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我聾了。」
「約翰遜老貓」巡演從布盧明頓開始,然後到一號馬戲團,然後到橡樹公園的國會劇院。小場地,都是些熱身性質的走穴,跟當地吉他手一起做開場表演。然後到了底特律,要鬧出些大動靜了:30個城市,「約翰遜老貓」來為鮑勃·西格和銀彈樂隊做開場表演。競技場搖滾,真傢伙。你夢寐以求的那種。
休的耳鳴是在布盧明頓開始的。起初,他沒去管,他想著出賣靈魂給搖滾總要付出代價的——哪個認真玩音樂的不會時不時鬧一下耳鳴?看看皮特·湯森、埃裡克·克萊普頓,還有尼爾·楊。然後,在橡樹公園,他開始感到眩暈和噁心了。演到半路,他跌跌撞撞從後台離開,衝到一個裝滿沙子的桶前。
「我還記得柱子上的標誌,」他告訴我,「僅用於撲滅小火。」
他還是勉強完成了演出,鞠躬,然後下台。
「你搞什麼鬼?」費利克斯·格蘭比問他。他是主音吉他手兼主唱,對大多數人——至少是聽搖滾的人——來說,他就是「約翰遜老貓」。「你是喝高了?」
「胃腸炎,」休說,「好點兒了。」
他以為是這樣,功放關掉後,他的耳鳴似乎也逐漸消退。不過第二天早上,耳鳴又回來了,而且除此之外,他什麼都聽不見了。
「約翰遜老貓」的兩名成員充分意識到迫在眉睫的災難:費利克斯·格蘭比和休本人。還有三天就是龐蒂亞克銀頂體育館的演出了。能容納九萬人的場館,有底特律最愛的鮑勃·西格領銜,場館幾乎爆滿。「約翰遜老貓」正在成名的風口浪尖,在搞搖滾的路上,這種機會往往沒有第二次。因此費利克斯·格蘭比對休做了凱利·范·多恩對我做的事。
「我不怨他,」休說,「如果我們的位置顛倒過來,我可能也會這麼做。他從底特律的『愛情工作室』雇了一個鐘點樂手,那個傢伙當晚在銀頂跟他們上台。」
格蘭比親自開除了他,不是用說的,而是寫了字條舉起來讓休讀。他指出雖然「約翰遜老貓」的其他成員出自中產家庭,但休卻是大富之家的公子。他可以坐飛機頭等艙飛回科羅拉多州,找所有最好的醫生來為他診治。格蘭比最後的一句,全部用大寫字母寫成:你馬上就能跟我們團聚。
「說得像真的一樣。」休說道。當時我們坐在陰涼處,吃著塔比家的三明治。
「你還捨不得吧?」我問道。
「沒有。」長長的停頓。「是捨不得。」
他沒有回科羅拉多州。
「如果要回也不是坐飛機。我感覺如果上升到兩萬英尺的高空,我的腦袋會爆炸。而且,我想要的不是家。我只想自己舔舔傷口,這傷口還在流著血,要舔傷口在底特律又何妨。反正我是這麼跟自己說的。」
症狀並沒有減輕:中度至重度的眩暈和噁心,地獄般的耳鳴,時而柔和,時而響得讓他覺得腦袋會裂開。有時這些症狀如同潮水般退去,而他則會一連睡10到12個小時。
雖然他住得起更好的,但他選了格蘭大道上的一家廉價旅店。連續兩周,他遲遲沒去看醫生,害怕被診斷出惡性和無法手術的腦腫瘤。他終於在英克斯特路上找了一家小診所,一個看上去大概17歲的印度大夫聽了聽,點點頭,做了幾項測試,然後敦促他找一家正規醫院多做幾項測試,也好開一些他沒法兒開出的實驗性止吐藥物,其他的就抱歉無能為力了。
沒去大醫院,休開始了漫長而無意義的旅途(當他不眩暈的時候),在底特律那條人稱「8英里」的路上遊蕩。有一天他經過一家店面,蒙塵的櫥窗裡擺了收音機、吉他、唱片機、磁帶機、功放和電視機。招牌寫著「雅各布斯全新和二手電子產品」……雖然在休·耶茨看來,裡面大多數東西都爛成渣了,根本沒有什麼看上去像新的。
「說不清我為什麼會進去。或許是對那些音箱有點兒懷念不能自制吧。也許這是自虐,也許是我覺得那家店有空調,想納涼一下吧——還真沒錯。又或許是因為門上的招牌。」
「上面說什麼?」我問道。
休朝我笑了:「老牧師你信得過。」
他是唯一的顧客。貨架上擺滿了比櫥窗裡更新奇的設備。有些他是認得的:電表,示波器,伏特計和穩壓器,振幅調節器,整流器和逆變電源。另一些東西他不認得。電線蛇行在地板上,到處都是掛起的線路。
