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李雙雙家。
從麥野家出來後轉個彎,就到了李雙雙家門口。
我們站在門外叫了好大一會兒,李雙雙才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卻又不開門,隔著鐵柵說:「季警官,這大冷天的,你們咋跑這來了?哎喲!」她又面向我說:「這不是上次幫我申冤的那個警察小姐嗎?你叫……淑心,瞧我這記性,我回來還跟這左鄰右舍的說,像淑心警官這樣又漂亮又能幹的人物,咱農村哪見得著?能人都往大城市裡扎堆。」
我這一會兒工夫被兩個人誇獎了,再怎麼有自知之明也不免飄飄然,如沐春風的感覺,想大窪鄉的人嘴甜恐怕是共性。
季強站在雪地裡,凍得直跺腳,說:「把門打開,讓我們進去說話。」
李雙雙說:「喲,那可不行,我男人沒在家,你們這一群大男人進屋去,好說不好聽的。」
「你咋說話呢?這些都是市裡來的警察,就找你瞭解瞭解情況,還能有啥別的想法,莫不是惦記你這半老的娘們?」季強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沈恕可能是聽不下去了,擺擺手說:「算了算了,我們不進去了,讓淑心和她聊聊,她們女人之間好說話。」
我聽出沈恕的意思,就問李雙雙:「我自己進去和你嘮嘮嗑,行嗎?」
李雙雙表情凝重地點點頭,打開鐵門,把我放進去。
進了屋,李雙雙忙讓我坐下,又倒了一杯熱茶,說:「淑心警官,你可別見怪,我知道你們是為張芳的案子來找我的,我不讓他們進來,不為別的,是因為有些話當著爺們不好說。」
我想起季強說的李雙雙和張芳關係很好的那句話,就問:「你是不是早就有一肚子話想跟警察說了?」
李雙雙一拍大腿,說:「可不是,就你懂我,張芳活著的時候和我好得像親姐妹似的,她這一死,我心裡忽悠悠的,多少天都睡不著覺,一閉上眼睛就想起以前我倆親姐熱妹的場景。不為她報仇雪恨,我這輩子都不甘心。」
我說:「縣公安局那些人在大窪鄉駐紮半個來月了吧,你咋不和他們說?」
李雙雙搖頭說:「也沒人來問我呀,再說,這事關係到張芳的名聲,我也不能隨便跟人說。」
「怎麼還關係到張芳的名聲?難道她……」我略感奇怪。
李雙雙忙擺手阻止我說下去,說:「快別瞎猜了,我跟你說,張芳結婚一年來的時間,從沒和麥野同過房,她到死都是姑娘身子。」
這句話像驚雷一樣在我耳邊炸響,我忙把端在手裡的茶杯放下,說:「這你咋能知道,是她親口對你說的?」
李雙雙偷偷摸摸地向外踅摸兩眼,做出唯恐隔牆有耳的樣子,湊近我耳邊,壓低聲音說:「麥野那方面不行,和張芳只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他兩口子為啥成天吵架,為的就是這個。張芳結婚半年後就想離婚,可是麥野不同意,讓他去看病他又不去,就這麼生生耗著,讓張芳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跟著他守活寡。張芳那段時間心裡鬱悶,又沒人說個知心話,才整天往我家跑。」
我仍感覺難以相信,進一步求證說:「現在的姑娘到結婚還是處女的,像鳳毛麟角一樣稀罕了。就算麥野真的不行,張芳結婚前就沒談過朋友?沒破過身?」
