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因已天晚,外出辦事或幹活的市民正在陸續返回,排隊入城。猛然看到城門關閉,眾百姓急了,齊衝上來,拚命打門,頃刻間,悲哭聲、怒罵聲響成一片。
馳出西城門的皂衣人快馬加鞭,不消三個時辰,就已趕到百里之外的楚丘,在守丞府前翻身下馬。此時雖已深夜,因有瘟疫的事,府中仍是燈火通明,守丞栗平正在召集城中長老及屬下眾將商議治瘟大事,聽聞君上使臣到,趕忙出府,將皂衣人迎入,叩拜於地,等候宣旨。
皂衣人在堂中站定,宣過詔書,朗聲說道:「傳大巫祝令,生者不可遊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上天行罰,不可救贖。當封其門戶,待瘟神行罰之後,焚其房屋,火送瘟神!違令者斬!」
栗平一怔,遲疑有頃,叩首道:「末將遵命!」
可能是懼怕瘟神,皂衣人匆匆留下詔書、令箭,不顧夜深路遙,竟又上馬飛馳而回。
送走使臣,栗平獨坐於堂前,凝思有頃,使人召來屬下部將,轉達君上旨意,安排他們執行大巫祝之令。
天剛濛濛亮,全身甲衣的將士兵分數路,在各處交通要塞設立關卡,限制臣民走動。早有人將衛成公的詔書和大巫祝的命令製成告示,四處張貼。對於罹瘟區域,則使人將告示內容通過鳴鑼喊話,曉諭臣民。
一時間,平陽、楚丘就如一片死地,除去拿槍持戟的甲士之外,根本看不到走動的活人。無論是臣民還是兵士,人人都被死亡的陰影籠罩,沒有人高聲說話,連哭聲也難聽到。
一隊兵士如臨大敵般前往瘟病的始發地石碾子村,將各家各戶圍定,不管裡面是死是活,只用木條、鐵釘將門窗從外面釘死。
一家院落裡,兩名士兵闖進院子,不由分說,將人趕進屋中,關上房門,將門從外面鎖上,叮叮光光地釘起封條來。房內傳出拳頭捶門的聲音,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哀求:「官爺爺,我們一家老小好端端的,奴家沒有不事上天哪,求求官爺放我們出去,瘟神沒到我們家,求求官爺,放我們出去吧……蒼天哪,您睜開眼睛,救救我們吧!」
伴隨著女人哭求的是一個男孩子稚嫩的叫聲:「阿姐,我渴!」
接著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弟弟別哭,阿姐這就舀水去!」
正在敲釘的士兵心裡一酸,猶豫一下,眼睛望向另一士兵:「這家好像沒有生瘟,要不,給她們留條活路?」
另一士兵橫他一眼:「找死啊你,快釘!」
敲釘聲再次響起。
在都城帝丘,天剛迎黑,大街上就已空空蕩蕩。不遠處,一個值勤的兵士一邊敲鑼,一邊高喊:「大巫祝有令,全城宵禁,所有臣民不得走動,違令者斬!」
一隊執勤的士兵持槍從大街上走過。一匹快馬從這隊兵士身邊馳過,在不遠處的相府門前停下,一身戎裝的帝丘守尉孫賓翻身下馬,走入大門,早有僕人迎出,將馬牽走。
孫賓大步流星地走進客廳,女僕迎出:「少爺,您可回來了!」上前為他卸去甲衣。
孫賓走到衣架邊,自己換上便服。女僕一邊朝衣架上掛甲衣,一邊說道:「少爺,老爺方才交待,要少爺去宗祠一趟!」
孫賓一怔,拔腿朝宗祠方向走去。
孫家宗祠設在相府後花園旁邊,牆上掛著一排畫像,排在最中間的一個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擺著一個牌位,上寫「先祖孫武子之靈」。兩邊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孫賓先父孫操、先叔父孫安的牌位排在最邊上。孫安的牌位旁邊又立了三個牌位,一個是孫安的妻子,另外兩個是他們的一雙兒女。
