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張磊為官數十年,怪事見得多了,不怕人傻,就怕求死還裝風雅。尤其是現在的年輕人,趕上個仕途不順,或是情愛受挫,動不動就往高處吊一脖子,還偏挑依山傍水之地。他倒是死得舒坦,難為旁人嚇去半條命。
他在心裡暗罵此人缺德,依山傍水便罷了,你還挑在人家老蘇家門口,是嫌蘇家還不夠邪門再多摻和一份子?
結果他上前一瞅,傻眼了,一股涼意從背脊竄上直衝天靈蓋,「他,他怎,怎會?!」
隨後趕來的刑房承差一個箭步上前扶住雙腿癱軟的張磊,「大人識得此人?」
張磊冷汗如雨下,「……趙太醫。」
承差腦子沒轉過來,以為是張磊嚇蒙了,請示道,「仵作已在來的路上,是否請他驗屍?」
張磊一拍大腿,拽著承差衣袖爬起來就喊,「驗什麼驗,快派人去稟報皇上,快!再磨蹭下去,仵作來驗的就是咱們幾個了!」
承差幾人被吼得亂了分寸,腳步躊躇了好幾下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爬上馬背絕塵而去。
不足一炷香的時間,聖旨快馬而來,命張磊派兵封鎖落中,查明因果。
傳旨太監出宮時正好被李巽撞上。近期怪像連連,他本就對蘇樓之事十分介懷,聽了趙太醫自盡的消息後,知道漪漣必然耐不住性子,便繞了一趟客院帶她一同前往落中城,誰知君瓏已先一步到場,見兩人趕來,一眼之中隱約像有顧慮。
李巽回了張磊的禮,對君瓏招呼,「君太師來得好快。」
君瓏浮起笑意,從容如常,「趙席是本師帶進蘇樓,既聞噩耗,怎麼也當過問幾句。幸而張知府處事得宜,想來不用本師多操心。」
張磊戰戰兢兢應聲,「下官定然慎重查辦,不負皇上與太師信任。」
沈序是跟著君瓏一路來,遇事總能挑好時機,然後恰到好處的話兩句,「趙太醫年紀輕輕,本是前途無量,怎麼說去就去了,實在叫人想不透。」他問張磊,「張大人,眼下你可查出什麼端倪來?」
張磊小心答道,「回諸位大人,趙太醫是在今晨被趕集的城民發現,據幾人證詞,約是卯正時分。當時這條道上行人不多,又逢日出,他們行至此處一眼便發現了懸於樹下的趙太醫。下官的寒舍距此約三刻鐘的路程,聽聞後便與刑房承差趕來一遭查驗,初斷趙太醫乃是自盡。只是這條內道晚間十分僻靜,眼下尚無目擊者,若要判定死亡時間需仵作驗屍。事關重大,下官未敢擅自下令,現場事物皆保持原樣。」
聽完大概,君瓏與李巽問及城中戒備,漪漣趁機觀察了周圍地勢。
所謂內道乃是離湖最近的行道,道旁栽滿了蒼古楓樹,趙席所吊的是其中之一,幾乎正對蘇樓。右旁十步設有渡頭,栓有一隻落著竹簾的木舟,是前往蘇樓的唯一途徑。以渡頭為基,再往右方行數十步,便是落香樓。除落香樓外,內道上再無商樓,民居零散,多分佈在蘇樓背處,難怪無人可證。
「發現屍體的城民居於蘇樓斜後方,而市集場地在城東南方。此道雖不是必經之路,但路程最短,景色最佳,由此行經說得通。且他們幾人能互相為證,並未直接接觸過屍體。」張磊如此補充道。
「聽張知府的意思線索並不明確,何以判斷趙席自盡?」君瓏搖著扇問。
張磊道,「單看屍首,死者臉微青,唇部泛白,雙目稍外凸,嘴微張,乃窒息而亡之相。且並無明顯外傷,也現場看不住掙扎痕跡,所以下官初步斷定趙太醫乃是自盡。」
君瓏不甚贊同,「可趙席進蘇樓不過短短三日,期間生了什麼變故竟要他狠心自盡,張知府可查明了動機?」
張磊道,「這……還未曾。」
「沒有動機就主觀論斷是否太草率?」君瓏道,「何況依張知府所言僅能證明趙席或為窒息而死,有沒有可能是他人絞死再先,後偽裝成自盡假象?左右無人為證,若是兇手行兇後移屍,此地根本不是案發現場,又豈能讓你尋到蛛絲馬跡。」
就事論事,李巽以為,「確實不能斷言趙席自盡,還是將屍體放下逐步查驗為上。」
