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不過還是別唱披頭士的歌了。」凱爾頓先生說道。他是在哈洛衛理公會任職最久的執事。「孩子們從收音機上就能聽到那種東西。我們更希望你能堅持……呃……基督教的旋律。」
雅各布斯太太小聲同意,雙眼嫻靜地往下看。
還不止這些:查爾斯和帕齊對孩子們有股生理上的吸引。我之前提過克萊爾和她的朋友們對他很迷戀,沒過多久,大多數男生就都迷上了帕齊,因為帕齊很漂亮。她一頭金髮,膚如凝脂,嘴唇飽滿。她微微上揚的眼睛是綠色的,阿康說她有女巫的法力,因為每次她的眼睛朝他這邊看,他的兩腿就發軟。有著這樣的容貌,肯定會有人議論她是不是妝化得太濃,而不僅僅是禮貌性地塗個口紅而已,不過其實對於23歲的她來說,一抹口紅就已足夠。青春就是她化的妝。
她在禮拜天穿著非常得體的過膝或過小腿的裙子,即便那些年裡,女性的裙擺開始越爬越高。在週四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的晚上,她穿著非常得體的襯衫和休閒褲(媽媽說那牌子是「船和岸」)。不過會眾裡的媽媽們和祖母們依舊緊盯著她,因為那些非常得體的衣服依然能襯托出她的身材,足以讓我哥哥的朋友們不時翻翻眼睛,像被爐子燙到一樣上下甩手。她在女生之夜打壘球,我有一次無意中聽到安迪——那時候快14歲了——說看她跑壘本身就是一種宗教體驗。
她之所以能週四晚上彈鋼琴,也能參加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大多數活動,是因為她可以把他們家的小男孩兒帶上。莫裡是個溫順聽話的孩子,人人都喜歡他。我如果記得不錯的話,連比利·帕克特——那個後來發展為無神論者的年輕人——都喜歡莫裡,因為他從來不哭。即便是他摔倒擦傷膝蓋之後,他最多也只是抽抽鼻子,而且只要其中一個稍微年長的女生扶起他抱抱他,他立刻連抽鼻子都停下來。我們外出玩遊戲的時候,只要跟得上他就跟著男生們,如果跟不上,他就去跟著女生,女生們也會在《聖經》學習時照顧他,或是在唱歌時按照節拍來搖他——他由此得到暱稱「小跟班」莫裡。
克萊爾尤其喜歡他,我清楚記得——我知道我肯定是多段回憶記串了——他們倆在放玩具的角落裡,莫裡坐在他的小椅子上,克萊爾跪在他身邊,幫他填色或是幫他砌多米諾骨牌。「我結婚後要生四個像他一樣的孩子。」有一次克萊爾這麼跟媽媽說。我猜她那時候已經快17歲了,可以從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畢業了。
「祝你好運,」媽媽回答說,「無論如何,但願你的寶寶長得比莫裡好看一點兒,克萊爾寶貝兒。」
這話有點兒不厚道,但也沒說錯。查爾斯·雅各布斯是個標緻的男人,帕特裡夏·雅各布斯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但「小跟班」莫裡卻長得像土豆泥一樣不起眼。長著一張圓臉,讓我想起查理·布朗。頭髮是一種無法描述的褐色。雖然他爸爸的眼睛是藍色的,他母親的眼睛是迷人的綠色,但莫裡的眼睛卻是普普通通的棕色。不過女生們都超喜歡他,彷彿從他身上看到她們10年後要生的孩子,男生們則把他當作小弟弟。他是我們的吉祥物。他就是「小跟班」莫裡。
