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破車晃晃悠悠地朝前開著。車上的村民大多相識,他們熱火朝天地聊著家長裡短,爭相恐後地傾倒著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有意義或無意義的事情。我坐在最後一排,低著頭閉眼裝睡。我可不想在這個傳媒無孔不入的年代被什麼不相干的好事者認出來。這兩天的折騰讓我身心俱疲,再加上昨晚被爆炸案一折騰,此時的我精疲力竭。顛簸的汽車彷彿幼時的搖籃,我不知不覺中竟漸漸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車內突然沸騰起來的聲音吵醒了。我艱難地睜眼看去,發現車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而車內人都往車窗的一側看著,大驚小怪地尖叫著什麼。我也連忙起身,朝窗外看去——車窗外,一輛翻倒的警用麵包車停在路邊,四個輪子像被翻過來的烏龜的腿一樣,在玩命地掙扎。車的後保險槓嚴重變形,似乎是遭受了極大的撞擊,兩個警察在艱難地從車裡往外爬。
中巴車的司機下了車,幾個村民也下了車,共同幫助那兩個倒霉的警察。清醒後的我突然發現這輛車正是剛才吳麗麗所乘坐的警用麵包車,而此時的吳麗麗竟不見了蹤影。
隨後兩個警察上了中巴車,他們讓司機先把他倆送到派出所,司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連忙再次蜷起身子低頭裝睡,耳朵卻豎得高高的,想聽聽到底發生了什麼。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起了那兩個警察,警察憤怒地講述了剛才的遭遇。這個遭遇的內容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但仔細想過後我並未覺得太過驚訝——原來,跟蹤警車的其中一輛黑色汽車撞翻了警車,然後救走了車內的吳麗麗。
警察自然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們只不過是接到電話說有一男一女在山上昏迷,他們前往營救時發現那個男的——也就是我——已經不見了,於是他們本想把女的送到鎮裡的醫院,誰曾料想竟莫名其妙地遭逢車禍,而那個他們完全不知底細的女人竟在車禍中意外消失。
我當然能理解警察的困惑。別說是這兩個外地的警察,就連陷入迷局中的我也異常困惑。
就在大家嘰嘰喳喳跟警察聊的時候,我突然感覺似乎有雙眼睛一直在看著我。我大氣不敢出,也不敢迎上那雙眼睛,只是乞求千萬不要被人認出來。可越是這麼想,我就越覺得盯著我的目光越強烈,那目光彷彿探照燈一樣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搞得我渾身不自在。
算了,我倒要看看是誰老這麼看著我。於是我偷偷抬起頭,朝我斜前方那束目光的來源望去——剛才請我吃飯的那個仙風道骨的老人正面無表情地望著我!
他什麼時候上的車?
一個大大的問號出現在我的腦中。不過也不怪他,我一上車就低著頭哪也不敢看,更多時候還在裝睡,所以他任何時候都可能上車,我當然不會發現。老人看到了我在看他,於是便回了我一個淺淺的微笑,然後轉過頭不再看我。
他一定懷疑我就是那個消失的男人了。因為警察告訴了車裡人他們的遭遇,說出了他們本來是營救一男一女、但男的消失不見了的事情;他懷疑我還因為他剛見到我時我正灰頭土臉、慌不擇路地躲在他家的圍牆下。他會告訴警察他的懷疑嗎?