李雙雙嘴裡發出嘖嘖的聲音,說:「別人不敢說,張芳是我看著長大的,她談沒談過朋友能逃過我的眼睛?她人才出眾,眼光也就高,模樣不濟的不行,沒才氣的不行,老的不行,小的不行,挑挑揀揀的,結婚前千真萬確沒跟過別人。按說麥野在大窪鄉是頭挑的人才,配張芳也算得上郎才女貌,可誰想到這一出,這不是坑人嗎?」
我緩了緩神,說:「你讓我進屋,就為了說這些?」
李雙雙瞪圓眼睛說:「就這些還不夠?這事不是明擺著,殺死張芳的兇手就是麥野,張芳要離婚,麥野不肯,又怕他把自己的醜事洩露出去,乾脆動手殺了她。又把屍體扔到磚窯裡,扒下屍體的褲子,那是故意擺迷魂陣呢!縣裡那些公安就上了當,查這個查那個,就是不調查麥野,你說他們咋就那好糊弄。」
我心想張芳遇害時,麥野正在派出所裡關著呢,要殺張芳,除非他會分身術,不過這話倒不必對李雙雙說。我說:「張芳和你閒聊時,有沒有提到過她有其他相好什麼的,她花一樣的年紀,老公又不中用,她就乾熬著?」這句話是我一直存在心裡的疑問,我總感覺這案子和風月有關。
李雙雙說:「真沒有,這個我百分之二百地保證。倒不是張芳怎麼三貞九烈,確實是眼界高,沒有她看上眼的。咱大窪鄉手扒拉著數,年輕一輩裡就麥野和張帆兩個算頂尖的人才,一個是張芳的親哥哥,一個是她不中用的老公。她能跟誰相好去?我一直勸她進城去,她也有點動心,可是還沒來得及真做出什麼,就出了這檔子事。」說著話李雙雙的眼圈也發紅,看上去她是真心為張芳難過。
我說:「你提供的情況很重要,今天的話就限於咱倆知道,在案子沒破之前,你別跟第三個人說去。」
李雙雙說:「我能跟誰說去?這些話在我心裡憋了多長時間,你要是不來,我跟誰也不說。」
我把手機號碼留給她,特意囑咐她一旦有情況隨時通知我,隨後出了門。
8.完美供詞
2003年3月11日上午。微雪。
大窪鄉磚窯女屍專案組駐地。
連續兩天的走訪,收集上來許多線索,眾說紛紜,有人懷疑麥野,有人說是鄉里那幾個游手好閒的混混做的,也有人附和縣公安局的思路,認為羊倌關尚武是兇手。線索大多沒有實際價值,有的聽上去甚至像是老鄉的臆想。
李雙雙向我提供的線索最受重視,也最令人費解。我親手驗過磚窯裡的女屍,它的外陰處女膜陳舊性破裂,並且不是運動損傷,而是頻繁進行性生活導致的已婚外陰型。這與張芳至死還是處女的說法對不上。即使如某些人猜測的那樣,張芳在臨死前失蹤的十幾天裡曾遭受性侵犯,所造成的創傷也應該是新鮮的,或者呈撕裂狀創口。
我和沈恕對李雙雙的證詞進行分析後,總結出以下幾種可能性:一是李雙雙在撒謊,這種可能性極小,因為我們想不到李雙雙有欺騙警方的必要性,除非她或者她親近的人參與了殺害張芳,她有意誤導警方的視線;二是張芳生前對李雙雙撒了謊,如果是這樣,那麼張芳很可能在婚前有一個隱蔽的情人,或者在婚後仍然保持密切往來,當然,在大窪鄉這個彈丸之地,以張芳生前的活動範圍而言,這種可能性也很小;三是磚窯裡的女屍並不是張芳,它的面部遭受嚴重損壞,而赤裸的下體卻沒有損傷,很難說不是有人故意為之,造成張芳已死的假象,可是張帆所指認的屍體特徵,如乳下的胎記,肩胛骨上的傷疤,都完全吻合,巧合的幾率趨近於零;第四種可能,死者確實不是張芳,張芳為了擺脫與麥野的不幸婚姻,早已逃往外地,張帆故意認錯死者,旨在讓麥野死心,並幫助妹妹從此改頭換面,迎接嶄新的生活,可死者又是誰?張帆又怎麼能準確無誤地說出她的身體特徵?
