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第二十五章 .慈父家書
  我把錢幣和糧票放到一邊,開始看這些信件。如果說這些都是別人寄給張大爺的信的話,他沒理由不拆開才對。難道是因為他本身不識字?但即便如此,拆開了請認識字的人幫忙讀一下也就行了呀。於是我注意到信封上的地址,這才發現,原來這些信都是張大爺寫了寄給同一個人的,從戳下的郵戳來看,這些信已經寄出過,但是卻被退了回來。
  在那個年頭,如果書信雙方並不是經常見面的話,信件是最主要的聯絡方式,不過如果寄出的信件被退回,無非只有兩個原因,要麼是地址錯誤,要麼是查無此人。
  而張大爺的這些信,都是寄給某某軍區,某某部隊,某連某排的張春生。這個張春生,應該就是大家口中說的,張大爺那個誰也沒見過的兒子。如果說一個人因為搬家而換了地址,那也許找不到人還有可能,但是部隊的地址,就算第一次錯了,打聽一下也就能夠核實。
  如此一來,似乎目前掌握的所有線索此刻都串聯了起來,水碗裡顯影的那桿步槍,正好對應了軍隊的屬性。而地址上的某連某排,說明這位「張春生」只是一個士兵而不是軍官。那年頭,士兵的標準配槍,就是步槍。然而信件被退回,顯然不是因為地址錯誤,而是查無此人。
  大毛問我,這些信你需要拆開讀一下嗎?大毛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他覺得事情雖然到了這個地步有了一個較大的進展,但是細節上依舊很模糊。尤其是張大爺留下來的原因,難道是因為這一堆被退回的信嗎?若是試想一下,一個人寫信給自己的兒子,無非就是希望兒子回信報個平安,至少也該有個音訊。兒子的音訊沒有了,老人的離世,自然也是不安心的。於是我對大毛說,我現在拆信看看,你幫我在天目印裡看著鬼魂的動靜,如果我拆信讓他不高興的話,那咱們就把信燒給老人,這件事也算是結束了。
  大毛點點頭,雙手結印看了起來。我按照郵戳上的日期,從最早的一封開始,緩慢地把信撕開,一邊看著大毛,大毛告訴我,你放心拆吧,這老爺爺的鬼魂似乎很平靜,比剛才還更加平靜。於是我這才知道,張大爺之前在床頭晃悠,其實就是在給我們指引,希望我們找到信並閱讀,這樣他的故事和心願,才能被我們知道。
  最早的一封信已經封皮破舊,日期上寫著1946年。那個時候,我才3歲。我花了很長時間閱讀完這十來封信,期間我甚至沒注意到大毛和馬大叔又吵了一架。看完之後,我才算徹底明白了一切。
  這個叫「張春生」的人,就是張大爺的兒子。在1944年的時候,瞞著家裡人,謊報了年齡參軍了。張大爺當時還並沒有住在現在這個地方,但是自己一覺醒來後,發現兒子已經不見蹤影,於是四處尋找。因為自身有殘疾,和人溝通起來就非常吃力,好不容易才從碼頭上的人打聽到,孩子前幾天就跟著一群新徵入伍的新兵,從碼頭集體坐船離開了。而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四天之後了。
  在當時的那個年代,重慶城還處在國軍統治的時期,那也就意味著,張春生參加的軍隊,並非當下執政全國的軍隊。而且張大爺自己也是軍人出身,所以他知道,就算此刻找到了自己的兒子,也無法再讓他回家,因為那叫做逃兵,是要被槍決的。在兒子從軍後兩年,自己才從以前部隊的人口中,打聽到了兒子的部隊。
  於是張大爺開始給孩子寫信,但是都被退回,因為部隊裡沒有這個叫「張春生」的人,於是張大爺心想,既然孩子參軍的時候是謊報了年齡,那很有可能連名字都是假的,自己不知道他用的哪個名字,自然是找不到的。但是他還是堅持時不時就給孩子寫一封信,存著僥倖的心理,萬一兒子哪天看到來信中有一個收件人為「張春生」的,他也就知道是自己給他寫信了。
