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二十年前,玄機的父母在一年春天雙雙死於疫病。他的叔父因為貧病交加,自己又有好幾個孩子,實在無力再撫養他,就硬著心腸把他丟棄在了山腳。玄機人生最初的記憶就是從黑夜山林的可怖畫面開始的,陰冷的風把一陣陣的獸吼送到他耳邊,也把他斷斷續續的哭聲送了出去。當他聽到長草中的響動,驚惶地用力抹著眼上的淚水看去時,看到的不是一隻要拿他當點心的野獸,而是一雙溫暖的手。對方用笨拙地把他抱了起來,並且脫下自己的道袍裹在了他身上。
  從那晚開始,玄通觀有了十年來的第二個道士。
  「師父。」
  玄機捂著隱隱作痛的手臂回到自己房裡,一進門就看見了桌子上擺的丹藥和熱湯,知道這都是師父特意為自己準備的,心頭更是一熱。靈雲為人寡言少語,極不善和別人交流,就連對自己的徒弟話也很少,但玄機心中一向把師父看作父親,越是知道師父不捨得責備自己,他越是覺得自己愧對師父,而且,這次的事也在折磨著他的良心。
  玄機用手抱著頭,懊惱再次佔據了他的心。
  玄機這次下山,本來只是去探望一位朋友。歸途中,他遇見了一個被妖怪迷惑的青年,玄機抱著替天行道的念頭,想順手除掉這個妖怪。
  玄機現在還會想起那個混亂的夜晚:為了不傷及無辜,他把妖怪引開了男子身邊,在郊外和她展開的搏鬥,那只妖怪法力不高,幾十個回合後,玄機已經相信自己馬上就要取勝了,這時那個被妖怪迷惑的男子匆匆趕來,開始玄機以為他是要來幫自己對付妖怪的,誰知那個男子來到近前,一劍就向玄機刺來。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失控了,玄機在毫無防範之下被男子刺了幾劍,但他還是除掉了那個女妖,當他回過頭來想為男子檢查,看那個女妖用什麼法術控制了他時,那個青年已經不再向他進攻了,他死死地盯著玄機,留下了一句惡毒的詛咒,然後橫劍自刎在那個已經化出了原型的女妖屍體邊。
  玄機一向以除妖除魔,救人濟世為己任,他實在難以承受一個人類為了他的行為,在他面前自盡的事。
  為什麼他要尋死?妖女一死,他所受到的迷惑應該已經解除了,而且他也看到了那條蛇屍了呀。玄機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明明是自己從妖怪手中救了他,他為何用那種充滿仇恨的目光看自己,為何要追隨那迷惑他的妖怪而去?
  玄機心中胡思亂想,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與此同時,靈雲道長也睡不著,他在想玄機的事。
  玄機天資聰明,悟性過人,遇事果斷,反應迅速……總之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比自己這個做師父的強得多。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徒弟,而是拜入那些名門大派的話,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可不知為什麼,靈雲老覺得自己似乎少告訴了玄機一點什麼東西,有一個什麼道理沒能讓玄機明白。這次事情發生之後,這個感覺更熾烈了,可到底是什麼呢?他敲敲腦門歎口氣,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深知自己天資有限,自幼腦子就轉得慢,但願這麼下去不會耽誤了這個孩子才好。
  ※※※
  轉眼過了幾天,玄機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心情也好了一點,靈雲道長不會開導人,也不會說安慰的話,只好不斷吩咐他去做些雜事,讓他別總是胡思亂想。今天一早,師徒二人就背上竹簍,上山採藥去了。
  靈雲道長煉得一手好丹藥,雖說不是什麼起死回生的靈藥,但一般病症都能藥到病除。山腳下是個貧困的小村莊,村人們生病後根本沒錢請醫生治療。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靈雲就成了村子的醫生,不但免費診治,還會定期去村子裡分贈一下常用的藥物,讓村人各家各戶收起來。所以,上山採藥也就成了師徒二人的日常功課。
  玄機從小在這山上長大,對山中的一石一木都很熟悉,心中盤算著師父需要的藥材,逕直向後山走去,靈雲反而落在了他的後面。玄通觀的山後有一道瀑布,瀑布從山上飛瀉而下,在山崖下衝出了一個深潭,潭水清澈甘美,周圍生長著不少珍稀的草藥。玄機把簍子放在岩石上,忙活了起來。但他畢竟年輕,不一會就頑心大起,丟下活計跳進水中用簍笠捉起魚來。雖然道士也算是出家人,但玄機偶爾捉魚、捕鳥、抓野兔打牙祭,師父從來沒有責備過他,也許玄通觀根本沒有不許吃葷這麼一條門規吧?玄機有時候會這麼認為,因為雖然聽說玄通觀是有七十七條門規,但師父結結巴巴的,從來沒把它們背全過。
  「一條!」
  「又一條!」
  玄機在水裡興高采烈地玩著,不但把不快的心情丟到了九霄雲外,連這次出門的目的也忘光了。靈雲遠遠看著他,笑著搖了搖頭,自己去收集草藥了。
  ※※※
  一陣悠悠的笛聲在山林中響了起來。
  「師父。」玄機一聽到笛聲,馬上認為是靈雲道長吹的,師父吹得一手好笛子。這片山林中渺無人煙,除了他們師徒只有幾個樵夫偶爾會來,能在這裡吹笛的當然只有師父了。玄機心裡這麼想著,抬頭時卻看見靈雲正坐在水邊,一邊整理著簍子裡的草藥,一邊含笑聽著飄揚的笛聲。原來不是師父,玄機聽那笛聲婉轉悠揚,不禁開始猜測這個吹奏者到底是何方神聖,不知道這山裡何時來了這麼一個人?
