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這其實是我來到湖北之前,心中最大的疑惑。師父是一個表面堅強,但內心卻非常敏感的人。也許是時局的關係,一輩子風風雨雨,倒也從未在手藝上栽過跟頭。這些年不怎麼太平,師父空有一身本領,卻總給了我一種本門技藝後繼無人的感覺。就連之前見面的幾次,他說到過本門手藝「打符」,也是一副模稜兩可的態度,都說強者應該在大千世界裡有所作為,可我認為師父是強者,和眼前的秦老前輩一樣,都算得上是高人。可是師父這一輩子,至少我瞭解到的這些年,不是躲避戰亂,就是躲避那些見風使舵的人,他很鬱悶,我是知道的。
  所以在那次我和他去了收容所之後。遇到一點挫敗,師父才會因此承受不住,而出門遊山玩水,散心去了。而實際上就如同一句老話說的那樣,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在這個問題上,我自認為能夠比我師父看得開的多。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這樣子問秦老前輩,因為師父不聯繫我,無非兩個原因,要麼就是事情沒辦完,但也不至於一件事辦了兩年之久。要麼就是他覺得聯繫我後,當我問起這些年的事的時候,他無從開口。考慮到眼前這位秦老前輩的怪異和強勢,師父當初和他打交道的時候,應該也跟我一樣,鬧了個滿肚子的不愉快吧。
  秦老前輩聽我這麼問,於是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對我說,這些話,你難道不會自己找到他後再問嗎?他是你師父,又不是我師父,他的事情,我怎麼知道。就算知道,你哪來的信心我一定就要告訴你?
  好好的一句問候。再度碰了一鼻子灰。於是我傻在當地,正在猶豫到底是在繼續問下去,還是就這麼轉身走掉。這個時候,秦老前輩卻突然開口,他說道,上次他見我師父。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前的事了,一年也就見個這麼兩三次,除此之外,談不上什麼交情。聽秦老前輩的言下之意,似乎還沒算是跟我師父鬧僵,要不然以他的個性,必然是躲而不見,老死不相往來了。雖然不知道他和我師父算不算是朋友,但此話一出,我就知道,起碼不是仇人。
  於是我拱手行禮,然後對秦老前輩說我告辭了。我甚至省下了再會這種客氣話。因為如非萬不得已,我實在也不希望再見到這個奇怪的大鬍子老頭。
  離開後我走到了巷子口,第一時間找到路邊的行人開始問路,很快就有人告訴我,這上邊的地址,距離我當下所在的位置不算遠,甚至還有一趟公車可坐,也就兩三站的距離,只不過公車班次間隔時間比較久,如果精神好的話,走過去說不定比等車更快。
  我當然精力好了,到了武昌前後算起來都快一個禮拜的時間了,為的就是找到師父,此刻自然是不能多等車浪費時間,於是我謝過那個給我指路的路人之後,立刻回到招待所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退房後就朝著那個地址找了過去。
  和秦老前輩住著的一條巷子邊的平房不同,地址是師父住的地方。是一個有著院子,三層樓高的紅磚房。看上去好像是某個企業的職工宿舍,因為每一層的走廊上,都看得到大家晾曬的衣服。院子裡有一顆大樹,樹是被人修了一個花台給包圍了起來,邊上有幾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用釘子在泥巴上好像飛飛鏢似的玩耍著。
  按照地址上的門牌號尋找著。那是底層最角落的一個房間,開門就是公共廁所。光是靠近,就能夠聞到一股子非常熏人的屎尿味。我心想師父又不是沒錢,租什麼地方不好,為什麼偏偏要租下這麼個犄角旮旯的房子。剛走到門邊,打量了一下,我立刻判斷出,這就是師父住的地方。
  因為師父有一個習慣,在進門口的地方一定會墊起來三塊磚頭,磚頭上會刻上一個好像梅花的小圖案。師父說這是我們門派幾百年前就有的傳統,這個符號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個尋常無比的東西,可是對於行裡人來說,看到這個符號,就知道這屋子裡住著的正是我們門派的人。算是江湖上的一套黑規矩吧。
  我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除了行李之外什麼都沒拿,已經很久沒見師父了,這次貿然地找來,我甚至連個水果都沒買。心裡有些激動,不知道師父見到我的時候,會不會驚訝我突然出現在這個城市裡。於是我走上前去,開始敲門。
  連續敲門了七八次,始終沒有人來開門。當我正尋思著,會不會師父出門去辦事去了。算了算時間,現在距離晚飯時間大約還剩下兩個小時,正琢磨著要不要就在門外等著師父得了。可是有點不死心,於是就把頭伸到窗戶跟前,窗戶裡面是拉上了窗簾的,我就用我的雙手摀住眼睛。用來遮擋室外的光線,接著把眼睛貼到玻璃上,打算看看屋裡到底有沒有人。
  就在這個時候,從我身邊傳來一個聲音。就如同幾天之前我去尋找秦老前輩的時候一樣,一個住在師父隔壁的隔壁的老大媽,正一邊端著個盆子正在洗菜,一邊探出半個身子,有點疑惑地問我道,你找誰呀?屁股撅那麼高幹嘛?
