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馬海偉扶了扶眼鏡,低聲說:「我不去了,我在這裡留守吧!」
「你到底怎麼了?」林鳳沖說,「芊芊的同夥大都已經落網,她應該清楚,這個『第二窩點』肯定已經被警方抄了,所以不可能再回來了,留下一個留守警員只是常規工作,隨便找個人就行,你跟我喝酒去!」
「沒事……」馬海偉勉強地笑笑說,「我還是留下來吧,瞧你帶的這幫子警察,就我臉上掛相最少。」
一般來說,留守警員主要是在刑偵工作結束後,防止漏網的犯罪分子「殺他個回馬槍」而設置的。為了迷惑犯罪分子,所以越不像警察越好,從這個意義上講,早就改行做記者的馬海偉倒是貨真價實的第一人選。
「好吧,那你留下吧,給你一支手槍,有什麼情況第一時間招呼我。」林鳳沖說,然後加重語氣叮囑了一句,「注意安全!」
林鳳沖等眾警員把裝有繳獲毒品的證物箱抬上一輛豐田警用車,然後一併駛離花房。馬海偉站在門口,目送著車子消失在土坡的轉彎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再呼吸時,口鼻中溢滿了雨水的腥氣,他很不喜歡這種氣味,轉過身關上了門,覺得肚子有點餓,身上有點冷,就打開櫥櫃找有沒有吃喝的東西,終於發現了一瓶衡水老白干和半袋五香花生米,先灌了幾大口酒,身子略暖了一暖,然後拈了幾顆花生米,剝了皮放進嘴裡,嚼了一口就立刻吐了出來——滿舌頭的霉味兒。
他百無聊賴地在外屋慢慢地踱著步子,想到一時糊塗放走了芊芊,想到暗訪製造偽劣滴眼液藥企的稿子還沒有寫,想到身懷六甲的老婆和京城越來越昂貴的房租,不由得心情煩躁。外面的雨點「辟里啪啦」打在房頂和外牆上,猶如在他的心上敲鼓,而腳下不時傳來踩到瓦片的「嚓嚓」聲,更像是把外面的雨搬進了屋子裡。「見鬼!見鬼!」他不停地咒罵著,掀開門簾走進了裡屋,一屁股坐在那張老式的木頭床上,也許是用力過大的緣故,床發出「吱」的一聲尖叫,活像踩死了一隻耗子!
馬海偉把手槍塞進枕頭下面,拉滅了燈,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瞇瞪一覺,誰知那雨聲越來越大,像把他的五臟六腑放在竹篩子上篩似的……他從床上爬起,坐在黑暗中瞪著兩隻眼睛發呆。很久很久,他覺得雨水聲已經嘈雜到讓他發瘋的程度了,必須得趕緊找個什麼東西遮蔽一下,於是他拿起旁邊桌子上的一卷衛生紙,撕了兩節,捻成紙團,一邊耳朵裡塞一隻,還是沒用。正焦躁不安的時候,忽然看見了那台髒兮兮的收音機……
「早就壞了吧?」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拿起來撥弄了兩下。
「辟啪辟啪……沙沙沙……嚓嚓嚓!」
收音機居然響了,像一個肺結核患者在暗夜中突然咳血!
馬海偉嚇了一跳!
他連忙撥轉收音機的頻道旋鈕,逃跑似的,又一陣沙沙響聲之後,傳來一陣萎靡不振的歌聲,聽了沒半分鐘就產生了尿意,卻又懶得動,於是繼續撥轉旋鈕,這回是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一邊說著挑逗的話,一邊介紹一款提高性能力的保健品,馬海偉趕緊又調整頻道,午夜新聞正在播報,他罵了一句「扯淡」繼續調頻——
「呀……」
一聲肝腸寸斷的哀鳴,讓馬海偉不禁渾身一哆嗦。
哪裡來的如此淒惻的叫聲?
逼仄的小屋裡,彷彿還有另外一個人,而且就坐在床的另一頭,只是沉默著、死寂著、緊鎖眉頭無盡地哀傷著,一直沒有為他所發現,剛剛才發出了一聲歎息。
馬海偉瞪圓了眼睛看著黑暗,但是虛空中什麼也看不到。
可是他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就在那裡。
猛地,他全身的寒毛都倒豎了起來。
他想把手伸到枕頭下面摸槍,但僵硬的胳膊怎麼也不會向後拐了,只能平直地抬起,指尖盡力向前觸碰著,也許,能碰到那個人的手臂、衣服、肌膚……或者頭髮?
就在他的指尖感到觸碰到了什麼的一瞬間,黑黢黢的房間裡乍然響起了一陣猶如幽咽般的京胡。
宛宛轉轉之後,是從地底或牆縫中飄出的慘慘悲悲的唱腔:未曾開言淚滿腮,
尊一聲老丈細聽開懷:
家住在南陽城關外,
離城數里太平街。
劉世昌祖居有數代,
商農為本頗有家財。
奉母命京城做買賣,
販賣綢緞倒也生財。
前三年也曾把貨賣,
歸清賬目轉回家來。
行至在漁陽縣地界,
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
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
借宿一宵惹禍災。
趙大夫妻將我謀害,
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
燒作了烏盆窯中埋,
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
唱腔若有若無,只把一腔冤苦從馬海偉的耳際灌入,直滲到骨頭縫裡,馬海偉被這唱腔徹底攝住了魂魄,任憑他悲聲陣陣,竟動不得一分,兩隻胳膊就這麼抬在半空中一動不動,口水順著嘴角淌了半尺來長。
禍災,謀害,屍骨,烏盆,窖中埋,有三載……
一樣的夜,一樣的雨,一樣的黑暗,有三載……
三載之前——
毫無徵兆地,猝不及防地,我被殺害了。
我的頭被砍下,骨碌骨碌滾落在床下,脖頸已經斷了,眼珠子卻依舊圓睜:我看著,看著,看著自己的身體在刀砍斧剁中化為一團血肉模糊的肉泥,稀爛的肉醬、稀碎的骨殖,漂浮在厚厚的鮮血之上,像浮著一層白色的屍油。
我聽著,聽著,聽著兇手獰笑著商量毀屍滅跡的最好辦法,他們用臉盆盛去了我的肉骨,和著泥土在窯中燒製成烏盆,他們用水沖洗地上的血跡,然後用抹布擦淨,就像在清洗一塊宰過魚的砧板。
我嗅著,嗅著,嗅著一個被塞進床下的黑漆漆的烏盆,鼻腔中充溢著自己被殺戮那一刻的血腥氣,這血腥氣從烏盆中散發而出,任憑窯中烈火怎樣灼燒也不能祛除——
一如我不瞑的雙眸,一如我不安的冤魂。
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
《烏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