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說到最後,茗的聲音哽住了,她似乎有些眩暈地扶住面前的欄杆,十指緊緊地絞住,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滴下來,再也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因為相信,所以存在,對嗎?」我苦笑,替她說出了結論,「所以我只是你的想像。」
  一切都在那一刻結束了,不管是盛大的催眠還是一夕的夢幻,如今都已經走到了盡頭。
  「對不起……」茗低下頭,渾身緊繃著,彷彿隨時都會崩潰。
  「這不是你的錯。我就知道我不會永遠存在下去……」我盡力保持微笑,「你沒辦法永遠欺騙自己,只是我沒有想到會這麼快……今後沒有我,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從畫中走出來,緊緊地擁著茗。
  她癡迷地望著我,淚珠不住地從她潔白的臉頰上滑落。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伸出手,撫摸著她的臉頰,腮邊的淚水讓我感到一絲涼意,「我不該騙你……我只是想再享受一會兒……」
  我驚訝於自己竟恢復了一絲活著一般的知覺。
  茗握住我的手,緩緩地閉上眼睛。
  海風變得和煦,陽光也柔和起來。
  漸漸地,她的啜泣聲平靜下來。
  「能為我念首詩嗎?」茗沒有睜開眼睛。
  「拜倫還是雪萊?」我微笑。
  「Love's Philosophy(愛的哲學)。」茗靠在我的胳膊上。
  我清了清嗓子正準備念出來,茗的目光忽然失去焦點。我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不斷變換,從疑惑到恐懼再到絕望,大顆大顆淚滴從她潔白的臉頰上滑下來。
  我從旁邊看著這一切——是的,從旁邊——彷彿是玩電子遊戲時忽然從第一人稱視角切換到第三人稱視角。玩過CS的人都知道,當你的角色從第一人稱視角切換到第三人稱視角的時候,就意味著你已經死了。
  我嘗試著呼喚茗,但她毫無反應,而我耳邊的聲音也在逐漸消退……海浪的聲音、車流的聲音、人群的聲音、風的聲音以及茗壓抑的啜泣聲……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眼前的畫面就像是一幕滑稽的無聲電影。
  唯一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消失。我就這樣站在原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觸碰不到,對於整個世界而言,我像是一個毫無關係的旁觀者。
  記憶就像一個牢籠,我被永遠困在了那裡。
  我開始明白死亡的感覺。
  當你在所有人,包括自己的記憶裡都不再生長、變化,那麼你就已經死去了。
  五、尾聲:真實的謊言
  一個平凡的星期六,黎遠在事務所的長沙發上醒來。
  「早啊。」妻子像往常一樣和他打招呼。
  「你醒得好早,都不用睡覺的嗎?」黎遠開了一個玩笑。
  「是啊……如果不想睡的話也可以,可惜起得再早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給你做早餐……」妻子忽然失落起來。
  「哈哈,你的黑暗料理我可不敢恭維。」黎遠打了個哈欠,「雖然就會做這一樣,但我的蛋炒飯可是大師級的!我還是自己動手吧。」
  妻子雖然立刻露出生氣的表情,但這個敏感的話題總算是結束了。
  黎遠是私家偵探,他是個務實的人。他從不相信完美的愛情、靈魂伴侶一類夢話,也不相信會有完美無缺且不會破損的東西——那根本不符合邏輯。在他看來感情是靠經營的,只要你足夠聰明、足夠理智,就能控制感情的發展。他會哄女人,而且願意一直哄下去。
  整個上午,黎遠都在整理新僱主給他提供的材料,妻子帶著溫煦的笑容看著他忙碌。
  但他的狀態並不好,甚至有些心神不寧。
  可能由於工作的關係,黎遠是很相信第六感的,所以他覺得今天一定會有事情發生。果然,下午他收到銀行發來的一條轉賬信息,他的賬戶裡被轉入一筆錢,備註是「退回的酬金」。黎遠並不缺錢用,而且這筆錢數目也不大。
  晚上他又收到一封郵件,發信人是他認識的一位畫師,郵件這樣開頭:「黎先生,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最好的選擇,但作為我的委託人之一,我認為您有權利知道真相。就在最近,我對我的能力、我們的委託關係有了新的認識……」
  黎遠並沒有把郵件看完,他只猶豫了一秒鐘便點擊了「徹底刪除」。當然,他完全可以猜出郵件的內容。
  「怎麼了?」妻子問。
  「沒事,上個委託人打來了尾款。」他隨口說,編起謊話來簡直是脫口而出。
  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在逃避什麼,只是認為真相一點兒也不重要。
  只有小孩子才執著於分清真假對錯,你騙我還是我騙你。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柴米油鹽才是實在的,而感情是抽像的,抽像的東西沒有真假與對錯,它們本來就是大腦編造出來摧殘肉體的遊戲。只要他想一輩子,就可以一輩子。
  幾個月後,黎遠偶然路過曾經拜訪過的那間畫室。畫室鎖著門,門把手上掛著「暫停營業」的牌子,門口蹲著一個失魂落魄的大男孩。
  從那以後,黎遠再沒經過那間畫室,也再沒見過那個畫畫的女孩。他的妻子一直陪著他,直到他在養老院的搖椅上閉上眼睛。
  在彌留之際,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彷彿離開了軀殼,又像新婚時那樣牽起了妻子的手。
  「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我願意。」
  合葬
  文/姻合
  「不要費勁了,我不會原諒你媽媽的。一輩子,一天,一小時,一秒鐘,都不會原諒。」老人坐在椅子上靜靜地說。
  椅子旁邊的中年男人苦苦哀求:「都這麼多年過去了,您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呢?爸爸,您知道不知道,當年媽媽闖禍後,嚇得躲到海南鄉下不敢見人,這一躲就是四十年。當時她肚子裡還懷著我,而且這麼多年來也一直沒有找過別的男人。我們這麼多年,過的日子有多苦你根本沒法想像。」
  中年男人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這麼多年裡,你從來沒有去找過我們。我們也從來沒有給你添過負擔。現在媽媽走了,她臨死前唯一的願望就是死後能和你合葬。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奇情寐語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