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二十年前,馬有齋是個和尚,馬戲團解散之後,他就沿街行騙。
  一街的楊花柳絮隨風飄舞,馬有齋穿著瓦青僧袍,黃面布鞋,輕叩別人的大門。那些木頭門、鐵門,那些黑色的大門、紅色的大門,打開之後,他唸一聲阿彌陀佛,拿出公德簿,要主人寫上姓名籍貫,然後說是某個寺廟要修建,請捐獻一些錢。他雙手合十,留下這麼一個蒼老古樸的手勢,攜帶著錢財離開。那時,善男信女依然不少,而後,人們看到一個和尚敲門,一個陌生人敲門,根本不會隨便把門打開。
  馬有齋在「化緣」的時候,慈眉善目,其實,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
  他曾用一根軟鞭把河南的一棵小樹的葉子抽得精光,那棵小樹,在二十年後的夢裡,再次發芽開花。他心情高興的時候,也會在三個兒子面前,將一把禪杖耍得虎虎生風,二十年後,那把生銹的禪杖靠在窗前,掛著一輪圓月。
  這個和尚裝成道士的原因已經說過——他的頭髮長了出來。
  裝神弄鬼的那段日子,他能回憶起的只有這一個畫面:在一棵核桃樹下,他坐在石頭上,用石頭砸核桃。
  販毒使馬有齋一夜暴富,他幾乎忘記了過去。
  他有一顆牙很痛,牙醫說:「馬老爺子,拔了吧。」他說:「不拔,滾。」他是個對痛苦不能忍受的人。他舉著錘子,在房間裡尋找一個可以把釘子釘上去的位置,釘子釘上去之後,他又在釘子上繫了根繩子,把另一端拴在自己的牙齒上。他站在椅子上,奮力一跳,從此,他就不再感到牙疼了,那顆蛀牙繫在繩子上,輕輕地晃動。他鑲了一顆金牙,脖子裡掛著沉甸甸的金項鏈,手腕上戴著金錶,手指上戴著三個金戒指,他渾身上下,閃閃發光。
  後來,馬有齋得了腰椎間盤突出,這個閃閃發光的人只有跪著才能舒服一些,如果是躺著,他會痛得滿床打滾,徹夜難眠。他突然想到這個姿勢或許意味著什麼,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第一個醫生,為他針灸、推拿,不見效。第二個醫生為他局部熱敷,外用「扶他林凝膠」等止痛的膏藥,不見效。第三個醫生建議他動手術,他拒絕,醫生只好用25%甘露醇250毫升加地塞米松10毫克,靜脈滴注。
  輸液的時候,他也是跪著的。
  馬有齋疼痛難忍,他對大兒子說:「去,拿一包白粉來。」
  販毒的人自然知道怎麼吸毒,他把白粉放在紙上,弄成一行,一隻手端住紙,另一隻手堵住一個鼻孔,用另一個鼻孔吸,一甩頭的工夫就把白粉吸了進去。吸毒帶來的快感抑制住了疼痛,幾天之後,腰椎間盤突出竟然奇跡般地好了,然而,吸毒的快感也不如最初強烈了,馬有齋開始採用注射吸毒的方式。他用一根鬆緊帶綁住手臂,就跟護士打靜脈針時一樣,他拿起針管,把針頭朝上,扎進胳膊彎的血管裡,把毒品推進去。一會兒,又把毒品抽回到針管裡,混合著血,這樣來回幾次,沖洗針管,以便把全部毒品都輸入進去。到了注射毒品的階段,就已經是很深的毒癮了,很難戒掉。如果是一個有幾年毒癮的人,身上已經找不到血管來注射了。這時,他們會採用一種叫「打血槽」的方式。就是在大腿上打個洞,插上一根輸液管。輸液管插上去後就不拔出來了,一直插在大腿上。毒癮來了,用針管把毒品通過輸液管注射到體內。
  馬有齋胳膊上密佈著針孔,他只能在胯間注射了,一天要褪下褲子好幾回,終於,三個兒子跪在了他面前,求他戒毒。
  大兒子說:「爸,你不要命啦?」
  馬有齋說:「不要了。」
  大兒子奪過針管。
  馬有齋撲通給兒子跪下了,哀求道:「給我。」
