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楊塤搖頭道:「於少保曾力抗強敵,保全江山社稷,功不可沒。正因為他功勳太大,所以成了眾望所歸的英雄。人們對他期望太高,盼望他能出面解決世間一切不公不平之事,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於少保最重要的身份,是皇帝的大臣,就算他站了出來,也改變不了局面。」又道:「更何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於少保也是人,憑什麼要讓他出面,為什麼你自己不能挺身而出,只在一旁說三道四?於少保吃的是朝廷俸祿,這是不假,可他只是兵部尚書,他在他的位子上,已經是廢寢忘食,竭盡所能,開創了兵家新局面。而今國泰民安,邊境晏然,不正是於少保的功勞嗎?還要期待他多做什麼?」
  瓦剌雖然送明英宗朱祁鎮歸國,並主動與大明修好,但于謙作為兵部尚書,並未掉以輕心,認為只有加強鞏固國防,才能長久地制止瓦剌侵略,為此特意上疏提醒明景帝道:「上皇雖還,國恥未雪。」
  隨後,于謙採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強邊防建設:一方面,加強宣府、大同、遼東及北京附近的防務,增加軍馬,修繕城堡關隘,收復獨石八城;另一方面,整肅軍紀,嚴懲犯法的郭亨、楊俊等軍官,就連保護京師立下首功的武清侯石亨也不例外。
  同時,于謙還仔細閱讀了《軍資總會》,參照書籍,對與軍事有關的馬政、陣法、戰車、軍器、軍功制度等方方面面進行徹底改革,以新式火器大量配備軍中。
  更重要的是,于謙著手改革京營軍制,創立了團營。原先明廷京衛軍隊分別隸屬於五軍、三千、神機三大營。五軍營是洪武時編定的軍制,有步隊、馬隊,專教陣法。三千營是永樂時編定,都是騎兵,專管扈從皇帝出入。神機營是永樂時對交阯作戰時所建,使用火器,主要是步兵,更附添馬隊在內。三大營各有總兵官,不相統一,同歸五軍都督府調動。平時掌府官只管軍政文書,不管操練,戰時分別調遣,號令不能配合一致,將領和軍士彼此也不熟習。英宗正統年間時,京營軍士雖然有五十萬之多,但由於營政廢弛,作戰能力很低。而在土木堡之變中,京軍傷亡極多,營制更加紊亂。
  景泰二年(1451年),于謙從京營中選出十萬精銳,編成十營操練,稱作團營,分十營操練。次年,團營增加到十五萬人。未選入團營的軍士仍歸三大營,稱作「老家」。團營十營中,每營一萬五千人,置都督一人,統率本營,叫作「坐營都督」。坐營都督下,有都指揮三人、把總十五人、指揮三十人、領隊官一百五十人、管隊三百人。十團營設一名總兵官,由武清侯石亨充任,總領團營,受兵部尚書于謙節制。明景帝又派太監曹吉祥、劉永誠為監軍。
  自從建立團營後,于謙規定,自他本人以下大小將官,都要親自在安定門外校場操練武器,演習陣法。把總、指揮領隊等主要軍官必須熟習每個士兵及衛所番號。遇有戰事,京軍出征,各級將領隨隊而行,不再另派將領。
  經此整頓,京軍改變了兵將不相習、互不統屬的舊弊,「管軍者知軍士之強弱,為兵者知將帥之號令」,明軍戰鬥力大大提高,也節省出大量軍餉。史稱「于謙創立團營,簡精銳,一號令,兵將相習,其法頗善,京軍之制一變」。至此,明京營軍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經過數年的整頓,明朝國防力量大大加強,多次擊退瓦剌的侵擾,邊境上較前大大安定。
