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第二道閘門——密閉玻璃門,多虧了她從浴室裡得到的靈感,開始滑開。身後,一道耀眼的白光在舊閘門後面顯現了出來,那扇小小的玻璃窗立刻變成了血紅色。第二輪烈焰湧了出來,在那斗室當中肆虐,舔舐著被污染過的牆壁,將每一寸空氣焚燒殆盡,燒開茱麗葉帶到地面上的那些水,同時將那口大缸變成了一口熱氣蒸騰的大滾鍋。
茱麗葉揮手讓另外兩人撤出了新氣閘室,而自己則心有餘悸地注視著那間舊閘室,思緒萬千。當初在那裡邊的情形再次浮現在腦海中。盧卡斯回身將她拉了出去,穿過那扇門,進了原來的羈押室,將內衣外面的衣服全部脫光,再次開始了新一輪的清洗。褪下一層層早已濕透的內衣時,茱麗葉唯一能夠想到的,便是鐵凳上的那個耐熱鐵盒。她希望它值得這樣的冒險,祈求裡邊那些關乎許多殘酷問題的答案,依然安然無恙。
21第十七地堡
那台碩大的鑽掘機一動不動地矗立在那兒,安靜又沉寂。被撕裂的天花板上飄下的塵埃終於落定。同堅硬的岩石鏖戰了一路之後,機器上的一顆顆鋼鐵巨齒及轉盤全都閃耀著寒光。轉盤之間,只見鑽掘機塵土滿面,掛滿了廢渣、殘破的鋼筋以及大塊的石頭,就這樣突入了第十七地堡的心臟。一側是一條黑魆魆的罅隙,連通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就這樣,吉米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陌生世界來的陌生人,一個個現出身來,進入他的世界。一個個身材壯碩的漢子,蓄著黑色的鬍鬚,帶著明媚的微笑,晃動著滿是黑色油污的雙手走了過來,瞇著眼研究起頭頂那銹跡斑斑的管道和地上的水坑,打量起這個昔日喧囂繁華而今卻死一般沉寂的地堡。
他們會拍拍他的肩膀,叫他一聲「孤兒」,捏捏驚恐的孩子。他們告訴他說,祖兒向他問好。然後,他們便調整頭盔上的燈光,在身前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束,踩著積水,進了吉米的家。
又一群礦工從身旁擠過去時,艾莉絲抱緊了吉米的一條大腿。兩條狗隨著那些人而來,停下來嗅了嗅水坑,隨即又聞了聞渾身顫抖的艾莉絲,這才跟著主人跑開。柯妮——茱麗葉的朋友——在給一群人指示完工作後,再次回到吉米和孩子們身邊。吉米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的髮色比茱麗葉的要淺,五官輪廓更為清晰,雖然不如茱麗葉高,但有著同樣犀利的氣場。他不禁想到,是不是從那個世界過來的人全都一樣:男人蓄須,一身漆黑;女人狂野,精力充沛。
瑞克森將一對雙胞胎攬進懷裡,海琳娜則輕輕搖晃著哭鬧的寶寶,試圖讓她再次入眠。柯妮將一隻手電筒遞給吉米。
「電筒不多,沒法給你們一人一隻,」她說,「所以我想讓你們緊挨在一起走。」她抬起一隻手,捋了捋頭髮。「隧道的高度沒問題,只消留意其中的支柱就行。還有就是地面不平整,所以盡量走慢點,沿著中間走。」
「我們為什麼不能留在這兒,等醫生來找我們呢?」瑞克森問。
海琳娜瞪了他一眼,開始將寶寶背到背上。
「我們帶你們去的地方更加安全。」柯妮說著,瞥了一眼四圍被嚴重腐蝕的濕滑牆面。她看自己家的眼神,讓吉米覺得很不舒服。這地方住了一段時間後,他們已經漸漸適應了。