  三個兒子只好強制他戒毒,將馬有齋關進後院的一間房子,派了一個老頭伺候他。毒癮發作的時候,老頭就將他手腳捆綁上,嘴裡塞上毛巾,塞上毛巾是防止他痛不欲生咬自己舌頭。雲南羅發偉毒癮發作時,將父親骨灰吸進肚子;甘肅王娟毒癮發作時先是裸奔然後一頭扎進糞池;四川陳錦元毒癮發作時四肢痙攣,鬼哭狼嚎,附近的一所幼兒園因此搬遷;廣東曹小軍毒癮發作時,吞下去瓶蓋、打火機,還有他的兩根手指。
  馬有齋迅速地消瘦下去,由一個健壯的中年人,變成了一個骨瘦如柴、目光呆滯、涕淚交流、大小便失禁的老年人。因為免疫能力低,他的頭髮開始脫落,在一次高燒之後,雙目也失明了。
  吸毒能夠破壞人的正常生理機能和免疫功能,蚊子叮咬吸毒者一下,就有可能起一個膿包。一個勞教幹警曾說過一個極端的例子,有次一個吸毒勞教人員蹲著鋤草,大概鋤了一小時,站起來時,腳上的血管全部爆裂,血像高壓水槍一樣噴射出來,因為怕有艾滋病,誰都不敢靠近。等到血不再噴射後才被拉到醫院進行搶救。
  馬有齋成了瞎子,睡覺對他來說,就像是一種昏迷。有時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睡覺。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他看到的都是黑暗。在藥物治療的配合下,馬有齋慢慢戒了毒。
  戒毒之後,他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點著一支煙,過了沒多久,就一次點著兩根,如果你看見一個人的手指上夾著兩根香煙在吸,那就是馬有齋。他每天要抽六盒香煙,因為睡眠顛倒,只有在晚上才可以看見他,每次見到他,他的手裡都夾著兩根煙。
  除了抽煙,他還有一個愛好:在石頭上刻字。
  一個世界對他關閉大門,另一個世界的門也隨之開啟。
  他整天都處在冥思苦想的狀態,有一天,他讓兒子買來幾塊石碑以及錘頭、鑿子等石匠工具。
  兒子問:「你要刻什麼?」
  馬有齋回答:「金剛經。」
  兒子說:「你眼睛看不見,會不會刻錯啊?」
  馬有齋說:「字,在我心裡,怎麼會刻錯呢。」
  在後院那間黑暗的屋子裡,叮叮噹噹的聲音響起,石屑飛揚。起初,他只是給自己找點事做,對於一個瞎子來說,這樣做不是為了擺脫孤獨,恰恰相反,而是保持孤獨。他將刻好的石碑立在院子裡,日久天長,後院就成為了一片碑林,成了一片沒有墳頭和死人的墓地。
  後院還有一片池塘,那池塘裡有鯉魚、草魚、鰱魚、泥鰍、青蛙、蛇,以及落在水底裡的鴨蛋。在一個清晨,馬有齋打開窗戶,他突然聞到一股清香。
  他問送飯的老頭:「外面,是什麼這麼香?」
  送飯的老頭回答:「蓮花,池塘子裡的蓮花開了。」
  馬有齋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了。」
  從此,他披上舊日袈裟,在房間裡敲起木魚,每日誦經念佛,參禪打坐。以前,他是個假和尚;現在,他成了一個真和尚。三個兒子問他為什麼這樣做,他回答:「贖罪,替你們三個。」
  三個兒子平時結交了不少達官顯貴,也拉攏腐蝕了一些官員,為其充當保護傘。有一個檢察院的科長,喝醉了之後,跑到後院,問馬有齋:「老爺子,我倒是想問問,什麼是佛?」
  馬有齋反問他:「現在幾點?」
  他醉眼迷濛,看看表,說:「晚上11點。」
  馬有齋問:「現在人家都睡了吧?」
  他打著飽嗝說:「差不多吧,快半夜了。」
  馬有齋說:「帶鑰匙了嗎?」
  他說:「帶了,瞧。」他從腰間卸下一串鑰匙,在手裡晃著。
  馬有齋將鑰匙拿過來,扔進了窗外的池塘。
  「你幹啥玩意兒啊,啥意思?」
  「你不是問什麼是佛嗎?」
  「是啊,你扔我鑰匙幹啥?」
  「就在你家裡。」
  「我不明白。」
  「你現在回家,給你開門的那個人就是佛。」
《十宗罪前傳:罪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