  這幾日,於康沒少聽到士民因鍾同之死而指議義父于謙之語,就連好友楊集也是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京師,不免心中難過。忽聽到楊塤一番論述,這才感到如釋重負。然依舊不能忘記義父在家中仰天長歎的神情,有愧疚,也有恐懼,心道:「改天我要將楊塤這番話轉告義父,他老人家聽了之後,一定會就此釋懷。」
  正待再議妻子蒯玉珠一事,忽聽到背後有人問道:「可有找到玉珠?」卻是朱驥醒了。
  於康趕到床邊,扶妹夫坐起來,又見他眼角尚有淚痕,問道:「你聽到我和楊匠官對話了?」
  朱驥點了點頭,卻不再提鍾同之事,只問道:「玉珠呢?」
  楊塤道:「暫時還沒有玉珠消息。」又解釋道:「歹人一直沒有再露面,信使也沒有再來過。於康兄已經知道了真相,我二人商議過,應該是鍾同、章綸上書之事引起了軒然大波。歹人既意在太上皇,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輕舉妄動。」
  朱驥左右打量一番,又問道:「我人是不是還在蒯府?我不是中毒了嗎?你該不會是設法取了鄭和寶圖,這才換回了解藥吧?」
  楊塤道:「你人在蒯府,確實中毒了,而且已經昏迷了五天。至於解藥一事,則說來話長。」又歎道:「其實我也才剛剛清醒,就比朱兄早一個時辰,剛才一直在說鍾同、章綸上書一事,還未來得及講述我這幾日的經歷。既然朱兄醒了,我便原原本本地從頭敘說一遍,就從你中毒暈厥開始說起。」
  那日禮部尚書胡濴趕來蒯府,於康帶他到蒯祥房中,大致看過後,便引他到廂房,請他出手救治朱驥。當時網狀黑紋已由手臂瀰漫到朱驥軀幹,狀況極為詭異。
  胡濴看過後連連驚歎,道:「我生平閱歷無數,自認為還算見多識廣,竟從未見過這種毒藥。」凝思過後,先開了一張方子,意圖先壓住毒性,阻止毒藥繼續擴散,再慢慢設法醫治。
  藥熬好餵下去後,倒也見效,網狀黑紋果然被壓制在朱驥右半邊身子,不再瀰散。胡濴又連夜趕回麻繩胡同,遍查家中所藏醫書醫方,苦思解毒之法。
  凌晨時,胡濴不顧年高體衰,再次乘車趕來蒯府,告道:「我醫術有限,實在沒有法子解這種毒。不過我翻了舊日筆記,內中有一則記錄,記載了當年我在福建遇到的一起真假勘合爭貢事件。」
  勘合是明廷頒發的朝貢貿易憑證,始於洪武十六年(1383年)。因明廷對鄰國實行羈縻政策,只要按時朝貢,便能獲得大批賞賜。貢使進京,沿途往返的車、船、食宿,亦均由官府供給。周邊鄰國為了獲得經濟上的利益,均樂於派遣使者入明朝貢,甚至發生了多起假冒鄰國使者騙取財物的事件。明太祖朱元璋為杜絕這種事再發生,命禮部頒發勘合文冊,賜給諸國,規定凡至中國使者,必驗勘合相同,否則以假冒逮之。當時獲得勘合憑證的有暹羅、日本、占城、爪哇、滿剌加、真臘、蘇祿國東王、西王、峒王、柯支、勃泥、錫蘭山、古裡、蘇門答臘、古麻剌共十五國。其他國家倒還好,唯有日本最令明廷頭疼。
  洪武末年,因胡惟庸案及倭寇侵擾中國沿海等問題,明太祖朱元璋與日本斷絕了往來。明成祖朱棣即位後,又主動與日本修好,並派大臣趙居任出使日本,賞賜了一批勘合。
  這批勘合稱為「勘合百道」,系由日字號勘合一百道和本字號勘合一百道,以及日字號勘合底簿二冊和本字號勘合底簿二冊組成。日字號勘合一百道、日字號與本字號勘合底簿各一冊存於明朝禮部,本字號底簿一冊置於福建布政司。而本字號勘合一百道、日字號勘合底簿一冊則送至日本。日本入明朝貢的船隻,每船需帶勘合一道,與福建布政司存放的底簿核對無誤後,始護送至京,再與置於禮部的底簿核對。由明朝派往日本的船隻,亦需帶禮部的日字號勘合,與日本的日字號底簿核對無誤後,才准予入口貿易。每逢朝廷改元時,即將新勘合和底簿送到日本,把未用完的舊勘合和底簿收回[5]。
