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刑警們做這種活計,比老鄉們要笨拙得多。有人找來鐵桶和柳條筐等工具,把煙灰都鏟到裡面,然後倒在院子裡,忙活了近一個小時,才把炕洞裡的煙灰清理掉一大半。這時,一名刑警把煙灰往鐵桶裡倒去,桶底傳出一下沉悶的撞擊聲,像是灰燼裡裹雜著什麼硬物。沈恕揮揮手,喊停了大家的動作,伸手向桶底摸去。不大會兒工夫,摸出一件東西,張開手,見是個三角狀的硬塊,表面燒得烏黑,截面處隱約可見蜂窩狀的孔洞。
是一塊碎骨頭!
我的神經立刻繃緊起來。麥野的屍身完整,如果這塊骨頭是人骨,那麼,炕洞裡應該至少還有一具屍體。「我懷疑張芳的屍體就埋在炕洞裡。」沈恕的那句話又在我耳邊響起來。如果他的料想是真的,究竟是什麼人把麥野和張芳二人先後殺害,又同「穴」而葬?沈恕又怎麼會無端地猜測張芳的屍體在炕洞裡?而磚窯裡的女屍不是張芳,難道真是葉瘋子嗎?
案情越來越離奇、複雜,我想得腦仁隱隱作痛。我用兩根食指按住太陽穴,用力揉搓幾下,感覺稍好了一些。我有些慶幸自己只是一名法醫,這些複雜的情節,留給沈恕他們去思考吧。
煙灰漸漸清理乾淨,燒焦的碎骨頭也越來越多,在地上聚成小小的一堆。我猛然想到,兇手竟然把麥野家的炕洞當成了煉屍爐。屍體被焚燒得很充分,單憑這些碎骨頭,恐怕很難確定死者身份。正想得出神,眾人發出一聲驚呼,管巍和於銀寶從炕洞的角落裡找出一個完整的人頭骨。那個頭骨已經燒得焦黑不堪,牙齒微微張開,兩個空洞的眼窩黑咕隆咚的,深不可測,似在擇人而噬。
這時,天色已經微明,麥野家門外幾乎聚集了大窪鄉一半的人,嘈雜聲隔著窗戶飄進來,無論咂舌、歎氣還是激烈的爭論,都掩蓋不住驚詫、驚歎、驚駭的情緒。
炕洞的每一個角落都打掃得乾乾淨淨,除去一小堆碎骨和那個完整的顱骨,再沒有其他的發現。
一具屍體,一堆骨頭,麥野家裡究竟曾發生過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
天色大亮時,大窪縣公安局的車隊到了,領隊的是張韜光。我必須承認,這人的心理素質不是常人可比,雖然我們之間經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現在案情又急轉直下,出現重大變故,他依然春風滿面,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和沈恕、我、管巍、於銀寶一一握過手後,聲音朗朗地說:「感謝市局的領導們,不辭辛勞地為大窪縣的事情奔波。就可惜我們能力有限,不知道要怎樣感謝你們才合適。這個案子破了以後,我要向縣委請示,以縣委的名義為你們請功。」這種許願是楚原官場的常見套路,說的人信口開河,聽的人也千萬別認真,我們經得多了,早就不以為然。
我只是奇怪,關尚武還被他關押在拘留所裡,這裡又發生兩起命案,雖然此時還不能斷言關尚武與本案無關,卻有很大可能是被冤枉的。但張韜光卻能做到渾若無事,莫非這人的心腸和臉皮都不是肉做的?
最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沈恕的反應也非常熱情。在外人看來,他和張韜光像感情深厚久別重逢的戰友,誰會想到這兩個人才認識不久,而且相互之間已經有了心結。
都說女人善於逢場作戲,誰知道男人作起戲來,比女人還要投入。是戲是真,他們能分得清嗎?
14.驗屍怪象
2003年3月21日下午。晴。
大窪縣公安局。
麥野的屍身和那堆燒焦的碎骨頭都被送到大窪縣公安局進行檢驗。縣局兼職法醫陳建德過來轉了一圈,跟我打個招呼,說縣醫院還有一個手術在等著他,這裡麻煩我照看一下,又扔幾句客氣話,轉身走了。
那堆已經燒焦的碎骨頭不具備檢驗價值,甚至連到底是人類還是其他動物的骨頭都難以確認。那顆黑黢黢的顱骨或許還有物證價值,其時國內顱面復原技術已臻成熟,松江省公安研究所就有一個小組在專門研究這個課題。沈恕讓於銀寶攜帶顱骨即時出發,馬不停蹄地趕往公安研究所求援,務必盡快復原屍體的本來面目。
麥野的屍體已輕度腐爛,在幾米遠處即能聞到屍臭。根據屍斑及屍僵程度判斷,遇害時間為72小時至96小時之間。死者身穿睡衣睡褲,腳上套著棉襪,衣褲均無破損,紐扣完整,亦無拉扯痕跡。屍身保存完整,除面部、頸部、手部的幾處體表擦痕外,無明顯外傷,無致命傷。死者面容安詳,嘴角有笑意,似乎臨死前沒有抗拒,沒有對生命的留戀以及對死亡的恐懼。屍體解剖結果顯示,死者胃部有少量食物,計有玉米、紅薯及綠葉青菜,均呈食糜狀,推算死者在遇害前兩小時曾進食。
死者頭部無傷痕,無骨折,無外傷出血。內臟器官完好,心臟、肝臟、脾、腎均無破損。無中毒表徵。肺部有輕量瘀血,略現腫大。頸部有紫紅色瘀傷,經鑒定不是屍斑,而是外力造成的傷痕。喉部軟骨骨折,系外力勒擠壓迫所致。頸部有條形淡痕,因屍體腐敗已辨認不清,懷疑是勒頸導致的勒痕。舌根部及甲狀腺有明顯瘀血和灶性出血。
屍檢結果表明,麥野系外力勒頸致死,而他似乎並未過度掙扎。