…………
越深入分析,越感覺案情複雜,思緒紛亂,竟梳理出十來種可能性。其中有些分析荒誕不經,但也並非完全不合情理。如果按照這些思路逐一去查,恐怕等到冬去春來,雪化雲開,我們還不能離開大窪鄉。
就在我和沈恕感覺案情千頭萬緒無從著手的時候,於銀寶撞開門進來,有些氣急地說:「大窪縣公安局把羊倌關尚武抓走了,說案子已經偵破,羊倌就是真兇。」
沈恕這兩天忙著走訪,和縣局的人接觸不多,而且礙於雙方辦案思路不統一,也無法進行深入溝通。這時聽於銀寶這樣講,沈恕也感到詫異,忙去隔壁找縣局刑警隊長張韜光瞭解情況。
張韜光紅光滿面,顯然情緒高漲,見到沈恕異常熱情,讓座後端茶倒水,還遞上一支高檔煙,說:「沈隊,我正想去向你匯報,案子破了,羊倌關尚武認罪招供,人是他殺的,一五一十,都寫在紙上,還有他的簽字和手印。這個狗東西,下手真夠狠的,情節非常惡劣,估計死刑是跑不了的。」
沈恕擺手拒絕了張韜光敬的煙,接過訊問關尚武的筆錄,見共有五頁之多,而且預審員、記錄員、時間、地點等要件,無不符合規範。筆錄內容清清楚楚,記載著羊倌關尚武囚禁、強姦、殺害、藏屍、拋屍、報案的全部過程,條理清晰,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份筆錄,一定會立刻深信不疑。
根據關尚武的供詞,他早就垂涎張芳的美色,只是苦於沒有機會接近。這天放羊歸來,見張芳在他家附近,就過去搭訕。張芳不僅不睬,還向他橫眉冷對。關尚武一怒之下,趁四周無人,強行把張芳擄進家中,實施姦污後又把她囚禁起來,在接下來的十幾天裡多次對她進行強暴,後來風聲漸緊,關尚武擔心罪行洩露,一狠心把張芳生生掐死,趁夜深人靜時把屍體拋進磚窯。第二天一早故意裝作上山放羊時發現屍體報案,目的是為了讓人們不懷疑自己。
沈恕讀過這份供詞,啞然無語。這份供詞從頭至尾,倒像是一部編排好的故事,筆跡之工整、結構之完全、細節之詳盡,都令人歎為觀止,就算關尚武主動交代,其中的細節也未必有這樣生動。
當然,這份供詞中的漏洞也有很多,隨便列舉一條漏洞就使供詞的真實性大打折扣。羊倌關尚武體型瘦小,彈身高不足一米六,體重剛過50公斤,而張芳比他還要高出5厘米,他如何能夠不為人知地在一瞬間制伏張芳,並把她擄進自己家裡?關尚武因生活貧困、邋遢才娶不上老婆,怎麼可能把張芳囚禁十幾天,而使她唯一的一套衣服保持如新?供詞裡說他曾多次強暴張芳,可張芳的屍體上除脖頸外沒有絲毫外傷,陰道無撕裂傷,沒有精液殘留,又要怎樣才能解釋?關尚武窮得地無一壟,房僅一間,他用什麼工具才能把一百多斤的屍體運送上半山腰?
沈恕拿著供詞的手忽然微微抖動起來,說不清是氣憤還是傷心。當時我還不能讀懂他的心態,直到幾年以後,我們在歷經數不清的波折和考驗後培養出足夠的信任,可以向彼此展示內心最脆弱的角落時,我才能夠理解他。沈恕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成熟、穩健、睿智,可以擔當大任,但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隅如孩子般天真、純淨,他真誠地相信人性本真的善良,渴望世界是直線條的,渴望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簡單、澄澈、黑白分明。他承載著這種不切實際的理想,在現實中一再碰壁,屢次頭破血流的失望後,他唯有把理想深深地掩埋起來,他學會了妥協,學會了放下身段、以柔克剛。可是,每次遇到社會中的醜惡和黑暗現象時,他的心仍會疼痛,仍會為弱者流淚,只是那淚水不再流在臉上。
這一份足以置關尚武於死地、令張韜光陞官發財的供詞,就捧在他手上。他並不過分憂慮,因為他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推翻它,令他感到氣憤和難過的是張韜光的辦案態度。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只要有必要,會毫不手軟地毀滅另一個無辜的生命。這絕不是罕見現象,這是真實人性的反映,靠自律、道德、社會輿論,都無法約束。楚原市有多少個張韜光?楚原之外呢?在冷酷的現實面前,一己之力,如此渺小而無助。
這世界,從來不是靠英雄拯救的。
沈恕掩飾著情緒,說:「關尚武現在在哪裡?」
張韜光說:「已經送往縣局了,他是重刑犯,必須嚴密關押。沈隊,晚上沒事,咱們一起到豐收酒家去放鬆放鬆,鄉下地方,沒什麼好酒好菜,他家的土雞土鴨還湊合。說起來這案子你是首功,沒有市局領導親臨指導,哪能這麼快就破案。」
他真做得出!
沈恕放下供詞,站起身說:「案子破了是好事,但證據還要坐實,經得起推敲。囚禁被害人近半個月,關尚武家裡總會有些蛛絲馬跡吧?殺人凶器找到沒有?關尚武一貧如洗,他用什麼交通工具拋屍?把一具屍體運上半山腰,他總不會是背上去的吧?就算上了法庭,僅有供詞也是不夠的。晚上就不去放鬆了,謝謝張隊的美意,我回去和同事們商量商量,是不是連夜打道回府。」
《女法醫手記之破譯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