2月裡一個星期四的晚上,我和我的四個哥哥姐姐從牧師宅邸回來,小臉都紅撲撲的,因為剛剛在教堂後面滑雪橇(雅各布斯牧師在滑道上設了電燈),一路高唱「我是亨利八世」。我記得安迪和阿康當時特別興高采烈,他們拿了家裡的平地雪橇,找來一個墊子讓莫裡坐在最前,莫裡英勇無畏地坐在雪橇上,看上去就像艦船船頭的雕像。
「看來你們還蠻喜歡這些活動的,是不?」爸爸問道。我感覺他的語調中略帶驚訝。
「對呀!」我說道,「我們玩了上千個查經遊戲,然後出去外面滑雪橇了!雅各布斯太太也去了,不過她老摔!」
我笑了,他也跟著笑了。「真棒,不過你學到了什麼東西嗎,傑米?」
「人的意志應該是神的意志的延伸,」我說道,照搬當晚的課上內容,「還有,如果你把電池正負極相連,就會短路。」
「沒錯,」他說,「所以接引線給汽車打火時一定要小心。不過我看不出這裡體現了什麼基督教義啊。」
「講的是如果事情搞砸了,就算出於好心也沒用。」
「噢。」他拿起最新一期《汽車與駕駛者》,封面上印著一輛酷酷的捷豹XK-E。「傑米,你懂的,俗話說,通往地獄的路都是用好心鋪成的。」他想了一會兒,然後補了一句,「而且有電燈照明。」
他自己笑了,我也跟著笑了,儘管我沒抓到笑點。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笑話。
安迪和阿康跟弗格森家兩兄弟諾姆和哈爾是好朋友。我們管他們叫「平原人士」或「遠方人」。弗格森一家住在波士頓,所以他們的友誼通常只限於暑假。他們家在眺望湖上有座別墅,離我們家只有一英里左右,這兩家兄弟四人是在另一個教會活動上認識的,叫「假期《聖經》學校」。
弗格森一家是山羊山度假村的會員,有時候阿康和安迪會坐他們家的旅行車一道去「俱樂部」游泳和吃午飯。他們說那兒的游泳池比哈利家的池塘大1000倍。特裡和我都無所謂——我們覺得本地的游泳池就夠好了,而且我們也有自己的朋友——不過這讓克萊爾艷羨不已。她想知道「另一半兒的人過什麼樣的日子」。
「他們跟我們一樣過,親愛的,」媽媽說道,「要是有人說有錢人過的日子跟別人有什麼兩樣,那都是胡說。」
克萊爾當時正在用我們家那台老式洗衣機洗衣服,她皺著臉嘟起嘴。「我才不信呢。」她說。
「安迪說在那個泳池游泳的姑娘們都穿比基尼。」我插嘴說。
媽媽哼了一聲:「她們乾脆穿胸罩褲衩下水好了。」
「我也想要比基尼。」克萊爾說。我猜這就是17歲小姑娘最在行的叛逆鬥嘴。
媽媽伸手指著她,肥皂水從她那剪得短短的指甲上滴下來。「女生的肚子就是這麼被搞大的,我的大小姐。」
克萊爾機智地回了一句嘴:「那你就不能讓阿康和安迪去了。他們可能會把女生的肚子搞大。」
「把嘴閉好,」媽媽邊說邊往我這邊看,「人小鬼大。」
說得好像我不懂什麼叫搞大肚子,就是性交嘛,然後再過九個月就得準備尿布和嬰兒車了。
雖然我姐姐一直在損人不利己地嚷嚷,但爸媽並沒有阻止阿康和安迪暑假裡每週去度假村一兩次。1965年2月那次假期,當弗格森一家邀請我兩個哥哥跟他們一起滑雪的時候,爸媽毫不猶豫就放他們去山羊山了。我們家傷痕纍纍的舊滑雪板跟弗格森家閃亮簇新的滑雪板並排綁在旅遊車的頂上。
等他們回來的時候,阿康的喉頭腫起一道鞭痕。「你是滑出了軌道結果撞上樹枝了嗎?」晚飯時,爸爸看到那道印痕問道。
阿康自詡滑雪健將,聽了就來氣。「怎麼可能,爸。我跟諾姆那會兒在比賽。肩並肩,比得那叫一個火熱,比地獄裡的廚房還熱——」
媽媽拿叉子指著他。
「不好意思,媽,反正就是很火熱。諾姆撞上一個小雪坡,差點兒要摔。他這麼胳膊一伸——」阿康伸手比畫,差點兒把他那杯牛奶撞翻,「結果他的滑雪杖打到了我脖子。那叫一個疼,真是見……呃,反正就是很痛,現在好多了。」