家宰擺上供品,燃好香燭,緩緩退出。孫機拄著杖,緩緩走到孫武子的牌位前面,放下枴杖,跪下,抬頭凝視孫武子的畫像。
孫機閉上眼去,兩片嘴唇輕微嚅動,似在喃喃自語。燭光照在他的老臉上,下巴上的花白鬍子隨著他的嘴唇的嚅動而微微顫動。
門口,孫賓站在那兒,靜靜地望著爺爺。
孫機感覺出來,頭也不抬:「是賓兒嗎?」
孫賓走進來,在孫機身邊跪下:「爺爺,是賓兒!」
「賓兒,來,跟爺爺一道,祈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護佑衛人!」
二人朝列祖列宗的靈位連拜數拜,閉目祈禱。有頃,孫賓睜眼望著孫機:「爺爺,此番瘟禍,我們真的躲不過嗎?」
孫機長歎一聲:「唉,能否躲過,要看天意!」
孫賓眼中一亮:「天意?爺爺是說,我們尚有解救?」
「是的,」孫機點頭道,「天無絕人之路!傳聞墨家鉅子隨巢子有治瘟之方,若得他來,衛人就可有救了!」
孫賓忽一聲起身:「賓兒這就動身尋訪隨巢子,請爺爺准允!」
「爺爺召你來,就是此意。只是隨巢子居無定所,你可知去何處訪他?」
「爺爺放心,無論他在天涯海角,賓兒定要請他過來!」
「賓兒,」孫機輕歎一聲,「眼下十萬火急,不是天涯海角的事兒。不久前,有人在洛陽見過隨巢子,你可前往洛陽方向尋訪。衛地鬧瘟之事,必已沸揚於天下,依隨巢子性情,若是知曉,也必前來。是否已在途中,或未可知!」
孫賓站起身子:「爺爺保重,賓兒走了!」
孫機也站起來,依依不捨:「賓兒,去吧,爺爺在楚丘守望你們!」
孫賓驚道:「爺爺,您——您要去楚丘?」
「是的。」孫機道,「這幾日來,你都看到了。大巫祝如此治瘟,疫區百姓只怕是雪上加霜。有爺爺這把老鬍子在那兒飄上一飄,他們心裡會有一絲安慰。」
孫賓朝孫機跪下,緩緩說道:「爺爺,可——可您這還病著呢!」
孫機不無慈愛地撫摸一把孫賓:「去吧,爺爺這把老骨頭,硬朗著呢!」
孫賓又拜幾拜,泣道:「爺爺,您——您多保重!」轉身告退,返回廳中,將披掛穿了,到馬廄牽出戰馬,逕朝西門馳去。
石碾子村,家家戶戶的門窗都被兵士們由外面釘死,幾處房舍已經燃火,遠遠望去,濃煙滾滾。
三名軍卒手拿火把,走到一家被釘死的院落旁邊,推開院門正欲進去,聽到屋子裡隱隱傳出哭泣聲。為首軍卒側耳細聽一會兒,扭頭說道:「是老頭子在哭呢,看來,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軍卒接道:「這老頭子也怪,昨日兒子死,只聽到老伴哭,卻沒聽到他哭;今兒老伴死,他卻哭了。由此看來,老伴要比兒子重要!」
第三名軍卒哂道:「你懂個屁!沒聽說過『大音希聲』嗎?人若過分傷心了,反倒會哭不出來!兒子走時不哭,老伴走時哭,這恰恰證實,兒子比老伴重要!」
為首軍卒橫他們一眼:「這是爭執的地方嗎?前面還有十幾家呢,要是耽擱久了,小心瘟神把你們也擱下來!聽說沒,就這幾日,光咱這個百人隊就擱倒十幾個!你們難道也想——」擱住不說,退出柴扉,朝旁邊一家院落走去。
兩名軍卒打個驚愣,再也不敢說話,悄然無聲地跟在身後。三人推開柴扉,走進院裡。為首軍卒大聲朝屋子裡喊道:「喂,有人嗎?」
沒有應聲。
為首軍卒又喊幾聲,聽到仍無反應,轉對兩個軍卒道:「這一家沒了,燒吧!」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