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就算他聽到了,他也沒有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那女人的身上,她那蒼白而橢圓的臉一直藏在籠罩著整個房間的陰影之中。他拖著不靈光的腿,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就像《白鯨記》裡的亞哈船長走在裴廓德號的甲板上一樣。他的舌頭舔了舔他能動的那半邊嘴,還喘著氣。
「瑪麗,」他叫道,「瑪麗·費伊。」
嗡嗡聲再次傳來,聲音很低,沒有調子。她的雙睛依然閉著,但我毛骨悚然地發現,那對眼珠竟在她眼皮下面移動,她彷彿死後還在做夢。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他乾巴巴的聲音充滿了熱切的渴望,「如果你聽到我說活,給我一點兒表示。」
嗡鳴持續不斷。雅各布斯把手掌放在她左胸上,然後轉身對著我。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咧嘴一笑。在幽暗之中,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骷髏。
「沒有心跳,」他說道,「但她活了,她活了!」
不,我心想。她在等待。但等待快要結束了。
雅各布斯回頭看她,他低下他不能動的那半邊臉,離她的臉只有幾英吋的距離,就像羅密歐對著他死去的朱麗葉:「瑪麗·費伊!瑪麗·費伊!回到我們身邊!回來,告訴我們你去了哪裡!」
接下來的事情,回想起來都很困難,更別說訴諸文字,但我必須努力寫下,就只為了警告他人不要做這種遭天譴的實驗,希望他們能讀到這段文字然後回心轉意。
她睜開了她的眼睛。
瑪麗·費伊睜開了眼睛,但那一雙已經不再是人類的眼睛:閃電擊碎了那扇永遠不應開啟的門上的鎖,妖母從門那邊過來了。
那雙眼一開始是藍色的,亮藍光。沒有瞳孔,一片空白。那雙眼穿透雅各布斯殷切的臉,直盯天花板,又穿過天花板,直盯那烏雲密佈的天空。然後,那雙眼又回來了。它們注意到了他,眼中彷彿出現了某種認知,某種理解。她再次發出那非人類的聲音,但我沒見她呼吸過一次。還有什麼呼吸的必要?她是一件死物……除了那對非人類的雙眼在瞪著別的東西。
「你去哪兒了,瑪麗·費伊?」他的聲音顫抖著。口水繼續從他不能動的嘴角往外流,在被單上留下潮濕的斑點。「你去哪兒了?你在那兒看到了什麼?死亡的盡頭是什麼?另外一邊到底有什麼?告訴我!」
她的頭開始搏動,彷彿死去的大腦在猛漲,腦殼已經無法容納。她的眼睛開始變深,先是淡紫色,又變成紫色,然後變成靛藍。她的嘴唇後收,漸變成微笑,繼續擴大,成了咧嘴大笑。嘴唇一直後收,直到她的全部牙齒都清晰可見。她的一隻手支起來,像蜘蛛一樣爬過床罩,抓住了雅各布斯的手腕。他被她的手冰冷一握,倒抽一口涼氣,揮著另一隻手努力不要摔倒。我抓住他那隻手,我們三個——兩個活人,一個死人——就這樣聯結到一起。她的頭在枕頭上搏動,生長,膨脹。她不再美麗動人,甚至連人都不是了。
房間沒有消失,它仍在這裡,但我覺得這只是個幻覺。小屋是一個幻覺,天蓋是一個幻覺,度假村也是。整個活人的世界就是一個幻覺。我所以為的現實,其實不過是一層薄紗,就像絲襪一樣薄。
真正的世界在它後面。
高聳的玄武岩石塊後面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戳穿天空的是咆哮的星辰。我感覺這些石塊是一座巨大古城毀滅後留下的殘骸,處在一片荒蕪的圖景之中。荒蕪,不錯,但並非空無一物。一列赤裸著身體的人類隊伍正跋涉而過,隊伍很寬,長得沒有盡頭,他們低著頭,腳步踉蹌。這噩夢般的隊伍一路延伸到遙遠的天際。驅趕著這些人的,是螞蟻一般的生物,大多數通體黑色,小部分像靜脈血液一樣呈暗紅色。如果有人跌倒,蟻人就會朝他們撲過去,啃嚙,撞擊,直到他們重新站起來。我看到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我看到青年人懷裡抱著孩子。我看到了孩子在彼此幫助。每個人臉上都是同樣的表情:十足的恐懼。