其實並沒有。第二天,他脖子上那道紅印子減淡,變成一道項鏈一樣的瘀青,不過他的嗓音開始變粗。到了晚上他只能小聲說話了。兩天之後,他完全啞了。
頸部拉伸過度導致喉部神經撕扯。這是雷諾醫生給出的診斷。他說他之前遇到過這種病例,再過一兩周康拉德的聲音就能恢復,到3月底,阿康就能活蹦亂跳了。沒什麼可擔心的,他說。他是沒什麼可擔心的,他的嗓子好好的。但我哥並不是這樣。4月臨近的時候,阿康還是得靠寫紙條和比畫手勢跟人交流。他堅持上學,儘管其他男生已經開始取笑他。當他開始通過在左手寫「是」、右手寫「否」來(勉強)參與課堂活動後,大家更愛笑話他了。他還有一堆卡片,上面用大寫字母寫了一些常用交流用語。大家最愛笑他的一條就是「我可以上廁所嗎」。
阿康似乎還能樂觀接受,他知道不這樣只會讓事情更糟。不過有天晚上,我走進他跟特裡共用的房間,看到他躺在床上無聲地哭泣。我走到他跟前,問他怎麼了。我知道這個問題很白癡,但這種情況下,我好歹得說點兒什麼,而且我還能用說的方式,因為我的喉嚨沒被命運的滑雪杖擊中。
滾!他做口型說道。他那佈滿新生小疙瘩的額頭和臉頰一片通紅。他的眼睛腫了。滾,滾!然後,他的話嚇到我了:滾你媽的,渾蛋!
那年春天,媽媽的頭上出現了第一抹灰髮。有天下午,爸爸回到家來,顯得比往常更疲憊,媽媽跟他說他們得帶阿康去波特蘭看專家門診。「我們等得夠久了,」她說,「喬治·雷諾那老東西可以信口開河,但你我都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那個混賬富家公子把我兒子的聲帶給撕裂了。」
爸爸重重坐在桌前。他們倆都沒注意到我還在家裡,正在衣帽間裡慢條斯理地給我的帆布鞋繫上鞋帶。「勞拉,我們沒這個錢啊。」他說。
「那你還有錢收購蓋茨瀑布的希蘭燃油!」她用一種刺耳的、幾近嘲諷的語氣說道,這是我之前從未聽過的。
他盯著桌子,不去看她,雖然桌上除了一張紅白格油布之外什麼都沒有。「就是因為這個我們才沒錢啊。我們現在是走在薄冰上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冬天是什麼鬼冬天。」
我們都知道,是暖冬。如果你的家庭收入全靠取暖燃油,你就會從感恩節到復活節天天盯著溫度計,指望那根紅色柱子一直保持在下面。
媽媽還在洗碗池前,雙手埋在肥皂泡裡。肥皂泡的下面,碗碟在咯咯作響,彷彿她不是要洗碗而是要把碗碟打碎。「你就非買不可嗎?」還是同樣的語氣。我討厭那種語氣,感覺她在挑釁一樣。「燃油大亨!」
「那筆買賣在阿康出事前就談好的。」他還是沒有抬頭。他的雙手再次深深插進口袋裡。「買賣是8月的事兒。我們當時一起看的《老農夫年鑒》,上面明明說是寒冷雪冬,自二戰結束後最冷的一個,我們才做的決定。你還用計算器算過這筆賬。」
泡沫下面的碗碟響動更加劇烈了。「那你貸款去啊!」
「不是不能貸款,不過勞拉……你聽我說。」他終於抬眼去看她,「我可能得靠貸款才能熬過夏天啊。」
「他可是你兒子!」
「我知道,廢什麼話!」爸爸咆哮了。把我嚇到了,肯定也嚇到了我媽,因為這次肥皂泡下面的碗碟不響了,直接碎了。她把手抬起來的時候,其中一隻在流血。
她舉起手衝著他——就像我那嗓子啞了的哥哥在課上舉手示意「是」或「否」一樣——說:「瞧你害得我——」她瞥見我坐在木柴堆上往廚房裡看。「走開!一邊玩兒去!」
「勞拉,別拿傑米來出——」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