  我這才意識到我貼著窗戶看的時候,情不自禁就把屁股翹得很高了。於是有點慌亂,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我趕緊跟大媽笑著說,阿姨您好,我是來找人的,這裡住著的是我的親人,租戶,姓林。
  大媽放下手中的盆子,伸手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乾了手上的水,然後走到我跟前說,林先生是你的親人?你們歲數看上去相差很大啊,當兒子你小了點,當孫子又大了點。我趕緊解釋說,他是我的老師,是教我…嗯…學書法的。
  我沒騙人,師父雖然文化不高。可那一手字真是叫做漂亮。可由於先前剛剛說了是親人,馬上轉口又說是老師,老大媽顯得更加懷疑了一點,於是我慌慌張張地補充道,是家傳的,我們有親戚關係。
  說完為了掩飾我的慌張,我咧嘴傻乎乎地笑著,試圖用我無害純真的笑容,來打動眼前的這個老大媽。老大媽這才有所放鬆警惕,於是她跟我說道,你既然是親戚,你怎麼會不知道林先生最近身體不好,正在住院?
  我一驚,這什麼意思啊,我師父是屬於那種誓死都不會去醫院的人,頂多喝點中藥都算是給面子的那種。怎麼會突然住院?於是我趕緊問老大媽說這怎麼回事啊?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我剛從老家過來,沒接到這些通知呀。
  我的語氣變得有點著急。因為師父這樣身體素質的人,如果說住院了的話,說明病得真是不輕。老大媽說,林先生人很好的,在這裡住了一年多的時間,常常幫助院子裡的人。所以這次他突然倒地後,鄰居們就幫著送去了醫院,最近這些日子,都是在輪流照顧著呢。我一聽師父是「突然倒地」,這讓我更著急了。於是我追問道為什麼會突然倒地,他到底生了什麼病。老大媽說,這人到了歲數就這樣,身邊無兒無女的,沒人照顧,幸好那天有鄰居上門找你師父下棋,才看到他倒在自己的床邊,送醫院一檢查。說是腦溢血,要開刀,這開刀的日子,估計就是最近這陣子了。
  接著老大媽開始批評我說,我們都以為林先生就是個老光棍,身邊沒個親人照顧的那種,誰知道他還有你這麼個大侄子,你們這些孩子,平日裡還是得多關心關心長輩才行,你們早晚也有那一天的,林先生一直都身體不怎麼好,你們當晚輩的難道不知道?