他們在咆哮的星辰下行進,摔倒,被懲罰,被迫站起來,胳膊、腿部和腹部被咬出又寬又深的傷口,卻沒有血往外流。不流血,是因為這些人已經死了。紅塵世界愚昧的海市蜃樓被撕碎,等待他們的並非任何教派的傳教者所期許的天堂,等待他們的其實是一座巨石死城,而上面的天空本身是一塊薄紗。咆哮的星辰並非星星,它們是孔洞,從它們傳出的咆哮聲來自那真正的「宇宙驅動力」。天空之上是諸神。它們還活著,無所不能,而且喪心病狂。
那些後遺症是我們生命之外的一種未知存在所殘留的碎片,查理曾說過,而那種存在就在這貧瘠的大地上,真相如此瘋狂,這個稜鏡虹光的世界,凡人只要一瞥就會立即發瘋。蟻人為諸神效力,正如行軍中赤身裸體的死人為蟻人所奴役。
或許這座城市根本不是城市,而是一個蟻丘,地球上的死人在這裡先被奴役後被吃掉。被吃掉之後,他們就真正永遠死去了嗎?或許不是。我不願去想布裡在電子郵件提到的那個對句,但無奈還是想了起來:那永恆長眠的並非亡者,在奇妙的萬古之中,即便死亡亦會消逝。
行軍隊列中的某處,帕特裡夏·雅各布斯和「小跟班」莫裡在跋涉。克萊爾也在隊伍某處,她本該上天堂,卻來到了這裡:空洞的星星之下的貧瘠世界,一個屍體橫行的國度,那些蟻人卒子有時爬行,有時直立,它們醜陋的臉有幾分像人。這種恐怖就是來生,它等待的並非我們之中的惡人,而是我們所有人。
我的心智開始動搖。這是一種解脫,我幾乎要放手了。一個念頭拯救了我的神志,我仍然在堅守這個想法:這噩夢般的圖景可能本身就是一個幻象。
「不!」我吼道。
行進中的死屍朝我的方向回頭。蟻人也一樣,它們的下巴在咬嚙,醜惡的眼睛(醜惡卻存在智力)對我怒目而視。隨著一聲巨響,頭頂的天空開始撕裂開來。一條覆蓋著簇簇毛刺的巨大黑腿踩了下來。腿的盡處是多張人臉組成的巨爪。腿的主人所想的就只有:平息否定之聲。
它就是妖母。
「不!」我又一次吼道,「不,不,不,不!」
這是由於我們與那復活的女屍相連才造成的幻象;即便在極度恐懼之中,我也清楚這一點。雅各布斯的手緊緊扣住我的手,就像一個手銬。如果是他的右手——那只還好用的手,我絕對無法及時掙脫。不過這是那只力量薄弱的左手。我用盡全力扯我的手,而那條污穢的腿正伸向我,那尖叫的人臉形成的爪子在摸索著,彷彿要將我揪起來,拽進那漆黑天空之上未知的恐怖宇宙。此刻透過蒼穹的裂隙,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光亮和各種色彩,絕不是肉眼凡胎所應看見的。那些顏色是有生命的,我能感到它們在往我這兒爬。
我最後猛力一扯,從查理的手中掙脫,向後摔了一跤。那荒蕪的平原,巨大的古城殘骸,四處摸索的魔爪,通通都消失了。我又回到了小屋的臥室,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我的「第五先生」站在床邊。瑪麗·費伊——又或是經雅各布斯「奧秘電流」的召喚,侵入她的屍體和死亡的大腦裡的某種黑暗生物,抓住了他的手。她的頭已經變成了搏動中的水母,上面依稀能看出一張人臉。她的雙眼黑暗無神,她的笑容……如果說「笑到見牙不見眼」只是一種修辭的話,這個半死不死的女人卻真正做到了。她的下半邊臉變成了一個黑坑,不斷地顫抖抽動。
雅各布斯瞪大眼睛盯著她,他臉色變得蠟黃:「帕特裡夏?帕齊?你在哪兒,莫裡在哪兒?」
這傢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開口說話。
「去虛無之境服侍支配者了。那裡沒有死亡,沒有光明,沒有停歇。」
「不。」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他尖叫道,「不!」
他試圖掙脫,但她——它——將他抓得牢牢的。
從那女屍的血盆大口中伸出一條黑腿,末端是彎曲的爪子。爪子還活著,那是一張臉。一張我認得的臉。是「小跟班」莫裡,他尖叫著。那條腿從她嘴唇之間穿出來的時候,我聽到一陣陰沉的磨擦聲;我在噩夢中仍能聽到這個聲音。它不斷延伸著,觸到了被單,就像沒有皮膚的手指一樣在上面摸索,所到之處留下灼燒的痕跡和燒焦的味道。原本屬於瑪麗·費伊的那雙黑眼睛在凸起和膨脹。兩個眼球在鼻樑上觸碰合併起來,成了一個巨大的單個眼球,貪婪地看著四周。
查理猛地扭過頭,發出一種作嘔的聲音。他踮起腳來,彷彿要進行最後一搏,從那怪物手中掙脫,那個怪物正試圖從死亡冥界出來,我這才知道陰曹地府離我們這個世界如此之近。他倒下來,雙膝跪地,額頭頂著病床,看上去像在祈禱。
