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我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所有的罪過,」淚眼婆娑中,茱麗葉只覺得那些火把上的火苗全都朦朧了起來,「可還有人,將這厄運強加到了咱們的頭上。我知道那是誰。我和他說過話。咱們需要活下去,讓他和他的人,付出——」
「復仇,」柯妮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上次你出去清洗鏡頭後,就因為要幫你討回點公道,我們已經死了那麼多人——」
「不是復仇,不是。是阻止。」茱麗葉望向了黑魆魆的隧道,將目光投向黑暗之中,「我朋友孤兒還記得這個世界——他的世界——被毀滅時的樣子。將這一切強加到咱們頭上的,不是上帝,而是人,是某些和我們近得可以用無線電進行通話的人。而且,還有其他許多地堡生活在他們的淫威之下。想像一下,如果之前有人阻止他們,我們應該還過著自己的日子,對這樣的威脅無知無覺,這樣一來,我們所愛的那些人現在應該都還活著。」她轉回身,面對柯妮和眾人。「我們不應該為了這些人已經犯下的罪惡去追償。不能這樣。我們應該專注在他們有能力做到的那些事上,阻止他們,在他們再次動手前。」
她注視著自己老朋友的雙眼,尋覓其中的理解或是接受。但柯妮轉過了身去。她背對茱麗葉,注視著他們正在清理的那一片塌方。久久的沉默,煙霧繚繞中只剩下橙色的火光在竊竊私語。
「費茲,把火把拿下來。」柯妮命令道。片刻的遲疑過後,那名老油工還是照做了。「滅了那玩意兒,」她告訴他,似乎對自己很是厭惡,「咱們這是在浪費氧氣。」
42第十七地堡
艾莉絲聽到有說話聲從樓梯井下面傳上來。她的家裡來了陌生人。陌生人。瑞克森過去便經常用陌生人的故事嚇唬她和雙胞胎,講一些嚇得他們再也不敢離開農場後面那個家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瑞克森常說,你們不知道的那些人都是來殺你,再搶走你的東西;甚至就連一些你認識的人也不可相信。每當夜深人靜,定時繼電器突然「卡嗒」一聲將所有燈光熄滅時,他便會說一些這樣可怕的話。
瑞克森還一遍遍地跟他們說,他之所以會出生,是因為有兩個人相愛了——誰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呢——而且他爸爸從他媽媽的髖部取出了一個有毒的小藥片,說只有這樣,人們才會有寶寶。不過,不是所有相愛的人都能生出寶寶來。有時,是陌生人,他說,他們過來想要什麼就搶什麼。在過去,這樣的男人到處都是,而且他們經常會想找女人來生寶寶,於是他們把女人身體裡的毒藥片取了出來,於是女人便有了寶寶。
艾莉絲的身體裡邊並沒有有毒的小藥片,還沒有。海琳娜說,它們會慢慢地在體內長出來,就像是長出牙齒一樣,所以盡早要寶寶非常重要。瑞克森說這根本就不對,你要是生下來時體內沒有小藥片,就永遠也不會再有了,但艾莉絲不知道究竟該信誰的。她在樓梯上停下來,摸了摸自己的一側,並沒有感覺到下面有腫塊。她專注地用舌頭頂了頂牙齒間的那個縫隙,感覺到牙床上似乎正有什麼硬硬的東西長出來。這種感覺讓她好想哭,因為她知道,自己身體內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就像是牙齒和藥片一樣,沒經過她的許可便長了出來。她朝樓梯上面叫了幾聲狗狗——這小傢伙又從她懷中掙脫出來,跑得不見蹤影。艾莉絲開始在想,小狗這種東西是不是永遠也養不乖,還是它們一直就是這樣,總會跑得無影無蹤。可她並沒有哭,只是抓著欄杆,往上走了一步又一步。她不想要寶寶。她只想要狗狗和她在一起,而她的身體就讓它愛怎樣就怎樣好了。
