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次日天還未亮,已得到消息的于謙先趕來錦衣衛官署,問道:「可有玉珠的消息?」
  朱驥道:「沒有。目下已懸賞發出通緝告示。那絡腮鬍子特徵明顯,如果他出現,應該有人能認出來。」
  於康匆忙進來,告道:「我在蒯府等了一夜,也沒有人來送信。」
  于謙看了義子、女婿一眼,問道:「你們都認為歹人綁架玉珠是針對我嗎?」
  他為人嚴峻,居家也是如此,只對女兒和兩位兒媳和顏悅色,是以於康、朱驥均不敢答話。
  于謙沉吟片刻,道:「這樣,阿康還是繼續回蒯家等候消息。一旦歹人上門送信,提出條件來,你先不要有回應,只說一定會轉達給我,我也會認真考慮。」
  於康聞言大為驚愕。他之所以焦急萬狀,是因為熟知義父性情——一個從來以大局為重,當年堅決拒絕與瓦剌和談、完全不顧也先握有太上皇的朝廷重臣,又怎麼會因為兒女情長,而向惡人低頭屈服呢——卻不想于謙語氣竟有圓轉之意,即使是緩兵之計,也是從所未有了。
  于謙卻有自己的考量,若對方綁架的是自己的兒子、女婿,甚至是最鍾愛的女兒璚英,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談判,但偏偏是兒媳玉珠。當日老匠官蒯祥親自將玉珠的手交到了他手裡,鄭重托付,情形歷歷在目。他須得對得起蒯老的這份信任,不希望其最愛的孫女因成為於家媳婦而遭受厄運。
  朱驥也對岳父的態度很是意外,忙道:「我已經在蒯府附近安排了人手,都是最精幹的探子,一旦歹人信使出現,便能徇跡跟蹤。」
  于謙搖了搖頭,道:「對方挑中玉珠下手,足見不是無能之輩,不會沒有防備。」想了想,又道:「朱驥,你再多派人手,攜著歹人畫像,到市井坊間四下詢問,總比坐等他們上門要好。」
  朱驥應了一聲,正好千戶白琦進來,便請對方去辦搜查之事。於康卻是不肯離開,似還有話說。
  于謙問道:「蒯匠官身體可還好?」
  於康道:「他老人家昨晚傷心過度,中了風。大夫連夜趕來救治,人是醒了,可有些傻了,什麼也不記得了,連人都認不出來了。孩兒想……想……」
  于謙道:「你想到請胡尚書出手救治蒯匠官,是嗎?」於康道:「是。可是胡尚書素來清簡,不肯輕易出手。」
  于謙沉吟道:「此刻胡尚書應該正在上朝途中,我會在下朝後跟他提及此事。你先回去蒯府,好好照顧蒯匠官。」
  於康道:「是。多謝父親大人。」這才慌忙去了。
  于謙又皺眉問道:「你何以對白千戶如此客氣?」朱驥道:「白大叔是先父老部下,我初入錦衣衛時,他也帶過我,算是半個師傅。」
  于謙道:「就算如此,這裡是錦衣衛官署,你是指揮,他是千戶,你是長官,他是下級,你當眾稱呼『白大叔』成何體統?」
  朱驥悚然一驚,躬身道:「是,於少保教誨,下官記下了。」
  于謙趕著上朝,也顧不上更多,匆忙整了衣冠出去。
  朱驥送走岳父,回來見楊塤還在呼呼大睡,料想是遠途奔波太過勞累所致,一時不忍叫醒他,便自攜帶了兩名強盜的畫像,與百戶楊銘帶了兩名校尉入宮尋找老太監阮浪。
  正好在宮門口遇到京營監軍曹吉祥。曹吉祥昨日在金桂樓與朱驥照過面,聽說對方找阮浪,忙告道:「朱指揮不知道嗎,阮公公專事看守南內。朱指揮要尋他,得去小南城。」
  朱驥聞言,不禁轉頭看了楊銘一眼。楊銘即哈銘,他與袁彬在太上皇北狩期間朝夕服侍,與朱祁鎮關係匪淺。朱祁鎮被囚南內後,楊銘與袁彬亦常常被孫太后召入宮中,並替孫太后將一些日用物品帶給太上皇,是以楊氏應對南內情況頗為熟悉。
  楊銘忙道:「下官雖去過南內不少次,但連崇質宮大門都沒有進過。南內守備十分厲害,根本不讓外人靠近宮牆,是以下官不認得南內內侍。」頓了頓,又刻意補充道:「南內守備是靖遠伯王驥。」
  朱驥登時皺起了眉頭——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靖遠伯王驥與他岳父于謙不和,是于謙生平最討厭的人之一——但出於公心,仍不得不往南內而來。
  南內位於東華門外皇城東南隅,永樂年間稱東苑,是明成祖朱棣「觀擊球射柳」之處,類似皇家練武場。每年端午節時,皇帝車駕臨東苑,並聽任文武群臣、四夷朝使及在京耆老聚觀。
  宣德年間,鍾愛自然風光的明宣宗朱瞻基在此修建了齋居別館,亦由名匠蒯祥主持,殿閣簡陋樸素,內外種植了大量奇花異草,雞鴨成群,有意呈現田園草舍風光。朱瞻基也為此寫下了大量詩句,栩栩如生地描繪了各種動物的形態。崇質宮即是齋居別館中的建築之一,因是黑瓦,不同於皇宮大內之琉璃瓦,故別名黑瓦殿[6]。
  自太上皇朱祁鎮歸國以來,明景帝朱祁鈺視兄長為最危險的政敵,生怕朱祁鎮尋機聯絡群臣復辟,因而明令禁止南內內外交往,違令者斬無赦。朱驥雖是錦衣衛官員,卻也不能進入南內,只能到崇質宮外,請守備召阮浪出來。