  明廷朝貢貿易只是一種政治手段,但對於日本等國家而言,則是巨大的營利之機,甚至能成為國家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6]。尤其鄭和下西洋後,東南亞與中國海陸來往頻繁,亦帶來了漸盛的倭寇侵擾。明成祖朱棣遂實行海禁政策,只開放勘合貿易,即官方貿易,勘合因而變得十分搶手。
  胡濴那年漫遊到浙江寧波,正好趕上日本不同武士家族各派使者來華,因欲爭相入港,便互相指責對方勘合為假。寧波市舶太監明基厭惡雙方橫暴,下令關閉港口,將兩派人馬均拒之門外。
  然不幾日,明基便中毒而死。其全身佈滿網狀黑紋,甚是奇詭。時人紛傳是日本人下毒,官府卻苦無證據,福建布政司為求息事寧人,最終還是放日本船隻入港,也不辨勘合真偽,視兩方均為正牌使者[7]。
  胡濴告知經過後,道:「我在福建聽說這件事後,便將明基中毒異狀記在了筆記中,但因未親眼得見,竟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適才翻閱舊日筆記,才記了起來。」
  於康忙問道:「楊匠官,你曾去過日本,可有聽說過這種奇毒?」
  楊塤搖頭道:「我在日本只是學習漆藝,沒有聽過毒藥之事。不過胡尚書提及的這件事倒是提醒我想起一樁舊事來。」又問道:「胡尚書,你可知道鄭和下西洋寶圖收藏在哪裡?」
  胡濴雖知朱驥身中奇毒,卻不知緣由,也沒有多問,忽聽楊塤問及寶圖之事,很是詫異,道:「當然是收藏在兵部。楊匠官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言外之意,分明是鄭和寶圖不算什麼至關重要之物,且多年塵封在角落,早已被人遺忘。蓋因華夏地大物博,又自以為是世界中心,號稱「中國」,歷代王朝多好閉關自守,輕視對外貿易,並不以鄭和開拓西洋路線為珍貴。
  於康倒是愕然,問道:「寶圖怎麼會收藏在兵部?」
  胡濴道:「寶圖一直就收在兵部車駕司,沒有為什麼。不過目下也許收在內府中。據我所知,太上皇當年當政時,曾想重開西洋,私下派人將寶圖從兵部取走,不久後即發生了土木堡之變,再未有人提過寶圖,它應該還在宮中。」
  楊塤一拍腦門兒,道:「我就知道是這樣。哎呀,我早該猜到的。胡尚書,多虧你及時告知,不然我迄今還想不到下毒暗害朱驥的人是誰,就是幾年前闖入兵部衙門盜竊機密文書的男女賊人。」
  當年男女賊人化裝成軍士,借送米之機混入兵部官署,盜走機密文書《軍資總會》。官府大索全城,未有所獲。而那對賊人竟甘冒奇險,跟蹤到蔣骨扇鋪,意圖殺死目擊證人楊塤滅口,已是奇事一件。
  楊塤最想不通的是,那《軍資總會》既然十分重要,賊人好不容易才偷盜取得,又如何會輕易攜在身上,還將其遺落在了蔣骨扇鋪後院中?而今他既猜及男女賊人真正想要的鄭和寶圖,之前疑問便迎刃而解——
  男女賊人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想要盜取鄭和寶圖。他們大概已經從某種渠道打聽到寶圖藏在兵部官署,為此沒少下功夫。先是意圖綁架兵部長官于謙愛女於璚英,後來又趁孫太后壽誕百官放假之機混入兵部車駕司。但彼時明英宗朱祁鎮已派人將寶圖取走,賊人未能尋到,意外見到《軍資總會》一書,感覺日後也許會有用處,於是順手取走。