一名男子在樓梯上超過了她——可他並不是孤兒。孤兒會告訴她別跑遠了。「告訴狗狗別跑遠啦。」等到孤兒趕上來時,她肯定會這麼跟他說的。能提前準備好這樣的借口可真好,就像是口袋裡裝著南瓜籽一樣。超過她的這個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他就是一個陌生人,但似乎並不想要她的東西。他已經有東西了,是一卷黑黃相間的電線,正是垂在頂棚上,瑞克森說永遠也不許他們碰的那種。也許,這個人不知道這個規矩。看到家裡來了這麼多陌生人,感覺真的好奇怪,可瑞克森有時也會撒謊,有時還說得不對,也有可能他說那些嚇人故事的時候,不光是在撒謊,而且是說錯了,孤兒反倒是對的。也許這是一件好事,來了這麼多陌生人。有了更多的人幫助他們,把東西都修好,再在泥土上面挖出好多好多的水渠,這樣所有的植物就可以喝一個飽啦。更多像茱麗葉這樣的人把他們的家變得更好,把他們帶到上面那個燈光永遠明亮,還可以燒熱水洗澡的地方。多好的陌生人。
又有一個人沿著螺旋梯進入了她的視線,腳步聲很響。只見他抱著一個袋子,裡面有翠綠的葉子露了出來,一股西紅柿和黑莓的香味伴隨著他走了過去。艾莉絲停了下來,眼巴巴地看著他走了。一次摘那麼多,也太多了,要是海琳娜在這兒,她肯定會這麼說的。太多了。還有好多規矩都沒有人知道。艾莉絲也許可以教他們。她有一本書,可以教會人們如何釣魚,如何追蹤動物,可她想起所有的魚都已經不見了。還有就是,她連一條小狗都追蹤不到。
一想到魚,艾莉絲的肚子就餓了。她好想立刻能吃上東西,吃上好多好多,得趕在它們全都被吃光以前。這種飢餓的感覺有時在她看著雙胞胎吃東西時會冒出來。哪怕一點兒不餓,她也想吃,吃好多,趁著它們還在。
她沿著樓梯一步步向上爬去,裝著那本書的書包不停地敲打著她的屁股。她真的好想同其他人待在一起,要不,狗狗不跑也行。
「嘿,你。」
一個人正站在下一處平台上,倚在欄杆上瞥著下面。他也長著黑色的鬍鬚,只是沒有孤兒的那麼亂。艾莉絲略微停了停,隨即繼續朝上面爬去。跟著螺旋梯轉了一圈後,那人被擋在了上面,不見了。等來到平台上時,她看到他正在那兒等著自己。
「你這是離群了嗎?」那人問。
艾莉絲將小腦袋偏到了一邊。「我不能合群。」她說。
長黑鬍子的那人,拿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仔細看著她。他穿著一件棕色工裝。瑞克森也有一套那樣的衣服,偶爾會穿。集市上的那個男孩也有一套。
「為什麼不能?」那人問。
「我不是綿羊,」艾莉絲說,「綿羊才會一群一群的呢,而且誰也不會落在後面。」
「什麼是綿羊?」那人問。然後,他那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更加亮了。「我看見過你。你是住在這兒的其中一個孩子,對不對?」
艾莉絲點了點頭。
「你可以參加我們的群。群就是一群教友的意思,一個教堂裡邊的信徒。你去教堂嗎?」
艾莉絲搖了搖頭。她將一隻手放到了她的書上,裡邊就有一頁是說綿羊的,教人們如何飼養和照顧它們。她書裡的東西和這個人說的話不相符。她很想弄明白到底該相信哪個,突然覺得心裡空空的。她更傾向於相信自己的書,因為它講的其他事情都總是對的。
「你想到裡邊來嗎?」那人抬起一隻手,朝一扇門指了指。艾莉絲越過他,瞄了一眼他身後的黑暗。「你餓了嗎?」
艾莉絲點了點頭。
