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張磊道,「三名劫匪於城南郊外分贓被官兵捕獲。因事涉及朝廷高員,下官當日便上奏京城。最後由大理寺發下話,立斬不赦。」
有膽量搶劫蘇家少夫人,居然會蠢到在城外被抓現行,簡直像是欲蓋彌彰的借口。
李巽據言推敲,視線隨意掃著書卷,有段文字不經意間引他矚目,時間距今約有二十年。上頭寫道落中知府殷仁遭御史台彈劾,擅用賑災款私用,賄賂王孫,私造宮捨,罪足死刑。蘇明為證,有功於社稷,宣文皇帝親表嘉獎。
「……殷仁?」李巽一愣,忽然想起與沈序飲酒時曾無意提及殷氏,後因故被打斷,事後他也拋到了腦後。
漪漣瞄他一眼,「這個殷仁有什麼問題?」
李巽道,「聽沈序提起過,說是與落中頗有淵源。」一邊回答,一邊循著殷仁的線索去翻地方志,結果只知道他曾任落中知府,二十年前被判斬首,所謂貪污賑災款僅用少許筆墨略述,不甚明瞭。
「殷仁曾是落中知府,為何記錄如此簡略?貪污案可有詳細案卷?」
張磊支吾道,「……下官是當今永隆皇帝登基初年才到走馬上任,與罪臣殷仁之間還隔了一任秦知府,所以不大清楚此案。僅是在交接時與秦知府偶聊起此事,得知落中府在二十年前鬧了一場大旱災,死了不少百姓。下官後來清查過案卷,殷仁正是動用了那筆賑災款。」
李巽吩咐,「把案卷調出來。」
張磊連忙催促了承差去刑房取案卷,大概三刻鐘後送到了李巽手上。
案卷被收於木箱中,存放的還算平整,邊角泛黃,是二十年歲月所留痕跡。展開一看,內容依舊無甚價值,多提及落中乾旱形勢所引發的饑荒,百姓食不果腹,飢腸轆轆。再提便是朝廷如何如何上心,皇帝怎麼怎麼垂詢,太子領監察御史銜,親率工部官員至落中開渠引水,洋洋灑灑一大篇。對落中知府殷仁僅有吝嗇幾句——
貪污公款,私建宮捨,賄賂王孫,無顧百姓生死,有悖命官道德。故撤去殷仁落中知府官職,判處斬首之刑。宗親二十三口同罪而處,外親年滿十五者斬首,未滿十五者流放烏峽關為奴,其餘親眷永不入京,不得參與科考,不予委任。
「落中殷姓只此一門,二十年前宗親全判斬首之刑,外親流放,落中再無殷家。」張磊道,「殷家當年雖比不得蘇家榮耀,也是落中府數得上的名門。世事瞬變,這都二十年過去了,殷府舊址改建成了戲樓,念叨這場戲的人卻不多了。」
漪漣從李巽手中接過案卷也通篇讀了一遍,「二十年前的太子是現在的皇帝?」
張磊稱是,「皇上當年正值十五年歲。」
唐非一案還不算完,怎麼二十年前還能扯上他!漪漣對其大理寺的表現極不待見,「這麼說來殷仁挪用公款是賄賂他?」
張磊有所顧忌,「……下官不敢胡言。」
李巽道,「據本王所知,永樂行宮便是二十年前初建,皇兄登基初年擴建。擴建時惹了朝中言官不少爭議。請張知府直言,與殷家可有關聯?」
張磊遲疑良久,礙於襄王身份不得不道,「……罪臣殷仁挪用大筆賑災款私自建的造宮捨位於落中都城三里外,就是最初的永樂行宮。趁太子領工部官員至落中救災之際,他妄想以此賄賂太子,後被言官彈劾,結果斷送了全家性命。」
案犯是從四品知府,牽連太子,涉及民生,儼然重案。案卷卻對案情簡言略述,不合規制。漪漣反覆看了好幾遍,包括蘇明的履歷,發現蘇明多立戰功,參與的政事僅此一項。若說蘇明為故里百姓抱不平合情合理,但李巽特意問及肯定有所考量。
從府衙出來時天色明亮,他們沒有乘轎,徒步出城。
漪漣時不時瞅一眼,瞅完又不說話,李巽被這偷偷摸摸的視線瞧的渾身難受。
出城後,他無可奈何的停下腳步,「阿漣,你有話想與我說?」
漪漣扭捏了一陣,小心翼翼的反問道,「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誰知李巽又把問題拋了回來,「你認為我討厭你?」