  最後一封信的時間,在1950年三月。此後就沒有再寫信了,因為如果張春生沒有叛逃投敵,或者沒有戰死沙場的話,從這個時候開始,也已經找不到這支部隊了。從那個時候開始,張大爺就每天都在碼頭上坐等,因為仗打完了,兒子又不是什麼軍官,也該從部隊退下來了,他沒有別的去處,也許會回到家鄉來。張大爺在碼頭找了一份雜工,用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每天下工後,都風雨無阻地坐在碼頭等到最後一趟船靠岸,期盼著兒子哪一天還會從離開的這個碼頭回來,他把自己打扮得乾乾淨淨的,希望兒子見到自己的時候,還是當年的那個樣子,只是老了一點。然而這一坐,就是十多年。
  看完信以後,心裡的那種感覺說不上來。算是遺憾吧,畢竟我就算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沒辦法幫張大爺聯繫到他的兒子,畢竟不知道張春生究竟是已經戰死了,還是被俘了,或者跟著國軍撤退去了台灣。
  除了用水碗圓光術的問米之外,我沒有別的法子可以跟亡魂進行溝通,且問米也只能我給出選擇,和它們一問一答。大毛也只能看到,並在對方配合的情況下才能和亡魂交流。眼下若是做超度法事,把信燒給張大爺的話,雖然我有信心安然地送他上路,但這對於張大爺來說,終究是一件巨大的憾事。他死後選擇留下,就是為了找到兒子,我若是送他走,他的執念終究是未能消除。
  於是我決定再問一次米,我問張大爺的亡魂,若是你願意跟著我先走一步,你的信件我暫且保留,將來無論如何都替你打聽到張春生的下落,不管是生是死,都會在你的靈前給你一個交代。如果願意的話,七顆米沉下三顆浮起四顆,然後再浮起來一顆。
  這次問米我問了兩次才收到回應,很顯然,張大爺對於我給出的選擇非常猶豫。但是他終究知道自己已死,就算真的等來了兒子,也只是墳頭前的祭拜罷了,答應我的選擇,無非就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於是在第二次問米之後,張大爺答應了我。我把我瞭解到的情況走到屋外告訴了馬大叔和大毛,兩個吵得不可開交的人,都認為這樣做應該是最好的辦法。我讓馬大叔先跑過去告訴那些大媽大嬸,說咱們現在要給張大爺做最後的超度法事了,張大爺生前深受街坊們的照顧,如今就要真的說再見了,大家如果能來送一程,他也會很高興的。
  然而,街坊們都來了,小小的屋子外面站了很多人。我在眾人的注視下,開始落幡給張大爺做起了超度法事。街坊們大概都聽馬大叔說了張大爺為什麼留下的原因,紛紛表示都會一起盡力幫忙打聽張春生的下落。於是在我給他超度的時候,他顯得特別溫和,儘管帶著遺憾,他也算是走得安心了。
  法事結束之後,我把我的地址寫給了周圍的街坊們,告訴大家我也會盡量托江湖上的朋友們一起打聽,這信件我先暫且帶走,勞煩諸位若是有了張春生的消息,還請按照這個地址,給我報個信。
  馬大叔見我處理好了這件事,心裡的石頭也就落了地。他問我說,你需要多少錢的酬勞。我想了想說,那就一萬元吧。馬大叔吃了一驚,嚇得久久沒有說話。我哈哈笑著說,你把張大爺給你的那一萬元法幣給我就行了,當做酬勞。這錢是他做鬼的時候給你的,將來若是尋到了張春生,這錢還能給我搭橋做個媒介。
  正當我要告辭的時候,卻發現大毛在那群大媽大嬸中已經混得風生水起了。大家都誇他可愛懂事,又說他小小年紀就有這麼好的本領之類的,哼,我才是那個給張大爺做超度法事的師傅好嗎,你們只誇他不誇我,沒搞錯吧。
