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刀鞘。」呼延雲十分肯定地說,「拉著趙大來到大池塘的出租車司機證明了,趙大是空手的,那麼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就是他『自殺』用的刀早就放在大池塘裡面了。問題是你剛才講過,他昨晚並沒有走進過自己住的平房,值班室的地上也沒有新的鞋印,剩下的簡易房不僅髒,似乎也沒有什麼藏東西的地方,不適合保存一把鋒利的尖刀。那麼,這個可能性可以否掉了。第二種,就是趙大來的時候把刀揣在兜裡了。我看了一下幻燈片上他穿的衣服,上身的白色汗衫根本沒有兜,下面的綢褲,應該只有兩個很淺的兜,揣一把那麼長的刀,多半會露出三分之一,如果再沒有刀鞘,刀尖衝上,會戳到自己,刀尖衝下,十有八九會把褲兜刺出一個窟窿——所以我一直在想,刀鞘被趙大扔在哪裡了?」
所有人面面相覷,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啪啦。」
局長將筆記本合上,抬起頭來對晉武說:「馬上調整辦案方向,這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會議結束之後,呼延雲和林鳳沖、楚天瑛、郭小芬聚在二樓中央大廳的落地窗前,一邊望著街景,一邊聊著案情。
「如果不是呼延的推理,這個案子沒準兒就真的要被定性為自殺了。」楚天瑛感慨道。
「是啊!」林鳳沖說,「沒有刀鞘,證明凶器根本不是趙大自帶的,而是另外一個人帶到大池塘的——田穎說趙大跳到屋子中間自殺就已經夠奇怪的了,很難想像趙大讓某人專門帶把刀到大池塘給他自殺用,要真是這樣,我看趙大的自殺方法不是刺死自己,而是活活把自己累死的。」
「我不是沒有考慮到這種可能。」呼延雲認真地說,「比如兇手拿著手槍,給趙大一把刀,脅迫他從那幾個『棋格』跳到屋子中間,再讓他自殺。不過,從一般人的心理考慮,如果明知道對方要殺我,就算空手也要和他搏鬥一下,何況手中還有一把刀。」
楚天瑛點點頭說:「照這樣看,應該是趙大昨晚在簡易房裡等待某人時,兇手戴著手套,衝進去將他刺死的,然後再拿著他的手握住刀柄,這樣刀柄上就只有他自己的指紋。這一切一定發生得很突然,因為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搏鬥的痕跡,也就是說趙大對自己的被殺毫無準備。不過我依然想不通,那個密室和一地完好的土皮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沉思片刻又問林鳳沖:「芊芊從昨天晚上約趙大見面到現在,手機依然沒有開通嗎?」
「是的。」林鳳沖說,「芊芊自從脫逃後,行蹤一直十分神秘,她在這個案件中若隱若現的,搞不清她到底想幹什麼和幹了什麼。」
一直沉默的郭小芬忽然開了腔:「我怎麼覺得,漁陽縣警方只想盡快結案呢?」
「現在的這類企業家,喝血發的家,吸髓致的富,不知道跟各個既得利益階層有著什麼見不得光的關係呢。」楚天瑛神情有些陰鬱,「坦白說,我和呼延的觀點差不多,趙大這種人,死有餘辜,我對這個案子的全部興趣,只是集中在諸多看起來過於詭異的謎團上……咦,那不是楊館長的姐姐嗎?」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一個有點矮胖的婦女正在公安局門口和警衛掰扯著什麼。