瑞克森掃了吉米一眼,似乎在說他很懷疑那地方是不是真的比這兒安全。吉米知道他害怕的是什麼。吉米曾聽到過雙胞胎私下裡議論,而那些話,想必是從兩個大孩子的悄悄話中聽來的。海琳娜可能會像他們各自的母親那般,體內被植入避孕環;而瑞克森除了養活家人外,還有可能會被安排上一種顏色和一份工作。同吉米一樣,這對小夫妻也對這一群大人很不放心。
雖然恐懼依然,但他們還是將腦袋塞進了從不速之客那裡借來的硬邦邦的帽子,相互緊靠在一起,從那道罅隙當中擠了過去。過了那鑽掘機的鐵牙,前面現出了一條黑魆魆的隧道——若是將所有電筒都熄滅,這地方同「荒地」倒也有幾分相像。不過,這地方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而且回音聽起來也同「荒地」中的大不一樣。吉米奮力追趕著柯妮的腳步,而孩子們則努力跟著他。這條隧道猶如地底的一張大口,將他們全都吞了進去。
通過一扇鐵門,他們從長長的鑽掘機裡鑽了過去,裡邊倒也暖和。一條窄窄的通道過後,人們又朝著另外一個方向擠去,最後出了另外一道門,再次回到那陰森而又漆黑的隧道之中。一堆堆的碎石高高壘起,直達洞頂,一眼望不到頭。男人和女人們互相吆喝著穿梭其間,頭頂的礦燈猶如在跳舞。鬆散的亂石相互碰撞,嘩啦有聲。隧道兩側滿是一堆堆石頭,只留下了當中一條逼仄的過道。工人們排成一行向前走去,身上散發著泥土和汗水的味道。一塊比吉米還高的大石頭攔在了前面,眾人不得不彎腰繞了過去。
像這樣朝著一個方向往前直行,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他們就這樣一直往前走啊走,既不會撞到牆上,也不用來回輾轉繞路。這不正常。這一片橫向的虛空,遠比那片偶爾點綴著一兩盞燈的黑暗更加令人不安;也遠比那從頂棚上飄落的塵土所織就的輕紗或是亂石堆上滾落的石頭要嚇人得多;更比黑暗中從身旁窸窣而過帶出一連串聲響的陌生人,抑或從黑影中猝不及防跳進隧道中央的那些支柱更加令人忐忑不安。那是一份毫無阻礙的怪異。走,走,朝著一個方向,一直往前走,根本就沒有盡頭。
吉米早已習慣了那盤旋著上下的螺旋梯,那才正常。而眼前這一切,不正常。更何況,他還得沿著剛鑽掘出來的坑窪不平的地面,越過手電筒光亮中那一個個吆五喝六的男男女女,於亂石堆間沿著一條逼仄的小道穿行。從他們身旁越過的一些男女,肩上扛著的正是從他的地堡中得來的鋼條和機器零件。艾莉絲抽了抽小鼻子,說她好害怕。吉米將她抱了起來,任由她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隧道一直向前延伸而去,不知何處才是終點。雖然前方已經現出了一片亮光,一片大致呈方形的亮光,但無數步過後,它依然還是那麼遙遠。吉米不由得想起了茱麗葉,想起了她也曾在外面走過這麼遠的距離。這麼遠的路,她竟然活了下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好提醒自己說,打那以後他曾不止一次聽過她的聲音,這說明她真的做到了,去找了幫手,回來完成她對自己的承諾。兩個世界,已經被連成了一個。
他又避過了隧道中央的一條鋼柱,將手電筒向上照去,能看到這些鋼柱所支撐著的鋼樑,就懸在頭頂上方。幾塊鬆動的石頭滾落下來,這愈發給了吉米驚恐的理由,他發現自己更加不願意再跟著柯妮往前走。他擠上前,朝著前方那一片預示著希望的光亮而去,忘記自己正離開的那些東西,也忘記自己將往何處去,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那便是從這搖搖欲墜的地下,走出去。