  負責守備南內的是靖遠伯王驥。王驥字尚德,保定束鹿[7]人。雖是儒生,卻身高體壯,精於騎射,剛毅有膽,曉暢軍事,永樂四年(1406年)進士及第,官拜山西兵科給事中,鎮守山西。當時徐溝鹽池因淫雨連綿被水浸淹,王驥請朝廷免除鹽民的二十萬兩課稅銀,因而在民間獲得了美名。
  明宣宗宣德年間,精明強幹的王驥任兵部右侍郎,長期代理兵部事務,後正式升任兵部尚書。英宗朱祁鎮即位之初,在大宦官王振慫恿下,頗有開邊的野心,命王驥上詔議邊防事務。王驥當時看不起王振這樣的閹人之輩,沒有立即回復,五天後即被朱祁鎮下令逮捕,與兵部右侍郎鄺埜一道被關入錦衣衛詔獄。此為朱祁鎮激憤之舉,當時實際執政者為太皇太后張氏,小皇帝及心腹宦官王振尚未能完全掌控朝政,很快又不得不將兩位兵部長官放出。
  明廷興兵征討麓川思任發後,名將方政、沐昂和宦官王振先後進剿,均損兵折將,無功而回。正統六年(1441年),王驥受命總督軍務,與平蠻將軍蔣貴督軍十五萬,在麓川之戰中借風縱火,焚柵破寨,一舉擊敗思任發,並因征討麓川之功封爵靖遠伯[8]。後總督雲南軍務,對於穩定西南邊陲起了極大作用。
  王驥是幾朝老臣,沙場老將,擅長用兵。當年英宗皇帝朱祁鎮率五十萬京軍御駕親征時,王驥正率領明軍主力在南方作戰,得以保身。他雖然威名赫赫,政治上卻是個投機者,有點兒官迷的味道,曾一度不擇手段地巴結大宦官王振,為朝中正直大臣所不喜,譬如兵部尚書于謙便極其討厭他。
  明景帝朱祁鈺選中王驥到南內看守太上皇朱祁鎮時,王氏已年過七旬。至於朱祁鈺為何會選中他,迄今仍是個謎——
  有人說是因為英宗初登基時即因王驥沒有及時回奏而將其下獄,險些處死,王驥心中一直有怨;也有人說因為王驥不是什麼正經人,七十多歲了,仍然好走馬遊樂,飲酒吃肉,甚至頻繁出入青樓。而自古以來,貪財好色、污點多多的武將反而最為主上所喜。
  但事實上,王驥並不像外界想像的那樣,為巴結明景帝而刻薄對待太上皇。朱驥人到時,他正要親自將瓦剌可汗也先派使者送給太上皇的禮物獻入南內。
  自英宗朱祁鎮歸國後,也先時常派使者送來一些禮物,指名交給太上皇,半句不提新皇帝。由於事關國體,景帝朱祁鈺也不能不如數轉交。他見也先如此優待兄長,心中很不是滋味,特意派人送信給也先道:「前日朝廷遣使,未得其人,飛短流長,遂致失好。如果太師有使,朕當優禮待遇!」
  意思是說,英宗和王振當政時與也先失和打仗,但現在是他朱祁鈺當政,一定會好好對待也先的使者,實際上也是暗示也先應該送禮物給他朱祁鈺。
  但也先始終沒有私禮給朱祁鈺本人,即使在他稱汗前後急需明廷的支持。後來有人告訴明景帝,說這是也先挑撥離間的詭計,就跟當年明廷厚待脫脫不花、薄視也先使者一樣,朱祁鈺這才釋然。
  朱驥幾人剛進入南內範圍,便有全副武裝的京營軍士衝了出來,喝問道:「什麼人敢擅闖南內?」
  錦衣衛是天子親軍,素來地位尊貴。校尉見這些軍士態度蠻橫,個個手持火銃,一副牛氣沖天的樣子,很是不滿,沒好氣地答道:「還問什麼人,看不到我們穿著飛魚服嗎?這位是我們錦衣衛朱指揮。」
  軍士勉強客氣了些,告道:「南內是禁地,除非奉有皇帝諭令,才能入見太上皇。朱指揮進來這裡,可奉有皇帝諭旨?」
  朱驥忙道:「我們來南內,不是為了見太上皇,而是因為一件案子來找阮浪。」
  軍士聽說,便讓朱驥等人等在原處,自趕去稟報王驥。王驥便親自入南內,叫了阮浪出來。
  阮浪似是宿醉未醒,想來昨日是他生辰,沒少飲壽酒。他晃悠悠地走過來,一聽說朱驥是為昨日強盜之事而來,便立即警醒過來,連連搖頭道:「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他若一直是醺醉的樣子,糊里糊塗地稱不記得,倒也可信。但他搖頭之前,分明有一絲銳光閃過雙眼。朱驥不由得多了幾分狐疑,忙掏出畫像展開,道:「這是我請畫工畫出的強盜相貌,請阮公公看一眼,是不是這兩個人。」
  阮浪瞟了一眼,瞇起眼,摸了摸光溜溜的下頜,道:「是這兩人嗎?不是吧?」
  朱驥道:「這是畫工根據我的描述畫的,我跟這二人近身交過手,應該不會記錯。」
  阮浪道:「唉,年紀大了,記性不好,真不記得了。」又道:「朱指揮有多少大事要辦,何必親自來管這麼件小案子?況且反正我也沒丟什麼東西。」言外之意,竟也是讓朱驥不要多管閒事。
  朱驥疑雲更重,試探著問道:「阮公公是不是認得那兩名強盜?」
  阮浪道:「哪有的事?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們,從來沒有。」一邊搖頭如撥浪鼓,一邊轉身回南內去了。
《大明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