我心裡求了他一萬遍,希望他千萬不要說出來。我甚至偷偷打開了我這側的車窗,心想如果他告訴警察我就跳車逃走。可等了好半天,他始終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聽著警察和村民的談話,並沒有再看我一眼。但我總強烈地感覺,他雖然背對著我,但他心裡的目光一定正緊緊地盯在我的身上。
車漸漸駛入鎮裡。我本想提前下車,可我擔心這麼做反而會引起大家的注意,所以只好作罷。車繞了幾條街後終於來到了派出所,警察對司機表示了感謝,司機虛偽地表示這些都是老百姓應該做的,然後警察就很爽地下了車。
就在中巴車駛離派出所停靠在下一站的時候,我起身下了車。臨離開車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位老先生。就在我看他的一瞬間,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神也正看著我,似乎在目送我離開。
我連忙下車,快步遠離了這輛破舊同時讓我濕透內衣的中巴車。
第二十章
這個鎮子跟全國幾乎所有的鎮子一樣,格局相似、建築相似、店舖相似、人們的神采相似,一切平庸的相似都讓這個鎮子如其他所有小鎮一樣平庸。在這種地方找網吧很容易,畢竟這種地方年輕人除了上網並沒有別的娛樂場所可去。沒走多遠,我就看到了網吧,我彷彿找到棲身之所的流浪漢一樣,飛一般地衝了進去。
按規定上網需要身份證。但我不能出示身份證,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被全國人民關注著。不過規定是規定,老闆自然有應對的辦法,在一個無名小鎮的網吧不用身份證自然也可以上網。於是我選擇了最內側的一個位置,一頭鑽了進去。
雖然僅僅幾天沒有上網,可作為現代化的奴隸,我覺得僅分別幾天的網絡彷彿自己離別多年的親人一樣,如此可親可敬。就在我剛進入自己郵箱的時候,許多未讀郵件出現在我眼前。
父親給我寫了郵件,院裡的老師和同學給我寫了郵件,甚至我初中和高中的老師同學也給我寫了郵件——這些可憐可氣的郵件內容完全一樣,通通是問我到底怎麼回事、現在到底在哪,通通是讓我跟警察坦白一切,通通是勸我不要幹傻事。
看著這一封封的郵件,我心如刀割。尤其是父親的那封郵件,不但言辭懇切,而且還附上了他和母親哀傷的照片。看著照片中瘦得不成樣子的母親,我的眼淚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起轉來。老天啊,你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和我的家人呢?
別人的信我可以置之不理,但父母的信我一定要回。我現在只是在一個陌生小鎮的陌生網吧,即便給他們回信也應該不會暴露我的行蹤,反正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們再這麼憑空擔心了。
我給父親回了信,簡單地告訴了他,我不是兇手,我現在很好,我正在想辦法查清真相,請他們不要擔心。同時我還告訴他,我現在不能投案自首,因為投案就意味著死亡,等等。
我知道這封信起不了什麼作用,甚至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封信會被警方監控,但至少我這麼做能讓父母知道我現在還活著。對完全沒有兒子消息的父母來說,兒子還活著的事情至少能稍微寬慰一下他們已經崩潰的精神。
看完這些或義正詞嚴或循循善誘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郵件後,我心裡異常憋屈。咳,天下之大,誰才能明白我此時如履薄冰啊?
讓我稍感意外的是,林菲和李少威竟然沒有給我寫信。按照我跟林菲的約定,我倆每天都會進行聯繫,這都好幾天過去了,她即便打不通我的手機為什麼連一封郵件也不給我發?還有李少威,他再笨也不至於笨得想不到該用郵件跟我聯繫吧?難道他倆遇到了什麼不測?
一想到這,我趕緊繼續搜尋所有的郵件。當看完所有收件夾的郵件後,我進入了垃圾郵件夾。以前我是把垃圾郵件夾裡的所有郵件通通直接刪除的,根本看都不看,可現在這個非常時期,我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果不其然,我在一封垃圾郵件中發現了一些異常之處。
這封郵件的標題是「醫療新奇跡!快速檢測兒茶酚胺」。對任何人來說,看到這種讓人作嘔同時莫名其妙的垃圾郵件,誰都會第一時間把它刪除。可我清楚地記得,那晚我在孫林別墅的秘密房間中,他遞給我的杯子就是用來檢查我的兒茶酚胺的。他當時說到這個名詞時雖然說是用來對我進行測謊,可此時看到這個晦澀的醫學名詞,我還是興奮不已。
我忙不迭地進入郵件正文。讓我驚訝的是正文裡什麼都沒有,整個郵件只有一個該死的標題!
如果這封郵件是孫林給我的暗示,那怎麼裡面什麼內容都沒有呢?不過轉念一想,以孫林所在組織的神秘程度,他應該知道我的郵箱不單他能監控,別人也能監控,如果他留下明顯的暗示,一定會引起其他組織的懷疑。難道「兒茶酚胺」這個詞就是他給我的暗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艱深晦澀的醫學術語對別人而言完全不明就裡,對我而言至少會讓我知道他孫林在試圖聯繫我?
不管這麼多了,畢竟這個詞只有我和孫林以及孫林的人知道,既然郵箱裡出現這麼一封郵件,那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輕易放過。於是我決定回復這封郵件,告訴孫林我的落腳點。
可當我剛把手放在鍵盤上的時候,一陣擔憂閃過我的腦海——如果警方和別的組織也監控了我的郵件,那他們會不會也就知道了我的藏身之所?可如果不回復,孫林又怎麼能找到我呢?
