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源西河沉默許久,才道:「事已至今,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只有一個問題,如果朱指揮肯據實回答我,我就招承所有罪名。」
  朱驥道:「什麼問題?」源西河道:「當日我來錦衣衛官署,朱指揮本沒有任何頭緒,如何會突然懷疑到我頭上?」
  朱驥道:「因為你不該在離開時多問了一句楊國忠是誰。」
  這「楊國忠」,當然不是指唐玄宗執政時靠堂妹楊貴妃顯貴的宰相楊國忠,而是楊塤戲言要為愛子取的名字。楊國忠禍國殃民,後世姓楊者恥於與其同名,絕不會用國忠當名字,就跟秦姓者因南宋奸相秦檜恥於姓秦[10]一樣,楊塤當然不是真的要給兒子取名叫楊國忠,只不過是跟妻子開個玩笑。而這件事,全京城只有楊塤和朱驥二人知道。源西河乍然問起楊國忠是誰,朱驥便立即將他與楊塤失蹤聯繫了起來——
  一定是楊塤知道有危險,且無法逃脫,故意以言語引誘源西河,期待他將來一時好奇,會向朱驥打聽楊國忠是誰,朱驥自會聽懂這一「暗號」。
  而事實果亦如此,如果不是源西河多問了一句,他早已離開京師,亦決計不會有人懷疑這位衍聖公大弟子竟跟多起兇案有關。
  源西河聽完解釋,這才明白究竟,對楊塤才智更是衷心歎服,道:「楊匠官不僅手巧,心思更妙。」
  朱驥問道:「他人在哪裡?如果你已經殺了他,屍首埋在哪裡?」源西河搖頭道:「我再無話說。」
  朱驥再三喝問,源西河卻閉口不言。源西河是日本人,既姓源,多半是鐮倉幕府源氏後人,還頂著衍聖公弟子的頭銜,明景帝已特意派人交代錦衣衛,要予以善待,朱驥也不便動刑拷問,只好就此作罷。
  源西河被押解出堂時,忽轉頭道:「是我殺了瓊瓊,至於緣由,朱指揮猜也猜得到,我不想再多說。事實上,瓊瓊是因為你朱指揮而死。而且我派人下毒害你,並不是要拿你當籌碼。我在京多年,深知於少保為人,絕不會為了保住親人性命而犧牲國家利益。」
  朱驥很是不解,問道:「那麼你為何還要命人以淬毒袖箭害我,難道我曾得罪過你?」
  源西河道:「不是。」長歎一聲,道:「這是我心中一個結,不吐不快。朱指揮,我實話告訴你,我下毒害你,不是打算拿你來交換鄭和寶圖,而是因為瓊瓊心中還有你。」語言漸漸低沉了下去,又回憶起當日情形來:「我不是有意殺她。當日瓊瓊在大門外聽到我和明鏡對話,所幸我及時發現,將她拉了進來。她說她早已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只是想不到我會對朱指揮下手,求我拿解藥救你。我自然不肯,她便高聲呼救。我情急之下,扼住了她的咽喉,想不到用力過猛,竟讓她窒息而死。我……我親手殺了最愛的女子,亦因此而飽受折磨。」
  朱驥道:「你真愛瓊娘的話,又怎會下重手?」頓了頓,道:「那麼你後來拿出解藥救我,也是因為心中內疚嗎?」
  源西河道:「不,你的解藥是楊塤用性命換來的。」
  朱驥一怔,料想就算開口詢問,對方也不會交代具體經過,怒道:「你殺了我手下楊銘,又害死我兩個最好的朋友,我……」
  源西河輕蔑地道:「朱指揮又能怎樣?你們那位皇帝對內聲色俱厲,對外軟弱可欺,我是日本人,你實不能拿我怎樣。」冷笑一聲,昂然去了。
  朱驥愣了半晌,竟無力反駁源西河示威性的言語,只頹然跌坐在交椅中。等到堂中無人的時候,淚水終於潸然滑落。
  這一日,有客來武清侯石亨府上拜訪神算仝寅。仝寅迎出來一看,竟是錦衣衛指揮朱驥,一時頗為驚異。
  朱驥道:「怎麼,仝先生算不到我要來嗎?」仝寅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麼什麼都能算到?不過我倒是大致能猜到朱指揮的來意。恕我不能透露惜兒的下落,這是我答應過她的事。」
  朱驥搖頭道:「不,我不是為惜兒而來。」躊躇許久,才訕訕道:「這聽起來可能有些荒唐,我知道楊塤已經死了,但一日不找到他的屍首,我就不能安心,總覺得他有可能還活著。」
  仝寅道:「這一點,我可以直接告訴朱指揮,我也為楊塤掐算過,他應該沒有死。」
  朱驥大喜過望,忙問道:「當真?」仝寅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朱驥道:「那楊塤人去了哪裡?」仝寅道:「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朱指揮如此關心朋友下落,何不去問這件事的始作俑者?」
  朱驥搖頭道:「源西河不肯說。而且因為他的身份特殊,皇帝已下詔釋放他回國,不究前罪,他應該已經離開京師了。」
  仝寅道:「你二人命運相系,一定會再見面的。」
  朱驥一怔,問道:「仝先生說的是說我和楊塤,還是指源西河?」
  仝寅卻恍若未聞,起身往內堂去了。
  朱驥悵然許久,始終不見仝寅再出來,只得怏怏離開。他翻身上馬後,既沒有回家,也沒有去官署,只信步走著,竟不知不覺來到城外蔣瓊瓊墓地處。尤其令人驚訝的是,新墳塋前跪伏著一人,正是源西河。