遠遠地,身後傳來了一聲巨響,緊跟著的是岩石翻滾的聲響和工人們大叫躲開的吆喝聲。海琳娜從他身旁擠了過去。他將艾莉絲放在地上,她立刻同雙胞胎兄弟一起向前跑起來,在柯妮手電筒的光裡跳進跳出。一群人蜂擁而來,從他身邊跑過,硬邦邦的帽子上的燈光齊齊朝吉米家的方向投射過去。他條件反射般地拍了拍胸口,感覺到自己離開機房時放在那兒的舊鑰匙。他的地堡,此刻已完全喪失了防禦力,失去了應有的保護。不過,孩子們身上所傳過來的恐懼讓他堅強了起來。他並不像他們那樣害怕。堅強,是他應該承擔起來的責任。
隧道終於到了盡頭,雙胞胎兄弟率先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外面一群身穿深藍色工裝、膝蓋上滿是油污、皮圍裙中插滿了工具的男女一見他們出來,反倒被嚇了一大跳。一眼看過去,只見一張張滿是白灰和煤煙一般漆黑的油污的臉上是一雙雙瞪大了的眼睛。來到隧道口,吉米停下腳步,讓瑞克森和海琳娜先出去。一見到海琳娜懷中的襁褓,所有人都停止了工作。一名女子走上前來,抬起一隻手,像是想要摸摸寶寶的樣子,但柯妮揮了揮手讓她退後,並讓其他人繼續工作。雖然事先已被告知茱麗葉已經到上面去了,但吉米還是巡視了一圈人群,試圖找尋她的身影。艾莉絲又要求抱抱,一雙小手舉到了半空中。吉米調整了一下他的背包,沒有拒絕——絲毫沒去理會腰上那隱隱的痛。艾莉絲書包裡那本厚厚的書不停地撞擊著他的肋骨。
他穿行在通道中時,趕上了幾個孩子。兩旁的工人們一見他們過來全都愣在了原地,一個個搓著自己的鬍子,撓著自己的腦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彷彿他們來自於某個虛幻的世界。吉米打內心深處覺得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兩個世界就這樣被連在了一起,可它們卻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這地方電力充沛,一顆顆燈泡散發穩定的亮光,到處都擠滿了男人和女人,就連味道都不一樣。機器總是在轟隆作響,沒有片刻的停歇。他匆匆追趕著別人的腳步,數十年的成長似乎突然棄他而去,只給他留下了一片慌亂——他也不過只是這些驚慌失措的孩子們當中的一員,正經由這黑暗和寂靜進入一個明亮而又擁擠的新家。
22第十八地堡
一間小小的房間被收拾出來給孩子們住,裡面擺的是通鋪。而吉米,則被單獨安排在了樓下大廳裡的單間。艾莉絲對這樣的安排有些不高興,兩手一直緊緊攥著吉米的一隻手。柯妮告訴他們說她已安排人送午餐下來,吃完後他們便可以洗澡。一摞乾淨的工裝,被放在一張架子床上,還準備好了一塊香皂和幾本殘破的童書。不過,她首先向大家介紹了一名乾淨的高個男子。此人身上的淡紅色工服是吉米見過的最為乾淨的服裝。
「我是尼克斯醫生,」那人握著吉米的手說道,「我相信你認識我女兒。」
吉米有些不大明白。不過隨即,他想到了茱麗葉的姓也是尼克斯。在這名鬍鬚被剃得一乾二淨的高大醫生的注視下,他假裝自己很勇敢。醫生先是注視著他的眼睛和嘴巴,隨即一塊冰涼的鐵片被摁到了吉米的胸口上,那人則通過管子仔細聆聽。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遙遠的記憶中復甦。