  坦率的說,我有點嚇壞了。師父的身體一向非常健朗,就算是不故意顯擺,也絕不會給任何人一個身體不好的印象。老大媽的話告訴我,師父是一年多前搬來這裡的,也就是說,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經身體不好了。
  我心亂如麻,一時之間,沒了主意。
第十四章 .師徒重逢
  老大媽接著跟我說,既然家裡有人來了,就趕緊去看看吧,這都住進去快一個星期了。於是我慌亂地連連點頭,然後問老大媽說,醫院的地址在哪裡,老大媽說就是這附近,其實也不算是醫院,就是我們單位的職工衛生站。
  說完她就熱心地給我說了路怎麼走,接著還熱心地將我的行李拿到了她家裡,說讓我就這麼去,帶著行李不方便。她替我暫時保管。
  謝過老大媽後,我就一路小跑,朝著衛生站而去。路上的時候,心裡感覺特別複雜。因為以我對自己師父的瞭解來說的話,假如他是自己意識清晰的狀態下的話,就算去了醫院檢查,也絕不會留下住院,他一定會吵鬧著要離開的。而今已經住了一個禮拜,說明要麼他已經神志不清,要麼就是病得非住院不可了。
  趕到衛生站的時候,我很快就找到了師父的病房。那是一個三人聯排床的病房,師父住在最內側的一張。在床邊有一個歲數跟先前那個老大媽差不多的大嬸,正在專心的織著毛線。從病床上被子堆起的狀態來看,此刻上面是睡著一個人的,只不過因為簾子的遮擋,我還沒能看見師父的臉而已。
  我深呼吸幾口,讓自己緩口勁,畢竟是一路跑來的,我可不能讓師父看到我這麼著急的樣子,時隔多日的重複,可要高興點,不能讓他因為自己的病而擔心。接著我就走了進去,那個織毛衣的大嬸看到我之後,沒有說話。只是一直望著我。而當我繞過簾子的時候,看見病床上的師父,鼻子裡插著輸氧管,嘴巴微微張開,正在熟睡中。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原本醞釀了很久的情緒。此刻竟然突然變成了一種悲傷。其實我悲傷的並不僅僅是因為師父生病這件事,而是因為我看到病床上躺著的師父,消瘦,虛弱,面色拉簧,原本還算豐腴的臉蛋,也深陷了下去,原本只有少許白髮的他,此刻竟然滿頭白髮,額頭上的皺紋比我印象當中深了不少,眼角也有些濕潤,好像是因為睡覺的關係,分泌出了眼淚。
  劇烈的被悲傷之下,我竟然完全沒能忍住,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但是害怕我哭的聲音吵醒師父,看到我哭的樣子心裡恐怕更加不好受吧,所以當我嗚出第一聲的時候,我就立刻用手死死地摀住了自己的嘴,可即便如此,鼻子卻在一瞬間迅速地堵塞了起來,眼睛的視線,也在轉瞬之間,從清晰變得模糊。
  織毛衣的大嬸看我走進來就哭了起來。先是有些詫異,但很快就猜到我應該是和街坊們口中的「林先生」相互熟識。於是她趕緊放下了手裡的毛線球,就走到我身邊來,扶著我的手臂輕聲說道,小伢子,你是林先生的家裡人嗎?你可算是來了呀。乖,別哭啊。
  大嬸用一種哄小孩的方式在哄我,若是換做平時,我大概會翻個白眼然後心裡一萬隻烏鴉飛過,可是此刻她的這些話,卻不知何故,讓我更加難以抑制心裡的悲傷。因為在那個時候,我除了難過之外,心裡更多了一種害怕,雖然我不願承認,但是我的確在害怕,我會有一天失去師父。失去眼前在這個世界上,和我最親的人。
  幾分鐘之後,我才算稍微平復下來情緒,距離上一次這麼痛哭,我已經想不起到底過了多少年,久到我快要不記得。因為我從小就不是個愛哭的人,特殊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孩子,總是會比那些溫室裡的花朵更耐折騰一些,所以我很少哭,少到都快忘記哭的滋味。如今這一番宣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壓抑地過久。
  大嬸拉著我在她的身邊坐下,手還一直在拍著我的肩膀,寬慰著我。她大概不能明白為什麼我會哭得這麼傷心,也許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她對我說,孩子你放心,大夫已經說過了,只要開刀腦子裡的那些淤血清理了。好好調養,控制情緒和心情,還是會慢慢好起來的。只不過是林先生已經到了這個歲數,治療起來會比較麻煩一點,可這樣的病,也只有這個歲數的人才會容易得啊。
  她說完歎氣一口。然後道,唉,幸虧是發現得早,大夫也說了,如果再晚送半個小時的話,恐怕是人就去了。
  她說的話我認可,的確人到了歲數之後,必須要比年輕的時候更加注意身體才行。可是師父絕不可能這麼輕易地就腦溢血。我雖然不懂醫,可我知道,腦溢血這種病症大多和自身的血壓有關,如果血壓猛地升高,就有可能引發顱內的血管爆裂,產生腦溢血。而我也知道,腦溢血會使人昏迷,於是我問大嬸說,他這段日子以來,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大嬸告訴我,那到不是,當天送進來後急救了,也就醒了,這林先生一直說自己要出院,自己的命要自己做主,大夫和我們街坊都一直在勸,好說歹說。他才肯繼續治療。
  大嬸頓了頓說,這些天以來,就是有些嗜睡,精神沒有之前的好,可意識還算清醒,知道餓和上廁所。大夫說一般這種突發急性的腦溢血。治療起來會比較麻煩,但是林先生卻不知道為什麼,不但沒有那麼嚴重,反而還符合了做手術的條件,這些天都一直在精養身子,後天就動手術了。
  我點點頭,心裡有點驕傲,想著我師父可不是普通人,對於別人嚴重的病,我師父可沒那麼容易被擊垮。於是我問大嬸說,他和大伙做街坊的時間也有一年多了吧,聽說身子一直不怎麼好?