「我們正在收集吃的。我們發現了一個教堂。其他人很快就能從農場上下來。你想不想進來,吃點東西喝點什麼呀?我摘了好多東西,都快搬不動了。我會分一些給你的。」他將一隻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艾莉絲發現自己正打量著他的小臂,只見上面全都是又濃又密的黑色汗毛,跟孤兒的一樣,但一點兒也不像瑞克森的。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農場似乎還有好遠。
「我得去找狗狗。」她說這話時,冷清的空氣中現出了一小簇白霧,而她的聲音,在這個空曠的樓梯井當中聽來,是那麼微不足道。
「我們會找到你的小狗的,」那人說,「咱們進去吧。我想聽你介紹一下這個地方。你知道,這可真是奇跡。你知道什麼是一個奇跡嗎?你就是。」
艾莉絲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在她撕去紙張的那些書裡全都沒有這種東西。不過,也有可能是好多頁都被她漏掉了。她的肚子又咕咕叫起來,它在跟她說話。於是,她跟著那個黑鬍子男人進了一個漆黑的大廳。前方有聲音傳過來,是一種浸透著寬慰和寂靜的呢喃聲,讓艾莉絲不由得在想,教群聽起來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43第一地堡
夏洛特回到了那個鐵箱子裡。一個箱子,只是沒有寒冷,沒有窗上的嚴霜,也沒有深埋在她血管中的那些亮藍色管子。眼下的這個箱子,在失去了這些東西的同時,也失去了進入甜美夢鄉或是從噩夢中驚醒的機會。它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鐵皮箱子,只要她一翻身,便會凹下去一塊,還會吱吱作響。
她已將無人機發射器變成了一個整潔的家——一個低矮得不能坐起身來,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安靜得能夠聽見自己思考聲音的鐵箱子。有兩次,那些人前來搜索她時,她都躺在這裡邊,聽著靴子敲擊地面的聲音在門的另外一頭響個不停。那天晚上,她便一直待在升降機中,等待他們回來。不過話又說回來,想必還有許多樓層需要他們鬼鬼祟祟地搜尋。
過不了幾分鐘,她便會翻個身,徒勞地想要讓自己更加舒服一些。她曾去過一次洗手間——實在是憋不住了,害怕會解決在工裝當中。
在大廳的另外一頭,她篤定他們並沒有發現那台無線電。她有些期待它已不在那兒了,包括唐納德的那些筆記,但這一切全都好好地躺在塑料布下面。猶豫了一會兒,夏洛特抓起了那些文件夾。它們實在是太珍貴了,容不得有任何閃失。她匆匆回到了她的箱子裡,將所有東西都推到一角。蜷縮起身子,她再次想起了靴子落在哥哥身上的畫面。
她想起了伊拉克,想起了那兒的漆黑夜晚,想起了自己躺在架子床上,男人們來來去去,上崗下崗,低語聲、彈簧的嘎吱聲響個不停時的樣子。漆黑的夜,遠比天空中的無人機更加叫人六神無主。軍營就像是死寂夜空下的一個空曠停車場,腳步聲在遠處起起落落,而她,則找不到自己的車鑰匙了。藏在這個小小的發射艙中便是這樣一種感覺,好像是半夜三更睡在一個漆黑的停車場中,睡在一群男人中間,在想醒來時到底會遇見什麼一樣。
她睡得很少。將一隻手電筒夾在臉頰和肩膀之間,她瀏覽著唐納德的那些文件夾,希望這枯燥的閱讀能夠給自己帶來一絲睡意。寂靜中,無線電上的那些隻言片語再次回到她的腦海中。又一個地堡被毀滅了。她聽到了他們那慌亂的聲音,那些關於外面的大門已被打開以及哥哥所說的讓那些人灰飛煙滅的氣體的匯報。她聽到了茱麗葉的聲音,聽到她說所有人都死了。