吉米遵照那人的話做了幾次深呼吸。孩子們一臉憂慮地看著他,於是他意識到,自己對他們來說正是一個榜樣,一個心態正常而又勇敢的榜樣。他差點笑出了聲來——不過,他還得按照醫生的意思,繼續加深呼吸。
接下來,艾莉絲自告奮勇上前接受檢查。尼克斯醫生雙膝彎曲,細細查看了一下她牙齒間的空隙。他問她有沒有聽說過精靈,艾莉絲搖了搖頭,說她從來沒聽說過這樣一種東西。隨即,一枚十分代幣便如同變魔術般地出現在她手中。雙胞胎兄弟立刻跑上前去,央求接下來檢查他們。
「精靈是真的嗎?」邁爾斯問,「在我們長大的那個農場上,過去經常會聽到一些怪響。」
馬庫斯扭了扭身子,說:「我就見過一個真正的精靈,而且我小時候掉過二十顆牙齒。」
「是嗎?」尼克斯醫生問,「你能給我笑一個嗎?非常棒。現在張開嘴巴。你是說,二十顆牙齒?」
「嗯——哼,」馬庫斯擦了擦嘴巴,說道,「而且除了被邁爾斯打掉的那顆,其他的全都長回去啦。」
「那是意外啦。」邁爾斯不樂意了。他掀起了自己的襯衫,要求也聽聽他的呼吸。吉米看到瑞克森和海琳娜蜷縮在寶寶旁邊,注視著檢查的過程。他還留意到,尼克斯醫生雖然正給兩個男孩子做檢查,但目光依然忍不住頻頻瞥向海琳娜懷中的襁褓。
檢查完後,雙胞胎兄弟也一人得了一枚十分代幣。「十分代幣能給雙胞胎帶來好運,」尼克斯醫生說道,「父母們經常會在枕頭下面放上兩枚,祈禱也能生兩個像你們這麼健康的好孩子呢。」
兩個男孩子的臉上立刻笑開了花,細細研究起代幣上那被磨得若隱若現的頭像和殘缺不全的文字,以驗證它的真假。「瑞克森原先也是雙胞胎的。」邁爾斯說。
「哦?」尼克斯醫生將注意力轉到了兩個大孩子身上。此時,他們正並排坐在架子床的下鋪。
「我不想被植入,」海琳娜冷冷地說道,「我媽媽就曾被植入過,後來又被開刀取出來了。我不想被開刀。」
瑞克森將一條胳膊環在她身上,把她又往自己這邊摟了摟,隨即瞇起雙眼盯著這位高大的醫生。吉米暗暗有些著急。
「你用不著非得做植入的。」尼克斯醫生柔聲說道。不過吉米看到他說這話時,瞥了柯妮一眼。「讓我聽聽你們家寶寶的心跳好嗎?我只是想確定一下她是否健康——」
「她為什麼會不健康?」瑞克森一邊問,一邊把雙肩往後縮了縮。
尼克斯醫生注視著那孩子說:「你遇見過我女兒,對嗎?茱麗葉。」
他點了點頭,說:「時間不長,她很快就走了。」
「嗯,正是因為她很關心你們的健康,所以我才到這下面來。我是一名醫生,專業為兒科方向,特別是年齡較小的孩子。我覺得你的孩子看起來非常健康、強壯,我只是想確定一下。」尼克斯醫生說著,將管子一端的金屬圓盤摁到了手掌上,「你看,這樣它就會又舒服又暖和了。你的孩子甚至感覺不到我在聽。」
吉米抬手摸了摸自己剛剛被聽過的地方,在想醫生幹嗎不先替自己也暖一下。
「給一枚十分代幣?」瑞克森問。
尼克斯醫生笑了:「換幾枚代幣怎麼樣?」
「什麼是代幣?」瑞克森問。不過,海琳娜已經在床上調整了姿勢,好讓醫生檢查。
檢查繼續,柯妮將一隻手搭在了吉米的肩上,他好奇地回過頭。
「茱麗葉叮囑過我,讓我等你們一到這兒就呼叫她。我一會兒再過來看你們——」
「等等,」吉米說道,「我想跟你一起去。我想跟她說說話。」
《塵埃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