老闆穿過一個裝飾了聖誕綵燈的門走出來。(「大概是我進門時有個鈴鐺響了吧,但我是沒聽到。」休說。)我的「第五先生」穿著條褪色的牛仔褲,白襯衫扣子系到領上。他的嘴在動,說「你好」,還有類似「有什麼可以幫到你」之類的。休跟他揮一揮手,搖了搖頭,自己瀏覽貨架。他拿起一把斯特拉托卡斯特吉他,彈了一把,不知道音還准不准。
雅各布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並不擔心,雖然休的一頭搖滾長髮沒有洗過,已經打結垂到肩上,而他的衣服同樣是髒兮兮的。過了大概五分鐘,正當他意興闌珊準備回那家廉價旅店的時候,眩暈突然襲來。他跌跌撞撞,伸出一隻手,結果打翻了一個拆卸開的立體聲揚聲器。後來他快要從眩暈中恢復過來了,不過因為他沒怎麼吃東西,所以眼前的世界突然變灰了。就在他撞向店裡那扇積灰的木門之前,眼前就變黑了。然後就跟我的故事一樣了,只是地點不同。
當他醒來時,人在雅各布斯的辦公室,頭上頂著一塊涼毛巾。休立即道歉,表示他願意賠償他所損壞的一切東西。雅各布斯退了一步,眨著眼彷彿吃了一驚。這種反應休在過往幾周已經屢見不鮮了。
「抱歉我說話聲音太大,」休說道,「我聽不見自己說話。我是個聾子。」
雅各布斯從他凌亂的辦公桌最上面的抽屜裡翻出一個記事本(我可以想像那張桌子上堆滿了剪斷的電線和各種電池)。他寫下幾個字然後把筆記本舉起來。
「最近聾的?我看你會玩吉他。」
「是最近,」休同意道,「我得了所謂的美尼爾氏綜合征。我是一個音樂人。」他想了想,笑起來……對他自己的耳朵,那是無聲的笑,不過雅各布斯報以微笑。「曾經是吧。」
雅各布斯在筆記本上翻過一頁,簡短寫了寫,然後舉起來:「如果是美尼爾氏,我也許能幫到你。」
「顯然他是給你治好了。」我說。
午飯時間結束了,那幾個女人都回辦公室了。我也有大把事情要做,但是在我聽完剩下的故事前,我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們在他辦公室裡坐了很久——其中一人得用寫字來交流,所以聊天很緩慢。我問他能怎麼幫我。他寫道,他最近開始進行『經皮神經電刺激實驗』,簡稱『TENS』。他說使用電流來刺激損壞的神經這種方法可以追溯到幾千年以前,是由一個古羅馬人發明的——」
我記憶中一扇佈滿灰塵的門開啟了。「一個叫斯克瑞博尼的古羅馬醫生。他發現一個腿腳不好的人踩在電鰻上,疼痛有時就會消失。這所謂『最近開始』純粹是屁話,休。你的牧師開始玩『TENS』的時候,這東西還沒正式命名呢。」
他盯著我,眉毛上揚。
「接著說。」我說。
「好,但我們待會兒接著說回這個話題,好嗎?」
我點點頭:「你跟我說你的,我跟你說我的。咱們說好的。我給你透露一下:我的故事裡也有過短暫的眩暈。」
「好吧……我跟他說美尼爾氏病是一個謎——醫生並不清楚這跟神經有沒有關係,是不是病毒引起液體在中耳慢性累積,或是某種細菌導致,也可能是遺傳問題。他寫道,所有疾病的本質都是電。我說這是瘋話。他只是微微一笑,在筆記本上翻了下一頁,這次寫得更久。然後將本子遞給我。我記不清原話了——好久好久了——但我永遠忘不了第一句:電是所有生命的基礎。」
沒錯,這就是雅各布斯。這句話比指紋更有識別度。
「剩下的大概就是,以心臟為例,它靠的是微伏電來運動。電流由鉀提供,鉀是一種電解質。你的身體將鉀轉換成帶電離子,一種帶電粒子,用它們來規律你的心、腦,以及其他一切。」
「這幾個詞是大寫強調的,他還圈了起來。我把本子遞回去後,他在上面快速畫了點兒東西,然後指著我的眼睛、耳朵、胸口、肚子和腿。然後他給我看了他畫的東西,是一道閃電。」
毫無疑問。
「揀重點說吧,休。」
「好吧……」
休說他得考慮一下。他沒說出來(但肯定在想)的是,他跟雅各布斯素未謀面,這傢伙可能就是個每座大城市裡都有的那種瘋子。
雅各布斯寫道,他能理解休的遲疑,他也有他的顧慮:「提出要幫你,我心裡也有些忐忑,畢竟你我素昧平生。」
「危險嗎?」休提問的語氣已經失去了語調和抑揚頓挫,像機器人一般。
老牧師聳聳肩,寫道: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