張磊連忙應聲,趕快叫人將屍體解下平置於擔架上。此一來,趙席的可怖死狀看得更加清楚,煞白面孔,僵硬表情,脖頸赫然一道暗紫色的驚心淤痕,確乃窒息之相。尤其沾染上蘇樓之名,有種不言而喻的古怪氣氛在人群間悄然蔓延開。
有了君瓏的問責在前,張磊說話尤其小心,在與仵作交換了意見後才道,「趙太醫身上無明顯外傷,脖頸勒痕證實是此麻繩所留,淤血偏輕,但還算正常。」如此是否可判『自盡』,或是進一步驗屍?他很為難,猶豫了兩聲請示,「下官愚鈍,往下還請君太師賜教。」
君瓏正望蘇樓,聞言低笑側頭,「本師於此道不通,先前幾句話不過隨口臆斷,豈能對張知府有所指教。不如問問沈中丞的意思?」
既然君瓏發話,張磊這一問便順理成章,「有幸得聞沈大人代審唐非一案的些許經過,下官由衷佩服。眼下趙太醫這境況……呃……還請大人指點一二。」
沈序道,「張大人客氣。唐非一案本官不過是代審,還要多謝三司肯給機會。反是侄小姐,當夜在大理寺的幾番推測當真驚艷。不知對此案可有看法?」他打著太極就將話頭推了出去,只因比較有趣。
漪漣從始至終一直在瞧趙席,哪裡有心思聽他們打官腔。她越看越上前,看不清又要再近兩步,結果被君瓏一把逮住,她訝然,「幹嘛?」
君瓏看向沈序,「沈中丞過謙了,有高見不妨直說。本師知曉你性子素來謹慎,旁人卻不明瞭,別叫張知府以為你小氣。」
沈序隨口挖到了寶,深覺愉悅,「下官哪裡有高見,拙見罷了。暫不論自盡還是他殺,趙太醫眼瞅著是死在蘇家大門口,怎麼也該先問問蘇家的意思才為妥帖。君太師以為如何?」
聽到蘇家二字,李巽心不安寧。儘管眼下的進展合情合理,他還是有種不協調感,所以一直沒輕易發話。尤其沈序說完話後向他投了一個極為隱蔽的眼色,若有深意。
君瓏目光凌厲一掃,「蘇曜人呢?」
張磊忙回稟,「剛才已經派人去知會了。」他再度招呼人去問情況,遠見一條木舟已緩緩駛到了湖泊中間,方才略鬆了口氣,「太師稍後,大約是蘇家的人過來了。」
不多時,舟停渡頭。兩名家僕首先跳出船,回身將戚婆子扶了出來。
她一如往常淡定,眼見這官兵圍立的場面絲毫不見慌張。周全了禮數後,她將視線落向了永眠在楓樹下的趙席,鞠躬作禮以表哀情。然後徐步走到屍體旁閉目合手,口中唸唸有詞不知在說什麼,有點像佛家誦經。
在沈序的示意下張磊上前詢證,顧忌著振國將軍的名號,他客氣道,「戚婆婆,敢問蘇將軍如今何在,怎未與你同來?」
戚婆子收手答道,「主子正在休息,起不得。」
君瓏與李巽都在場,權臣與皇親請不來一個世襲將軍,這讓身為落中知府的張磊很掛不住面子,「這……」
戚婆子有意補充,「趙太醫奉皇命前來,蘇家上下皆沐皇恩,不敢怠慢。如今出了這樁事實非所願,民婦惶恐之至。」她深歎道,「可主子的病張大人也知曉,終日纏綿病榻難以成行,塵事不聞,是非不聽。莫說對大人斷案有所助益,便是答上您兩句話也難。不周全之處老婦代為請罪,還是諸位大人見諒。」
話畢,沈序與君瓏對視一眼,無聲而笑。他向來以為朝廷之人最圓滑,沒想到落中還有這麼個會說話的老婆子。聽著句句謙卑,可細品來卻讓人冒火,總歸一句話,『蘇曜身體抱恙來不得,能怎麼著?』
沈序巧妙接話,「蘇將軍身有怪疾自該體諒,來不成不礙事。可本官聽聞將軍長日閉門謝客,連太醫也難見上一面,這如何治得好病?」
張磊聽得一身冷汗,不愧是中央官員,言詞太鋒利。先是不問緣由扣了頂『怠慢皇恩』的帽子,再是將趙席之死歸罪與蘇家。且他言明『閉門謝客』四字乃是『聽聞』,由哪聽聞?敢放出這話,身後必有高人授意。所以『一問三罪』,戚婆子也輕易反駁不得。

第八十九章 自殺他殺?

果不其然,戚婆子只婉轉解釋,「多謝大人關懷。三日前君太師駕臨蘇樓正趕上主子身逢不適,不能親自相迎。待晚間精神所有好轉,老婦便立即請了趙太醫替主子診脈。」
君瓏凜然一笑,「診脈都整到樹上去了,蘇將軍這病確實怪得很。」
戚婆子坦言,「太師明鑒,主子病雖怪,但尚不至於累及太醫。」
《陸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