幾個人一起下了樓,離著老遠,楊館長的姐姐看見楚天瑛了,激動得直朝他揮手。
「您怎麼來了?」楚天瑛迎上前道。
「我就是專門來找你的,他們——」楊館長的姐姐指了一下公安局辦公大樓,「我都信不過。」然後把楚天瑛拉到一邊低聲說,「聽說趙大死了,真的假的啊?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啊?」
案件未偵破前,重要信息必須保密,所以楚天瑛只是潦草地回答了一句:「是,昨晚死的。」
「縣裡都在傳,說他是死於冤鬼的報復啊,跟《烏盆記》的傳說一模一樣,死在封閉的窯洞裡,心口紮了把刀,一地的碎瓦片子……」
看來在小小的縣城裡,什麼保密制度都是瞎扯,楚天瑛苦笑了一下道:「您從哪兒聽說的啊?」
這句話一說,等於坐實了謠言,楊館長的姐姐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您怎麼了?」楚天瑛覺察到了什麼。
楊館長的姐姐躊躇了片刻,抬起頭說:「大命那孩子,昨晚沒回家。」
楚天瑛一下子明白了她是什麼意思,她在擔心是不是大命殺死了趙大,忙勸慰道:「您不用擔心,我說句該打嘴巴的話,大命瞎了一隻眼,走夜路都困難,何況殺人,再說他才只有十五六歲……」
「唉,楚警官,您不懂,他年紀雖小,肚子裡那仇、那恨啊,可不比戲本裡那劉世昌少啊!」
劉世昌就是《烏盆記》裡被害死的那個客商,想到一個人的怨氣竟然可以在死後三年徘徊不去,並親手復仇,讓兇手極其恐怖地死去,楚天瑛就不禁頭皮發麻。
「好了,您別多想了,回頭我找找大命去,找到了一準兒給您送回家去。」楚天瑛好說歹說才將她勸走,回過頭來和朋友們把事情說了一遍:「既然我答應了人家,我就去找找大命。林處,我個人建議,你最好還是盯緊漁陽縣局那幫人,我怕他們為了提前結案玩兒什麼花樣;小郭你去找找馬海偉和翟朗吧,別讓他們添亂;至於呼延——」
呼延雲說:「我去犯罪現場看看。」
大家於是分開來,各自行動。呼延雲打了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到漁陽水庫邊的大池塘去,車子便開動了。車窗外,天空還是蒼白得像失血過多似的,縣城在這病懨懨的籠罩下,也被傳染得毫無生氣,那些騎自行車的人、騎電動車的人、行走的人、從公交車上探頭探腦的人,都長著看上去同一副熟悉的面孔。呼延雲想了半天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些人,後來才突然醒悟,所謂熟悉,只不過是他們的神情都和田穎相仿:晦暗、滄桑、冷漠而麻木,好像早就看透了一切,於是任由一切蹂躪一般……
忽然,一個背影映入眼簾。
是田穎,她站在一條灰色石欄邊,朝遠處眺望著。
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停車。」呼延雲喊了一聲。
「還沒到地兒呢。」出租車司機嘟囔著把車停在了路邊。
呼延雲把錢遞給他,跳出車子,向田穎跑去,當他跑到田穎的側面時,他看到了十分驚奇的一幕——
她居然在歡笑!
她綻開紅唇,翹起的嘴角宛如一彎新月,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泛著紅暈的腮幫子像熟透了的紅富士蘋果,她的眼睛裡滿是幸福和希望,那神采飛揚的目光簡直可以媲美隨風飄拂的白色花瓣——呼延雲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好的目光!
