「地獄廚房」。這裡位於城區的西部,曾經是愛爾蘭移民的大本營,因為聚集了許多年輕的自由職業者、廣告代理人、攝影工作室和各具風格的餐館,現在變得越來越有名氣。
他聞到糞便的味道。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匹馬,可他一點也不感到驚異。
《人骨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