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回信。山窮水盡的我只能把希望交付給命運了——我只能祈求警方和其他組織的人不要注意到這封垃圾郵件,只能祈求萬一他們注意到了,孫林也能趕在他們前面找到我。
但願如此——但願沒有人會關心一封標題為「醫療新奇跡!快速檢測兒茶酚胺」的郵件。
我回復的內容很簡單:「薊縣。戰神網吧。上次你找到我的時間。」
我留下了這個網吧的名字,同時留下了只有我和孫林知道的時間——上次他帶走我是在晚上十一點我把小劉護士送回家的時候。即便別的什麼人真的注意到這封郵件,那麼他們也不會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在這兒出現。我已經想好了,在孫林找到我之前,我就躲在薊縣的某個角落,每晚十一點在網吧附近出現。
辦完了這些要命的事情後,我開始在網上查找關於案件的消息。不出所料,各大主流網站都登有我的通緝令,同時都配上了我面目可憎的照片。我快速瀏覽了這些網頁,希望能從中發現些什麼進展,可是一無所獲。我關掉這些網頁後謹慎地抬頭看看了網吧裡的人,萬幸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目力所及的範圍內都是些年紀輕輕、自以為打扮很入時其實很非主流的年輕人在興奮地玩遊戲或跟網友聊天,一切並無異樣。
我看了一眼表,下午三點多。我估計了一下時間:如果孫林或者什麼別的人第一時間發現了我在郵件中留下的內容,那麼他們從北京趕過來至少得兩個小時,現在距離我回郵件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也就是說我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待在網吧裡,然後就得馬上離開,避免什麼人在這裡把我堵個正著。於是我開始在腦中飛快盤算著該如何利用這一個小時幹點有用的事情。
西克教授和董先生知道全部的秘密,而他們的繼承者丁教授提供給我的唯一線索就是林吉賢,看來我必須瞭解這個曾讓我非常不齒的人了。
網上叫林吉賢的人很多,但想找出那個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非常著名的「工人哲學家」林吉賢並非難事。不過,雖然很輕易地就能查到他的資料,可資料竟少得可憐,不過是他當年如何紅火,後來又如何被人批判和羞辱,以及再後來徹底淡出了學術界,等等。也難怪,這麼一個特殊年代出現的特殊怪胎本就不應該被大書特書,更不應該被人們所銘記,時代過了自然就要被人們扔進歷史的垃圾堆。可就這麼一個被眾人遺忘的人物現在竟然事關一個據說極為重大的秘密,更事關我的生死,所以無論如何我得一百萬倍地重視他。無奈資料實在少得可憐,我只能記住幾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線索——林吉賢是北京人,1935年出生,成名之前是北京第九機床廠的員工,火熱年代過後他回到了第九機床廠,直到退休也沒有再被人關注過。
他既然在第九機床廠退休,那麼不管他現在是死是活,總能知道他住的地方,總能找到大量與他相關的人員,而且也一定能找到他的家人——當然,如果他有家人的話。
記下了林吉賢這少之又少的資料後,我看了眼表。時間告訴我不能再在這個地方停留了。雖說對方也許不會這麼快趕來,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回信,但我得把情況往最壞了想,省得陰溝裡翻船。
離開網吧後,我彷彿陽光下的蝙蝠,一時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如果是以前,我會在書店或者咖啡館打發掉一整天的時間,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鎮上,哪裡會有什麼咖啡館或者書店呢?我沿著牆根,漫無目的地走著,邊走邊偷偷看著兩側的建築,既希望能發現什麼安身之所,更希望不要被人認出。就這樣一個小時過去了,我發現自己竟走完了整個小鎮。
更可氣的是,這麼一個鎮上竟只有剛才的那一家網吧,我完全沒有了藏身之所。於是我索性來到了網吧斜對面的一家飯館,希望在裡面打發掉十一點之前的全部時間。
可是我該怎麼度過剩下的五六個小時呢?
思前想後,我點了一碗麵和一盤花生米,又點了一瓶啤酒。我本想多點些酒,可囊中羞澀。我用蝸牛的速度吃完了面,然後用更慢的速度開始一顆一顆地吃花生米——時間啊,你過得快點吧。
花生米總歸是要吃完的,酒也如此。我本想拿本書或者玩手機來打發時間,可這兩樣東西我身邊根本沒有。真是可氣,越是希望時間快點,它反而有意跟我做對似的,恨不得一幀一幀地從我身邊劃過。
再這麼空無一物地待著恐怕要引起別人的注意了,於是我急中生智,在喝完最後一口酒之後緩慢地趴在了桌上——拜託,我可不是在拖延時間,我是不勝酒力,睡著了而已。
《天國的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