在這死氣沉沉的縣城。
呼延雲以為她望到了什麼極其絢爛的美景,然而朝灰色石欄下面望去,卻僅僅是一條乾涸而骯髒的河道。
那麼,她看到的僅僅是自己內心奔騰的、流淌的、蕩漾的和充溢的了……
一瞬間,田穎眼角的餘光發現了呼延雲,頓時像被刺紮了一般,觸電似的一哆嗦。當她把臉轉向他的時候,整個面容又恢復成了老氣橫秋幾近入土般的漠然。
真可惜,本來她是那麼美的一個女孩。
「呼延先生。」她叫了他一聲。
「你怎麼在這裡啊?」呼延雲問,「在想什麼?我看你剛才笑得很開心啊。」
「沒什麼。」田穎有點緊張,於是用越發的漠然來掩飾,「我只是在嘲笑自己,我做了那麼蠢笨的一個推理,在呼延先生面前丟盡了臉。」
你在撒謊,你剛才的笑容絕對不是什麼自嘲。
呼延雲望著她,目光溫和而又嚴厲。
田穎轉過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好吧,我承認我是為趙大的死而感到開心。」接著,她開始訴說自己中學時代的不幸遭遇;父親早逝,母親生病了無錢醫治,自己為了掙醫藥費到夜總會坐台,被趙大看上,包養,飽受虐待,想逃而不能,想死而不得,最後母親也被她活活氣死,死之前都不願意原諒她……這樣慘痛的經歷,十幾年來,這片土地,呼延雲已經聽說過太多太多,卻沒有一個人像田穎這樣講述得如此平靜,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在把遍體鱗傷一個個扒開給別人看,任已經凝結的傷口重新流淌出鮮血,當旁觀者已經不忍直視的時候,她自己的臉上卻一絲痛意也沒有,彷彿那傷口是先天的,是無痛的,是別人的,是本該如此的……
「這條河流,在我小時候,一直很清澈,那時河道也沒有這麼寬,放了學,我和同學們一起到河邊捕魚,撈蝦,比賽撿最圓的鵝卵石。那時的天空,也比現在要好看,站在河邊看著河水倒映的藍天白雲,彷彿飄浮在天上一般……後來,上游建起了造紙廠、水泥廠,很快,這條河就變得污濁起來了,和我一樣。」田穎慘慘地一笑,「我跟趙大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次完了事,我都要不停地洗澡,恨不得把皮搓掉一層,我知道我自己有多麼髒。多少個夜晚,我抱著自己默默地哭泣,我覺得我就是他掌中的一塊泥巴,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想在窯中燒成什麼樣,就燒成什麼樣。我就是《烏盆記》傳說中的那個烏盆,被殺了,被燒成烏盆了,心中有再多的怨苦,我也掙脫不出去,因為這就是我不幸的命運。
「那時我還年輕,還對未來有一點兒憧憬,正是抱著終有一天能把自己洗刷乾淨的信念,我忍受了許多人想都不能想的痛苦,我努力學習,考上了大學。在西南政法的三年,我認識了九十九,他們都是了不起的推理者,我怎麼也趕不上他們於萬一,可是我志願參加他們組織的一切活動。因為我喜歡偵探小說,喜歡推理,喜歡那些通過嚴密的邏輯和高超的智慧發現真相、懲惡揚善的故事,我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一個推理者,我要用推理做武器,挖出趙大的全部罪惡,置他於死地,將許多像我一樣被命運燒製成烏盆的人拯救出來!可是等我回到這座小縣城的時候,我才發現,趙大已經從一個窯廠廠主變成了可以呼風喚雨、家財上億的企業家,現在你看到的這座城市,每個機關、每條街道、每輛車,甚至於每個人,都是他掌中的一團泥巴,他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想燒成什麼樣,就燒成什麼樣,我一個小小的見習警察,又能怎樣,又能怎樣?
「有一天,我又經過這條河,我驚訝地發現,河道拓寬了,修起了石欄,可是河水不但沒有清澈,反而更加渾濁了,正在一點點地乾涸。於是我明白了,這座城市,這片土地,所作所為的一切,就是把污濁裝修得更加漂亮,讓趙大這樣的人更加滋潤、更加得意……而我這樣總想讓自己恢復清澈的,只落得一個笑柄,我再怎麼努力,還是洗不掉趙大留在我身上的屈辱。你知道嗎?我回來不久,趙大就開始不停地給我發騷擾短信,說要『嘗嘗女警的味道』,否則就要徹底毀掉我,而我竟然毫無辦法。當我向同事求助的時候,他們竟說『你本來不就是趙大的女人嗎』——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只有趙大死掉,我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我才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烏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