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母親說,你把眼睛捂上,不許偷看,我說藏好了,你再來找我。
他還是點了點頭,雙手緊緊地摀住了眼睛。
母親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他看不到母親離開的模樣。
良久,聽不到母親說藏好了的聲音。他可以感覺到夕陽沉落西山。終於按捺不住,他把雙手放下來。夜風吹過,水柳瑟瑟作響。一股涼意襲上心頭,他感覺到了不妙,他是個內心敏感的人。
他朝著母親腳步聲離去的方向走去。
每走一步,都覺得離母親遠一點。
儘管如此,他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穿過水柳叢的過程中,他左顧右盼,希望在某個角落聞到母親的氣息,或者發現她的蛛絲馬跡。
最後,他來到了河邊。
他站在青草淒淒的河岸,此時,西天晚霞漸漸熄滅,河水慢慢地變黑,他面前的深潭愈發深不可測。他重新折回水柳叢中,像條獵狗,東嗅嗅西聞聞,企圖搜尋到母親的氣味。天黑了,鳥也停止了鳴叫,野河灘沉入寂靜。
他沒有找到母親。
他摸索著又來到了河岸。
他坐在河岸的草叢中,等待母親出現。
他沒有等到母親,就倒在草叢中睡著了。
一條蛇從水柳叢中游出來,蛇在草葉間游動的聲音細微而柔滑。蛇在他身體面前停住了,蛇頭在黑暗之中抬起來,吐著濕漉漉的毒信子,也許它被他呼吸的聲音驚動。過了會,蛇發現沒有危險,就從他身上爬過去,溜入河水中,朝黑暗的對岸泅渡。
他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在掙扎。
他站起來,眼中的景致呈死灰色,天空、河水、水柳、草地、遠處的田野和小鎮……一片死灰。他沒有考慮世界的變化,只是尋聲而去。
他來到不遠處河邊沙灘。
一具赤裸的屍體橫陳在沙灘上。
那是一具女屍,面目模糊。皮膚已經開始腐爛,許多蒼蠅叮在上面。奇怪的是,腐屍還在抽搐,扭動。無論腐屍怎麼動,那些蒼蠅還是死死地叮在上面,彷彿在享受盛宴。他一動不動站在那裡,思維有些錯亂。
母親此時在哪裡?
不一會,腐屍發出「辟辟啪啪」的響聲,一陣劇烈的抽搐後,乳房、肚子、四肢、臉——裂開了縫,從那縫中長出了綠色的植物。腐屍上長出的植物,突然開出鮮艷的花朵,異香瀰漫。他分辨不清那是什麼花。綠色植物以及花朵和死灰色的一切產生了強烈反差,像強光照亮黑暗。
他渾身瑟瑟發抖。
他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這個露水味濃郁的清晨,他的確站在沙灘上,離夜裡睡覺的地方有一段距離。世界恢復了原有的色彩,藍的天、綠的樹和青草、清澈河水……鳥兒也在鴰噪,風飄來蕩去,大地甦醒。
沙灘上那具腐屍消失了。
他十分驚駭。
更讓他驚駭的是,他看到母親躺在淺灘上,一動不動。
他喊了聲:「媽——」
走近前,母親慘白的臉映入他的眼簾。
母親死了。母親淹死了。她的肚子鼓脹,嘴角還在往外面滲水。也許是昨天黃昏,她落入了上面的深潭,淹死後浮出水面,被水流衝到了淺灘上。他頹然地坐在淺水裡,愣愣地凝視著母親。過了好大一會,眼淚才從眼角滾落。他沒有哭出聲來,只是渾身戰慄。也沒有站起來離開,只是默默地守著母親。
悲慟中,他突然有個怪異的想法,母親的屍體上會不會長出植物,會不會開出花朵?
母親死後,父親顯得若無其事。
埋掉母親的那天晚上,父親照常去了寡婦家。
他獨自坐在門檻上,一直到深夜。
夜歸的鄰居發現了黑暗中的他。手電照在他臉上,鄰居問:「深更半夜,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他冷冷地說:「等我媽回家。」
鄰居說:「你媽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還是冷冷地說:「就是死了,她也會回來的。你看,我媽來了,就站在你身後。」
鄰居突然覺得毛骨悚然,不再理他,回家去了。
後來,他經常夜深人靜時,在小鎮的街巷遊蕩。有人碰見他,問他在幹什麼。他會很冷靜地告訴對方,他在捉迷藏。對方問他和誰捉迷藏。他說和他母親捉迷藏。同樣,那人趕緊逃離。
父親在母親死後不久,娶了寡婦。
父親和寡婦結婚的那天,他獨自一人在河邊的水柳叢中竄來竄去。深夜,他才回到家裡。他站在父親房門外,聽到裡面傳出怪誕的聲響,眼中閃過一絲陰毒怨恨之光。
天還沒亮,父親就去殺豬了。
天亮後,寡婦在房間裡傳來尖叫。
寡婦醒來後,發現被窩裡有只血淋淋的被剝掉皮的兔子,兔子皮蓋在她身上。兔子是她帶到他們家裡來的,帶來一窩兔子。她驚叫時,聽到房門外有人在笑。打開門,她看到他笑得扭曲的臉。她一把推開他,朝門外奔去。
那天中午,放學回家,他一進家門,就被父親一腳踢倒。父親把他剝光了,吊在樑上,用竹片抽打。每抽打一下,他就喊一聲「媽」,最後疼痛得喊都喊不出來了,就咬著牙,流著淚,仇恨地盯著站在一旁冷笑的寡婦。
父親打累了,才把他放下來。
他像一條死狗,癱在地上,喘著粗氣。
父親和寡婦在廳堂裡喝酒吃肉。
《溫暖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