  從那天起,大毛成了我一個很重要的小夥伴,他的歲數還小,儘管所學的法門不同,但是如果要他來驅邪抓鬼的話,他的確還各方面都差了一點。從那天起,我和他也越來越熟,成了好朋友。
  這件事如師父說的那樣,儘管結局還是不算完美,但讓我感覺到了信心的回歸,並且察覺到原來人的感情就是這麼簡單,且不管生前做了什麼,死時的不捨和掛念,就是如此純粹。這件事原本馬大叔不用繞這麼大的彎子來完成,只需要解決問題即可,但是他卻從頭到尾都贊成了我的做法,這個面惡心善的大叔,跟大毛這樣的小孩吵架,也一樣顯得那麼可愛。還有那群善良的街坊,每個人都在默默地幫助著一個自己其實原本犯不著幫助的老人。
  這讓我感動,也讓我感受到,幫助別人,無論活著還是死了,都那麼快樂。
  回到家後我和師父說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師父讚許我的處理方式很好,並許諾他也會托人托關係幫忙打聽。而在1966年的5月,總算是打聽到了消息。原來張春生的確是用假名參軍,在戰場上保住了性命,當了俘虜。後來經過思想教化後,投靠了光明。眼下已經在某軍區擔任思想建設的宣傳幹事。當我去信告訴了他父親已故的消息,他表示會盡快回鄉祭拜,多餘的,我作為外人,自然也不便多說,由他去吧。
  然而我並沒有把那些信件燒給張大爺,而是交給了張春生自己保管。而我只留下了那幾張糧票,以及那些早已不能用的法幣。
  在解決了這件事以後,望龍門的街坊之間,漸漸把我和大毛的故事傳開了。開始不斷有人聽說過原來有這麼一位年輕的師傅,有本事,肯幫忙,找到師父家裡來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陸陸續續我幫助他們解決了一些或大或小的事情之後,手藝也開始越來越成熟,我依舊有每次完成出單後,都要習慣性地跟師父回顧一次經過。師父的指點和糾正越來越少,那就意味著,我和他越來越像了。
  然而,這樣看似有些風光的日子,在1966年9月,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第二十六章 .暴死之人
  9月裡的一天,我照常和師父早起練功。因為夏季的關係,天總是亮得很早。原本在我們以為將要平靜度過新的一天的時候,一聲近在咫尺的槍響和喧囂嘈雜的吶喊聲,撕破了那天清晨的寧靜。
  我和師父住著的房子,是城郊一個背後靠著一座小山包的地方,位於一個四五米高的堡坎上。堡坎的下方,就是一個緩行上坡的梯坎。那槍聲和吶喊聲,就是從這個方向傳過來。
  我年輕好事,聽到聲音就想要出去看,但是還沒跨出門口就被師父一把拉住了。他對著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出去。不遠處傳來婦女受到驚嚇時的那種尖叫聲,繼而傳來一個粗暴的聲音:看什麼看,全都給我回家去!
  很快地,腳步聲越走越遠,街道上又恢復了安靜,這種安靜有別於以往的清晨,因為剛才那一聲巨大的槍響,必然已經驚醒了附近所有的人,按照常理,此刻應當比較喧鬧才對,恰是因為這莫名地安靜,才讓人倍感不安。
  師父讓我待在家裡,他自己卻試探著悄悄走出屋外,謹慎地張望著。接著他快速回到了屋裡,並關上了門。通常情況下,我和師父只要有人在家,一般來說房門是不會關的,因為時常會有需要幫助的人上門拜訪。但是今天師父的反常更加讓我確定了有事發生。於是我有些焦急地問師父,外面發生了什麼。因為當時我隱約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既然已經聽見了槍聲,在已經解放快20年的今天,難道說還有諜匪沒有拔除嗎?