  朱驥先是一驚,隨即滿腔怒火,趕過去質問道:「你竟然還有臉來這裡?」
  源西河勉力抬起頭來,招呼道:「朱指揮,你也來看瓊瓊了。」
  朱驥一眼瞥見幾絲黑血正從源氏嘴角、鼻孔、眼角沁出,大為駭異,忙上前扶住,問道:「你是中了毒嗎?是誰下的手?」
  源西河搖頭道:「沒人對我下毒,是我自己想留下來,跟瓊瓊在一起。」昔日白皙俊朗的臉龐雖因痛楚而扭曲得變了形,卻仍然流露出淒涼的悲意來。又歎道:「我生在中國,長在山東,如果我不姓源,如果我不是日本人,只是衍聖公的弟子,該有多好。」
  朱驥見他氣息漸弱,慢慢軟倒,忙問道:「你告訴我,楊塤人在哪裡?你到底把他怎麼了?」
  源西河斷斷續續地道:「這裡……這裡就是終點……」
  朱驥見他命在旦夕,忙從懷裡掏出扇子遞過去,道:「這是之前在你身上搜出的瓊娘的扇子,我現下還給你。我只要你告訴我,楊塤是不是還活著?」
  源西河不答,只展開扇子,道:「一心心待君……為君高韻,風流清俊……可惜……」頭一歪,就此死去。
  朱驥慢慢站起身來,凝視著源西河猙獰扭曲的面孔,心緒萬端,滋味複雜。
  滿地殘陽,亂碧萋萋。傷懷念遠,黯然情緒。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明景帝朱祁鈺對外只求息事寧人,未追究日本人圖謀鄭和寶圖一事。甚至連源西河真正身份也未告知山東孔氏,稱其因傷感恩師身故而驟逝,仍將他以衍聖公弟子身份下葬,以掩人耳目。
  第五十八代衍聖公孔彥縉過世後,因其獨生愛子孔承慶早逝,便由孔承慶之子孔宏緒繼襲衍聖公之位。孔宏緒年紀雖小,天資秀異,聰明異常,於凡書典,過目成誦,所作詩文清新可觀,字畫端楷。
  後來明英宗朱祁鎮復辟,十歲的孔宏緒以第六十代衍聖公[11]身份入朝道賀。朱祁鎮愛其進止有儀、應對得體,「握其手,置膝上,語良久」,君臣極為歡悅。又因衍聖公府曾發生命案,便借口更換大第,專門為孔宏緒在皇城西太僕寺街造了一座新衍聖公府,規模更勝舊第。
  京師接連發生蒙古、日本圖謀不軌的重大事件,明景帝朱祁鈺不知內幕,或許根本不關心真相到底如何,只終日沉溺於後宮嬪妃的溫柔鄉中。在李惜兒被趕出皇宮後,明景帝又納妃唐氏,十分寵愛。而皇帝求子心切最直接的結果是縱慾過度導致了他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而老天爺始終不肯再賞給朱祁鈺一個兒子。景泰七年(1456年)二月,皇后杭氏也得病而死。朱祁鈺連受打擊,加上酒色太過傷身,他的身子很快垮了下去,連行路都困難了。
  到了這時候,朱祁鈺不得不開始考慮立太子的問題,以作後備。前太子沂王朱見深肯定是不在考慮之列的,朱見深是明英宗朱祁鎮之子,如果重新當上太子,朱祁鎮的勢力勢必重燃。而朱祁鈺是如何對待兄長的,他心裡再清楚不過,他還能指望兄長的兒子善待他身後之事嗎?反覆思慮之下,襄王朱瞻墡進入了明景帝的眼簾。
  對於襄王朱瞻墡而言,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被考慮立為皇嗣。明景帝考慮襄王朱瞻墡,自然是因為襄王朱瞻墡為外藩,如果繼位,勢必感激他,起碼身後事是有保障了。然而,這其中卻有一個難處。召襄王入京的金牌一直在孫太后手中,孫太后怎麼可能放著孫子沂王朱見深不立,而去立襄王朱瞻墡呢?
  種種顧慮中,事情便拖下來了。明景帝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子嗣不是什麼大問題。這位處理政事極為幼稚的皇帝,絲毫沒有料到一場驚天陰謀將要來臨。
  轉眼到了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十二日,明景帝仍然在病中,好幾日不能臨朝。群臣到左順門問安。宦官興安走出來,憤而指責道:「公等皆朝廷股肱,不能為社稷計,徒日日問安,有何益處?」群臣啞口無言,只得退了出去。
  在朝房中,眾臣聚在一起悄悄商議,認為興安之語大有意味,可能是在暗示大臣們商議立儲之事。御史蕭維禎等人提議重新立沂王朱見深為太子。大學士蕭鎡認為沂王既退,不便再立,應該另選賢良。群臣意見不一,鑒於御史鍾同的前車之鑒,沒有人敢輕易上奏提重立沂王為儲,於是擬定以「早建元良」請。
  正月十四,群臣將奏疏遞了上去,明景帝沒有同意。且下發諭令道:「朕偶有寒疾,十七日當早朝,所請不允。」表示皇帝將於正月十七臨朝。
  按照明朝慣例,正月十五,皇帝要在南郊主持典禮,大祀天地。群臣都認為這是明景帝身體好轉的標誌,於是各自退去,等待正月十七再議。
  然而,深宮中的明景帝已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原本計劃正月十五親自祭祀天地,正月十六回宮,正月十七臨朝,哪知道剛剛站起身,就頭昏眼花,搖搖欲墜。朱祁鈺歎息了半天,最終決定放棄計劃,選派一位可靠的大臣,秘密代替他去南郊祭祀。
《大明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