「我不知道。」漪漣撓撓頭,「其實討厭我也行。」
李巽眸光若暗,「我就這麼無足輕重,討厭你也不要緊?」
「沒沒沒,我沒那個意思!」漪漣使勁擺手,「我只是聽霽月堂的人說你心情不好,在屋子裡悶了三天,左不過是為了那些話。事後我自己也想了想,聽著是挺過分。」她死死盯著地面,不敢抬頭,「這事賴我沒經驗,以為趁早好紓解,誰知沒解成反而結上了。我想與其把你憋壞,還不如讓你討厭。」
「這就是你來了又走的原因?千方百計跟我離遠了站,也不希望我陪你去府衙?」
她鬱悶道,「難聽的話是我說的,再去煩你就有點恬不知恥。」
李巽歎氣,溫慰道,「我沒覺得你煩,更沒討厭你。這幾日……」他頓了頓聲,「這幾日我是在思考,該怎麼待你才會讓你高興,是要學著師父,還是要學大師兄。」當然也是在靜心。他還沒有想好怎麼適應,所以暫且把自己悶在屋裡。
這難熬的三日,他站在屋裡凝望月門,心裡是巴望著她能來。
漪漣也確實去了,在門口東張西望,轉著轉著又退出來。
她每次轉身離開,李巽總會不由自主的歎息,不好說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不要自責,這不是我的初衷。只要你喜歡,什麼都不會改變,我們還像以前一樣。」這是他思考三日的結果,「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習慣。」
反差是個很可怕的事。好比天色越黑,越襯得星辰璀璨,吃膩了桂花糕,就會覺得清茶舒坦。當一個本來冷靜寡言的人用七分深情、三分苦楚對你說話,那就是致命絕招!漪漣招架不住,更急得慌,「你這麼遷就我真的不夠本。」
李巽立刻反駁,「是你說的,行事前且問自己一句願不願?」他淡淡笑了,微微帶苦卻義無反顧,「你只知我願便是。」
漪漣霎時感到罪惡錐心,自以為滔天罪行也不過如此了。
於此同時,君瓏剛回到蓬萊殿,吩咐宮人奉茶。
沈序坐於客位聞著綠茶香,嘴裡說的是湖畔的見聞,打趣道,「下官今日是頭一遭會這位戚婆子,不怪落中城民管她叫『神婆』,言語間還真有一股玄乎勁。單為著臨危不懼的本事,也算得老太婆裡的佼佼者了。」
君瓏抿了口茶擱下,毫不入眼,「我家侄女都清楚是裝神弄鬼,還能唬住沈中丞?」
沈序道,「在您這裡,下官怎麼敢和侄小姐比,有這心也沒這膽呀。」回想方才種種,「就因無心說錯了兩句話,可真怕惹惱了您,也被一起丟進蘇樓給關咯。」
君瓏面帶笑意,聲音聽來冷風瑟瑟,略有刻薄,「好歹當她一聲『叔』,管管如何?反是沈中丞,近來似乎與襄王走得挺近。」
沈序一臉理所應當,「下官這不正是為著您的吩咐,有意提點王爺幾句?」
君瓏哼笑道,「瞧瞧,聰明如沈序,何曾說錯過話。」
宮人換上新的冰塊去暑熱,屋中為此沉默了一陣。宮人不敢多留,利索的將之間的融水抬出便退到門外等候吩咐,這是慣例,君瓏會客時不喜歡有無關人等在場,尤其是見沈序的時候。
晶瑩剔透的冰塊輕揚起白霧,沈序上前用手撩撥,指尖一陣清涼,「聰明的人不少,下官這點小聰明哪裡敢班門弄斧。比方說蘇將軍這一場場接連不斷的好戲,簡直出神入化,下官好幾次都迷糊了,真好奇他這『失魂症』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君瓏不輕易表態,「依你之見如何?」
沈序道,「旁觀確實有模有樣。」
君瓏道,「本師倒希望他是真的,找個借口,判個罪,剝去官爵就完事了。若是假的,蘇曜決計是心機深重。且他的心思尚不可知,往後少不得大麻煩。」
《陸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