  二賊出來時,正好遇到楊塤,由此露了面目。楊塤只關注女賊人也就是紫蘇身上的扇子來自何處,男女賊人愕然之下,不知楊氏來歷,亦未當場痛下殺手。但後來二人大概暗中跟蹤打聽過楊塤,知道了楊氏亦算是官府中人。二賊因為鄭和寶圖尚未到手,須得繼續留在京師,而楊塤是唯一一個看到二人真面目的證人,於是決意殺他滅口。
  不想後來在蔣骨扇鋪出了變故,先有藏身那裡的李惜兒捨命相搏,後有錦衣衛校尉逯杲及京營將校蔣鳴軍陸續趕來,賊人一時不能得手,便及時退走。
  二人既徹底露了形容,料想必遭全城通緝,只能先行離開京師,或是暗中蟄伏下來,等風聲過後再作打算。但兵部丟失了《軍資總會》這等機密文書,必會窮追不捨,於是二人決意捨車保帥,有意將書卷投入蔣骨扇鋪後院,裝出無意中失落的樣子。這一招,亦成功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人。兵部因追回機密文卷,不久又因邊防警報連連,果然不再追查此案。
  二賊之後銷聲匿跡,但應該並未離開北京,能在處處張貼有二人畫像的京城中生存下來,也屬不易。土木堡之變後,二人又不知如何跟郭信一黨扯上了干係,捕捉並殺了郭信手下林海,這亦是郭信臨死仍未能釋懷之謎。
  幾年過去,二賊仍未放棄盜取鄭和寶圖,但只知寶圖不在兵部,不知它到底收在何處。剛好最近發生了歹人綁架蒯玉珠事件,賊人不知如何知道了此案。他們大概早知蒯玉珠是兵部尚書于謙兒媳,便想到了一個點子,冒充歹人出現,要對方以寶圖交換蒯玉珠。
  這一計劃的絕妙之處在於:二賊手中本來沒有任何籌碼,卻以蒯玉珠為幌子,將于謙女婿朱驥一步步引入彀中,並令其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中了毒。就算于謙這方不肯以鄭和寶圖換取解藥,他們也沒有任何損失,官府只以為是綁架蒯玉珠的歹人所為而已。而二賊極可能由此而打探到鄭和寶圖的具體下落。
  於康聽了楊塤分析,很是不解,問道:「論起來,《軍資總會》比鄭和寶圖要重要得多,那對賊人為何只要寶圖,甚至不惜為此耗費數年光陰?」
  楊塤笑道:「因為對方是東瀛日本人。於兄該知道日本是個島國,地少人多,國力有限。自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統一日本全境後,便極度渴望對外開拓。對日本而言,鄭和寶圖可是無價之寶。」
  於康一時不能相信竟會與日本扯上干係,道:「楊匠官這般推測,是因為朱驥所中毒藥酷似當年福建布政司市舶太監明基症狀嗎?可胡尚書也不能肯定明基所中之毒來自日本呀。」
  胡濴道:「嗯,是。如果當時有證據證明是日本人下毒害了明基的話,朝廷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日本貢船入港的。」
  楊塤卻認定自己的看法沒有錯,並堅持要獨自趕去白塔寺,與那紫蘇會上一面。胡濴既沒有辦法解毒,要想救朱驥一命,只能設法從對方手中拿到解藥。
  於康見楊塤甚有把握,只得勉強同意,且未將事情告知於家人,連于謙也瞞過了。于謙只以為朱驥在忙蒯玉珠的案子,又憂慮鍾同上書復儲一事,竟絲毫不知女婿身中奇毒,昏迷不醒。
  天亮後,楊塤先騎馬去了趟工部,辦完事,又轉而來到錦衣衛官署,尋到百戶袁彬,問道:「官府可有打聽到玉珠的消息?」
  袁彬搖了搖頭,道:「錦衣衛、都察院、兵馬司均派出了大量人手,搜遍了全城,也沒有蒯娘子的蹤影。」頓了頓,又道:「不過我昨晚遇到楊銘,他受朱指揮之命到金桂樓打探消息,說是有了點線索。我問他具體線索是什麼,他不肯說,說是等有了眉目再說。」
《大明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