  笛聲漸近,似乎是吹奏者向這邊走來了,玄機從水中爬上岸來,擰擰衣擺上的水,他可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這麼狼狽的樣子。當他把頭髮束起,恭敬地站在師父身後擺出一副好徒弟的樣子準備給人看時,那個吹笛的人已經轉過山腳,出現在了水潭邊。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她旁若無人地走著,手中持著一支竹笛。那竹笛顯然是年久之物,笛身已經被摸得光可鑒人,尾端繫了一條紅繩,懸著一塊玉珮。玄機認出那只笛子正是師父慣用的東西--那塊玉珮還是自己在關外得到獻給師父的呢,怎麼會在她手裡?
  等玄機看清楚手持笛子的「人」之後,他又吃了一驚。
  那「人」面目秀麗,身材嬌美,烏黑的長髮披在身後,乍一看完全是個美人,可是她那白皙得過分的皮膚,黑中透出紅芒的雙眼,都說明了她不是人類。她穿了一件破舊的罩衣,有些地方還露出了肌膚,赤著腳一步步地向水潭邊走來,像是沒有看到靈雲師徒二人一樣。
  「殭屍!」玄機從牙縫中擠出這兩個字。她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究竟有多深的道行了?一隻殭屍要修煉到這種地步,要害多少人才夠?玄機怒生心頭,伸手向背上一探,去抽自己的木劍,卻抽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今天為了背竹簍,出門時隨手把劍解下來掛在牆上了。這只殭屍絲毫不把他們師徒放在眼中,可見法力高強,空手恐怕不是她的對手,玄機四處張望一下,見師父的腰上掛著劍,心中一喜,伸手向師父腰間探去。
  「啪。」
  靈雲道長揮手把玄機的手拍開來,接著白了他一眼:「早說過了,你祖師傳下來的劍要我死了以後才能給你。」
  「師父……」玄機指著那個殭屍給他看,心想師父不是要讓他赤手空拳去對付這個殭屍吧。
  「你說她啊,她在這裡住了些日子了,上次你出門的第二天,她就在那裡了。」
  「師父,她是殭屍!而且都修煉得不怕日頭了!還有,那不是您的笛子嗎?」
  「呵呵,我上次來這裡採藥不小心把笛子丟在了水邊,就被她撿了去。這畜牲倒也風雅,吹得比我還好呢。」
  「師父!」玄機見殭屍已經走到不到十步遠的地方,急得直抓頭髮,「我去除掉她!」
  「你沒事去除人家幹嗎?」靈雲道長不解,「她住在這裡又不礙什麼事。」
  「師父,她是妖物,她……」玄機雙眼盯著還在一步步逼近的殭屍拉開了架式,但是沒有師父的吩咐,他也不敢隨意出手。眼看殭屍已經走到眼前,玄機連她臉上的神情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依舊持笛吹奏著,雙眼看著腳下,一步步走,瞄都沒有瞄玄機一下。
  靈雲道長從背後拉了玄機一把,玄機後退了半步,殭屍就徑直從他剛才站的地方走了過去。玄機盯著她的背影,緊張的情緒還是無法鬆弛。殭屍吹著笛子走向潭邊,然後忽然停止了吹奏,停下了腳步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不管師父同意不同意,玄機伸手把靈雲道長的劍拔了出來,亮出架式等著殭屍進攻。
  殭屍沒有回頭。
  她一直盯著自己的腳下,似乎在苦苦思索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彎下腰,把玄機裝在竹簍裡的那幾條魚拿了出來,輕輕地放回了水裡。
  「哎,那是我抓來要烤著吃的!」玄機叫起來。
  殭屍好像聽不到他的話,逕直走到水邊,坐在一塊岩石上,從身上取出一把梳子,對著水面開始梳理起長髮來。梳完了頭髮,她開始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發呆,怔怔地掉下了眼淚,淚水在水面濺起了小小的漣漪。
  「師父,她……」玄機完全被殭屍的古怪舉止弄糊塗了。
  「呵呵,她一直這個樣子,眼睛裡看不見人。不信你試試用手在她眼前晃晃看,她連眼都不眨。」靈雲道長笑著站起來,從徒弟手中奪回祖傳寶劍掛在腰間。看著他的笑容,玄機一點也不懷疑他確實那麼做過。
  「那她就一直在這裡?」玄機問。
  「是啊,她來了後就住在這水潭邊,從來不走遠。」靈雲道長整理一下竹簍,認為藥採得差不多了,準備打道回府。
  「師父,她……」
  「不用管她,她會照顧自己。」
  「不是!師父,她是妖物!」玄機又氣又急,不明白師父怎麼可以忍受一隻殭屍在玄通觀附近遊蕩。
《都市妖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