  幾年前在叔父的茶館裡,有個人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被槍打死,雖然那人是個諜匪,但是那一幕卻死死印在我的腦海裡,所以此刻的我再次聽見槍聲,就更加覺得害怕。我已經從師好幾年,生死也見過不少,連鬼都不怎麼害怕的人,此刻卻格外心慌意亂。
  師父說,下邊的梯坎上躺著一個死人,被槍打死的。看樣子總算是鬧到咱們這一片了啊。
  我知道師父在說什麼,在那個年代,雖然通信並不發達,但是發生了什麼大事,百姓們總會很快傳遍城裡的每個角落。早前師父就告訴我,出門別穿袍子,穿便裝即可,我一直以為是這個職業需要低調的關係,並不以為然。可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有些人的情緒突然之間變得特別激進,一旦激進起來,就開始不顧後果。
  那些人,最早出現是去年年底,從今年的5月開始,突然在街上出現了很多。他們有男有女,大多數歲數跟我差不多,甚至更小。他們大多穿著軍裝,可是卻並不是軍人。他們的手臂上,都纏繞著一個紅色的袖章,他們開始有組織地去抓捕一些手無寸鐵的人,並當街數落對方的罪行,對方如果還口否認,立刻就會被打跪在地上,直到他們承認所謂的「罪行」。
  這是一個奇妙的年代,當一部分人走上街頭,開始蠻橫地使用著暴力,用極具煽動性的言語,來踐踏對方的人格,並以此判定對方有罪。面對著人多勢眾,誰都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大多數人低頭屈服了。當我們剛剛從幾千年的王朝強權和戰亂中走了出來,很多人骨子裡習慣了逆來順受。差不多的事情以前發生過,現在發生著,將來未必就不會發生。
  可是這當街打死人,難道就真的沒有王法了嗎?
  被槍殺暴死的人,死後還沒有收走屍體處理,而是留在原地曝屍。對於我和師父這種學道的人來講,這可不是一個好事,因為若是死得冤枉,且本身並不害怕那些殺死他的人的話,是很有可能變鬼害人的。我問師父,那現在怎麼辦,這周圍附近就我們兩個人是懂這些的,可不能不管呀。
  師父長歎一口氣,有些頹然地坐在凳子上,隔了許久才說,咱們管得了嗎?今天只有這一個人死在咱們這裡,那別的地方呢?死了多少人咱們能個個都管上一管嗎?這些人之所以死,就是因為他們被另外一部分人認為有罪,咱們如果插手,那咱們也成了有罪的人,你懂嗎?
  我不懂,我只知道人不該這樣,無論死人還是活人。
  師父說,從去年開始,這世道就又變了,你還記得1月初的時候,咱們倆去城裡置辦年貨看到什麼了嗎?我點點頭,我當然記得。那個地方叫七牌坊,沿著道路的兩邊都是民居和商舖,牌坊就在道路的中央。原本這裡平日就比較熱鬧,但是那天跟師父去辦年貨的時候,卻更是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我本以為是大家都出來置辦年貨了,所以街上人才會這麼多,然而就在牌坊底下,我聽到一陣喧囂和高喊的聲音。一個穿著黑布襖子的男人,看上去六十多歲,低著頭,筆直地站在牌坊底下。雙腿立正姿勢,卻忍不住一直在微微發抖。他的雙手攥著拳頭垂放在身體兩側,脖子上用麻繩掛著一個大大的牌子,上面寫著倆字:地主。
  站在他身邊的,依舊是那些穿戴著軍裝和紅袖章的年輕人,一隻手叉著腰,另一隻手高高揚起一個紅色的小冊子。大聲數落著這個人的罪行。這樣的地主其實解放後並不少見,因為很多人都順應了國家,把土地還給了老百姓,自己到了城裡來另謀生路。他們做著和所有人一樣的工作,至少在今年之前,我覺得他們多數人並不壞。也許在他們眼裡,自己的土地其實是被剝奪了,然而在我看來,卻是他被這群看似軍人的人剝奪了。
  周圍圍了很多人,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師父也許是知道我性子雖然沉穩,但卻見不得一些不平事,於是趕緊就拉著我回了家,於是那天,年貨沒買幾樣,心裡卻鬱悶了很長時間。而今天師父對我說,剛才咱們門外發生的事,其實就是當初那件事繼續升級的後果,當時我拉著你走,是因為此刻無論你站隊那一邊,都討不到絲毫好處,也許你的良心和正義感在一時間得到了滿足,但卻因此會失去更多的。
  師父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有些事情,咱們雖然忿忿不平,但卻也無能為力。明知無能為力而為之,不能說不對,只能說傻。我說,但是那也不能讓那屍體就這麼丟在那兒吧?
  師父突然發火了,他生氣地對我說,那你去了又能幫什麼忙?還能把屍體拖回家裡來嗎?這些人就是在找茬,你明知道如此為什麼還要往槍口上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司徒山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