在其中一個文件夾中,她找到一張小小的地圖,上面畫著一個個圓圈,許多都已被劃掉。夏洛特知道,每個圈裡邊都住著人。而此刻,又有一個圈空了,又有一個叉被畫上。唯一的不同,便是夏洛特也同自己的哥哥一樣,覺得同那裡邊的人似乎有了某種聯繫。她同哥哥一起在無線電上聽過他們的聲音,聽到過唐納德反覆斟酌同他們的聯繫,聽到過他說這個開放的地堡正在幫他存取他們電腦中的數據,以便弄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有一次,她曾問他為何不試試同其他地堡聯繫,他說那些地堡的負責人並不可靠。他們有可能會出賣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哥哥和這些人全都在反叛,而現在,他們全都不見了。這,正是反叛者的下場。此刻,只剩下了夏洛特,獨自面對黑暗和死寂。
她刷刷翻動著哥哥的那些筆記,卡著手電筒的脖子已經開始有些痙攣。鐵箱子中的溫度漸漸升高,衣服下面已經開始出汗。她無法入眠。這個地方,同他們曾將她放進過的所有箱子都不一樣。而且她看得越多,越是理解哥哥那些永無休止的踱步以及想要做點什麼的慾望,也有了一種想要給那個把他們陷在這兒的系統畫上一個句號的衝動。
她在飲食上十分節制,一次一小口。她在裡邊似乎待了好幾天時間——其實,也有可能只是數小時而已。等到再次不得不去廁所時,她決定偷偷溜到大廳另外一頭,再次試試那台無線電。想要小便的急切,在想要知道那邊究竟怎麼樣了的迫切感的催動下,愈發叫人急不可耐。那邊有倖存下來的人。第十八地堡的人竟然翻過了那些山頭,到達了另外一個地堡。幾個倖存下來的人——可他們到底能夠堅持多久?
她沖了廁所,靜聽著水箱再次蓄水時頭頂水管中傳來的汩汩聲。機不可失,她去了無人機控制室,並未開燈便揭起了無線電上的油布。第十八地堡的頻道上只有靜電聲。第十七地堡的頻道上也是一樣。她一連調了十幾個頻道,直到聽到聲音了才確定無線電依然在工作。回到第十七地堡的頻道,她等在那兒。她知道,自己可以就這樣一直等下去,等到他們前來找到自己。牆上的掛鐘顯示剛剛過了三點,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刻,她覺得正好。這個時候,他們想必已沒在搜尋自己。不過,也有可能已沒人會再守在無線電前,等待著她呼叫。不管怎樣,她還是按下了麥克風上的按鈕。
「喂,」她說,「有人聽到嗎?」
她差點表明自己的身份,說出是何處在呼叫,但馬上又想到萬一自己的地堡中依然有人在聽,在監聽所有的電台的話,那又該怎麼辦?他們應該不會知道這個呼叫是從何處發出來的,除非他們通過中繼器進行追蹤——興許他們有這本事。可那個地堡不已經從名單上銷號了嗎?他們應該不會監聽。夏洛特將工具挪開,研究起唐尼給她送來的那些紙張,那份地堡排名。被毀滅了的地堡都排在名單最下面——
「誰啊?」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無線電上傳出來。夏洛特抓住了話筒,在想是不是有某個自己地堡的人也剛好使用了這個頻率。
「我是……你是誰?」她迫不及待地問道。
「你在機電區下面?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嗎?半夜三更的。」
機電區下面,那是他們的地堡的佈局,她自己的不是這樣。夏洛特推測這是其中一名倖存者,也想到興許還有別人在聽,所以得小心行事。
「對,我在機電區,」她說,「那邊怎麼樣了——我的意思是,那上面?」
「我在睡覺,就是這樣!可柯兒偏讓我們把這玩意兒開著,以防她有事呼叫。我們正在和供水線路苦戰,人們正在瓜分農場,把它劃成了好幾塊。你是誰?」
《塵埃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