  這也是我比較大的疑問,如果說師父搬到這裡來的時候就給人一種身體不好的感覺的話,那肯定是在那之前就遇到了一些不尋常的事所導致的。而在那段日子,算起來,應該就是師父跟秦老前輩打交道的那段時間,如此說來,那個秦老前輩是必然脫不了干係的,起碼他是知道情況的人。想到這裡,我不禁怒從心起,因為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秦老前輩說一年大概要來探望我師父兩三次,他是完全可以明顯感覺到師父身子的不對勁的,而這些情況和最初師父找到他的時候完全不同。
  這些消息。連續幾天以來,他竟然對我隻字不提,還故意刁難,耽誤我尋找師父的時間,這讓我無法原諒。
  大嬸告訴我說,林先生從住到院子裡來開始,就成天咳嗽,經常都能聽到他屋子裡傳來歎息的聲音,那種歎息卻不是有什麼心事,而是身子不舒服的感覺。和院子裡的年輕人下棋,也常常會下著下著就睡著了。但是這人吧,是個熱心腸,誰家有困難只要他知道了,就一定會來問長問短,能幫的就一定幫。雖然院子裡的人都是單位的職工家庭,而林先生是租住在這裡的人,大家也都感激他,都喜歡他。這次他生病,大家才這麼熱心地輪流照顧。
  於是我站起身來,握著大嬸的手加以感謝。從這個大嬸和先前那個大媽的口氣當中,似乎師父雖然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但是卻從未顯山露水,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實際上是一個道士。早前因為時局的原因。道士會被當做批鬥的對象,所以師父剪了頭髮,穿了便裝,也就跟一般人無異了。
  我問大嬸說,那平常他醒過來的時間又規律嗎?大嬸說有,雖然病得不輕,可這老頭還是一頓飯不落下,精神雖然不好,但心情還是很樂觀的。你再待會兒,他估計也快醒了。誒,年輕人,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林先生的什麼人呢。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多麼沒禮貌,於是告訴她,這是我的老師,這些年我一直跟著他學習,後來他就來了湖北,我這次正好有事也到這邊來,於是就專程過來看看,沒想到卻看到他在生病。大嬸追問道,老師?教什麼的?
  我微微笑道,他是教我做人的。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和大嬸就這麼閒聊著,她問我一句,我回答一句,可我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師父那張憔悴虛弱,和我心裡的模樣相去很遠的臉。我的手也一直在床邊抓著師父的手,那雙曾經帶我抓過鬼,給我做過飯,賞過我巴掌,彈過我腦袋的手。以前從來沒覺得師父的手竟然如此粗糙,此刻摸到他的手的時候才發現每個關節的地方,那皮膚都因為鬆弛的關係,而形成了許多深淺不一的褶皺。
  大約就這麼坐了一個小時,算算時間,差不多是下午五點多的樣子。師父嗯嗯了兩聲之後,就微微扭動了幾下脖子,一直微微張開的嘴巴,也合攏,並因為嘴唇乾燥的關係,師父還伸出舌頭舔了幾下自己的嘴皮。接著睜開眼睛,有點無神和茫然地開始在四周圍打量著,最後師父將自己的眼神,落在了我身上。
  我此前一直在想,師父見到我的時候,會說些什麼。會驚詫於我為什麼會出現在湖北?會因為我看到他生病而不好意思?還是會拉著我問長問短,問問這兩年來,我都做了些什麼…
  可我沒有料到,師父愣了片刻後,突然說道:山兒啊…你瘦啦…
《司徒山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