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屍體的肛門周圍生滿了菜花狀的肉質贅生物,表面已經粗糙角化。根據我有限的性病學知識,判斷這是尖銳濕疣,一種因不潔性行為導致的感染。令我不解的地方有兩點:一是麥野生前並沒有什麼風流韻事傳出來,甚至連正常的夫妻生活都不能保證,又怎麼會有途徑感染性病呢?二是他感染尖銳濕疣的位置不尋常。常見的尖銳濕疣感染部位是生殖器及附近,而他的感染卻在肛門周圍。
敏感的宅男腐女們或者已經猜到麥野感染性病的原因,並在暗笑我這個法醫思路遲鈍。別忘了那是在十年前,人們還羞於談起肛交的話題,而這更是我在從事法醫後,第一次接觸肛交感染性病的相關案例。
檢查過屍體肛門後,我才明白過來。屍體的肛門明顯與常人不同,肛門口寬大而鬆弛,呈漏斗狀,括約肌失去彈性,肛門黏膜平滑,沒有褶皺。這是長期肛交導致的後果。
我把屍檢結果轉達給沈恕,最後說出我的觀點,麥野極有可能是同性戀者。
沈恕愣眉愣眼地看著我:「你確定嗎?」
我說:「九成九的把握。」
沈恕點點頭,沒再追問,如果他一定要知道我的根據是什麼,真的會置我於十分尷尬的境地。
沈恕拿起桌上的一盒煙,抽出一支放在鼻子下嗅,卻不點燃。這是他每逢案情進入關鍵階段的一個習慣。他不抽煙,這在刑警隊裡是個異類。刑警們幾乎都是老煙槍,這不怪他們,熬夜、蹲坑、攻堅、思考案情,他們有太多的機會染上煙癮。每逢刑警隊開會,屋子裡煙氣蒸騰,像進入仙境騰雲駕霧似的。
沈恕卻始終不抽煙,但他吸的二手煙比誰都多。別人給他敬煙時他也接過來,不抽,就放在鼻子底下聞。時間一長,這就成了他標誌性的動作。當他主動取出煙來聞的時候,大家就知道,他已經成竹在胸,準備打一場攻堅戰了。
我不知他在想什麼,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想到什麼了?咱們下一步該做什麼?」
沈恕把手裡的煙一拋,說:「提審關尚武。」
15.再審疑犯
2003年3月23日。細雨。
大窪縣拘留所審訊室。
從拘留所裡把關尚武提出來頗費了一番周折。
雖然省公安廳已經通報大窪縣公安局,市局協助辦案人員有權在取得縣局同意的情形下對犯罪嫌疑人進行提審,縣局也在原則上同意,但在實際操作時仍有許多困難。
楚原的風氣就是這樣,他心裡默許你的事情,保證辦起來一帆風順,儘管可能有許多不符合規章制度的手續,他都能找到相應的、聽上去非常合理的解釋。他不願你辦成的事情,保證辦起來束手束腳,就算你手續完備無可挑剔,他也能從浩繁的故紙堆裡找出一兩條來刁難你。規章制度在這些人的眼裡是尚方劍、擋箭牌、遮羞布,在他們的手裡是橡皮泥、彈力球、被扒光衣服等待蹂躪和凌辱的少女。
而他們,又是這些規章制度的制定者、解釋者、實施者。你生氣也好,悲憤也好,都於事無補。
和大窪縣公安局踢了整兩天皮球,沈恕終於如願坐在了關尚武對面。
這個與案子牽扯不清的人,沈恕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見到。
關尚武身高不到160厘米,精瘦,皮膚黝黑,加上常年在野外放牧,臉上蒙著一層洗不去的風塵。他穿一身肥大的囚衣,戴著手銬腳鐐,整個人顯得怯懦而萎靡。不過四十出頭,看上去有五六十歲。
沈恕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半晌無言。關尚武不敢和他對視,低下頭,身體在囚椅上蜷成一團,恨不得縮到地洞裡去的樣子。
沈恕突然打破了沉默,單刀直入地說:「關尚武,你認識葉瘋子吧?」
關尚武渾身一震,如果沒有遮擋,一定會從囚椅上滑下來。「不,不認識。」他緊張得上下牙齒不斷叩擊,帶著顫音。
沈恕搖搖頭,說:「關尚武,你已經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好怕的?按你目前交代的供詞,你犯的是故意殺人罪,殺人償命的道理你懂吧?你老老實實地交代,或者還有活命的機會,如果繼續撒謊抵賴,恐怕只有死路一條。你自己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關尚武默不作聲。
沈恕揚一揚手裡的卷宗,說:「這是你交代的殺害張芳的供詞,那好,你回答我,你是使用什麼手段把她誘惑到你房間裡去的?又是怎麼把她制伏,並把她拘禁半個月的?這半個月裡,你對她做了什麼?怎麼能保持她身上的衣服整齊而乾淨?你又是怎麼殺害她的?你家距離拋屍的磚窯有幾百米的距離,你是怎麼把屍體運到磚窯裡的?如果借助了交通工具,你借助了什麼交通工具?現在在什麼地方?」
沈恕每問一個問題,關尚武的身體就往囚椅裡縮一縮。沈恕的話沒說完,他已經顫若篩糠,汗水涔涔而下。
沈恕又緊逼一步:「回答我。」
關尚武張口結舌:「我,我……」
《女法醫手記之破譯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