那傢伙將他放開,它難以名狀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身上。它掀開被單,掙扎著要起來,那條黑色的蟲腿還在從血盆大口裡往外伸。現在莫裡的臉上又加上了帕特裡夏的臉,兩張臉融合到了一起,扭曲著。
我用後背頂著牆,雙腿撐地站起身來。瑪麗·費伊那膨脹、搏動中的臉逐漸變暗,彷彿在扼住她體內的東西。那光滑的黑眼球還在盯著看,從那隻眼睛裡我看見了巨石城,和那無窮無盡的死屍大軍。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拉開書桌最上層抽屜的了,我只知道自己手裡突然拿了槍。我相信如果這是一把自動手槍,而且還上了安全鎖的話,我會直直地站在原地,一直去扣那扣不下去的扳機,眼看著那怪物起身,搖搖擺擺地走過房間,把我抓住。那只魔爪會把我扯進它的血盆大口,丟進另一個世界裡,在那裡我會因為說了「不」而遭到難以想像的懲罰。
不過這不是一把自動手槍,而是一把左輪手槍。我連開五槍,四發子彈打進了試圖從瑪麗·費伊臨終的病床上爬起來的怪物身上。我知道自己開了幾槍是有原因的。我聽到槍的轟鳴聲,一次次在黑暗中看到槍口的火焰,感受到槍的後坐力,但卻感覺這彷彿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那東西搖搖晃晃,退了回去,融合起來的兩張臉,用黏在一起的嘴巴在尖叫著。我記得當時在想,傑米,你不可能用子彈打死妖母的。不,不可能打死她的。
但它不再移動了。從它嘴裡出來的東西綿軟地攤在枕頭上。雅各布斯妻子和兒子的臉開始隱去。我摀住雙眼,一次又一次地尖叫,把嗓子都喊啞了。當我把手放下來的時候,爪子已經不見了。妖母也不見了。
誰知道她是不是真出現過,我知道你會這麼說,我不怪你;要不是親身體驗,我也無法相信。但我人在現場。他們也在——那些死去的人。妖母也在。
然而現在只剩瑪麗·費伊,她死亡的寧靜已被射進屍體的四發子彈摧毀。她歪斜地躺著,披頭散髮,嘴巴大開。我可以看到她的睡衣上有兩個彈孔,還有兩個在她身下的被單上。我還能看到那恐怖魔爪留下的灼燒痕跡,不過卻沒留下其他痕跡。
雅各布斯開始慢慢往左蹭。我伸手過去,但動作卻慢得不真實。我壓根兒沒能抓住他,手還差得遠呢。他砰地側身倒在地上,膝蓋還是彎著。眼睛還是瞪得很大,眼神卻已然呆滯了。難以描摹的恐怖表情印在了他的五官上。
查理,你看上去就像個剛觸電的人,我想著竟笑了出來。噢,我真是笑翻了。我彎下腰,抓住我的膝蓋以免跌倒。那笑聲幾乎全無聲音——我的嗓子已經完全喊啞了,但卻是真真切切的笑。因為真的很好笑,你也看出來了吧?雅各布斯觸電!真搞笑!
但我笑的時候——笑得前仰後合,要笑出病來了,眼睛卻一直盯著瑪麗·費伊,等著那帶有簇簇毛刺的黑腿再次從她嘴裡吐出來,把那一張張尖叫的臉帶出來。
最後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這個死人的房間,來到客廳。幾根斷枝散落在地毯上,是從珍妮·諾爾頓之前打開的門裡吹進來的。踩在腳下,樹枝嘎吱作響,彷彿骨頭碎裂一般,我又想尖叫,不過太累了。是啊,我實在太累了。
層層疊疊的暴雨雲開始東移,一路上任性地劈下幾道閃電,很快不倫瑞克和弗裡波特的街道就會被水淹,排水管暫時被冰雹碎塊堵住了,不過在烏雲和我所站的位置之間,一道七色彩虹橫跨整個安德羅斯科金郡之上。我跟阿斯特麗德來這兒的那天不是也有彩虹嗎?
「上帝與挪亞定下『彩虹之約』」,我們以前會在週四晚的團契上唱,帕特裡夏·雅各布斯坐在鋼琴凳子上擺動著身體,她的馬尾巴左右搖擺。彩虹本是一個好兆頭,意味著暴風雨已經結束,但看著這景象,我反而有了新的恐懼和反感,因為它讓我想起了休·耶茨,休和他的稜鏡虹光。休也見過蟻人。
世界開始變暗。我意識到自己在眩暈的邊緣,這是好事兒。或許等我醒來的時候,這一切會從我的腦中抹去,那就更好了。就算發瘋也好……只要瘋子的世界裡沒有妖母。
死亡或許是最好的。羅伯特·裡瓦德知道這一點,凱茜·莫爾斯也知道。我想起了那把手槍,裡面的確留了一顆子彈給我,但這似乎並非解脫之道。要不是我聽到妖母對雅各布斯說的話,我或許會以為這是解脫。「沒有死亡,沒有光明,沒有停歇。」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