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幫我辦好入職手續後,謝思帶我到宿舍放東西,把我安頓下來。宿舍在公墓邊上,一棟四層的樓,三層四層是封鎖了的。我住二樓,我的房間裡擺兩張床。謝思一邊領著我走,一邊和我說說笑笑,好像我們認識了很多年似的,像多年不見的老鄉,或是以前的鄰居小破孩,現在突然長大又變回熟人那樣。我一路思思姐長思思姐短地叫,走五百米我就叫她八次思思姐了,她卻不樂意了,說我把她叫老了。我心想你以為你是我呀,十八、二十二的?當然我不敢說,說了就該遭報應了,到三十五歲時也會像謝思那樣,怎一個「剩」字了得!放好東西,謝思帶我去見場長(其實應該叫館長,反正都一樣)。場長姓汪,不好意思,他單名財,嗯,汪財。
那時候接觸的人少啊,特別是社會上的人。我不怕同鬼打交道,就怕和人打交道。
汪財是我第一次見的除了鄉長、村長、校長、班長、家長之外最大的官!火葬場場長!也應了我的想像,官是用「大」字來形容的。汪場長不僅官職挺「大」,啥都大,肚子大,頭大,四肢發達。我還齷齪地想他「那東西」估計不大,因為上學時我們班長也是個胖子,洗澡時見到他「那東西」就挺小。場長伸出蹄子般的手握住我,先揚後抑,揚的是,小李你是讀書出來的啦,比全館包括謝思的學歷都高(現在覺得他是踩人啊,人家三十五歲還單身,為了火葬場犧牲了多大的幸福),還說是梁局推薦的,道家出身啥的(我可不是道士),要珍惜機會,這裡雖是死人的盡頭,卻是活人的開始。我覺得汪財好會講啊,他不愧是當官的!後抑就是,別學之前的某某,膽小,做事推搪,別迷信,別嚷嚷,別丟臉給死人看……我就覺得汪場長很會洗腦,只要是活人,只要有耳朵,都可能被他洗腦。
從汪財那兒出來,謝思說:「是不是覺得汪場長話好多?口水多過茶?」
我笑笑,說道:「必須的。」
謝思說:「那不是,我們不大愛聽,因為……」
我被勾起了興趣,道:「因為啥?」
「因為他這話是說給死人聽的。」
我一愣,道:「怎麼解釋?」
「哈哈,這也是個典故了。我在這兒待了十多年了,以後再慢慢把這故事講給你聽吧,先帶你去你的崗位。」謝思說。
我說:「嗯,謝謝思思姐的照顧。」
「又來?」謝思不悅地嗔怒道。
我趕緊說我口誤,馬上問:「那該咋叫喲?」
「嘿嘿,其實你叫我思思就可以了,小思思也行。」
我一聽差點跌倒!
這小思思馬上問:「怎麼了?」
「沒事,絆石頭上了。」我心裡笑道:「哈哈,三十五歲還小思思,真可以說是劉曉慶演格格——扮嫩了。
這個謝思很有意思,人也很熱情,很會照顧人,導致最後大家叫她幹什麼她都很樂意。
我忍不住問謝思:「大好的姑娘,怎麼甘心待在這裡呀?」
她說了一句令我震撼的話:「伺候死人比伺候活人容易。」
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道:「這哪兒跟哪兒啊。」
謝思嚴肅地說:「在這地方最好不要大聲笑。看你長得一副老實相,像彌勒佛,竟然如此油嘴滑舌!」沒想到這姑娘的思維變換的速度比殲七戰鬥機還快。
我苦笑道:「這又是哪兒跟哪兒啊?」
很快,我們到了火化間。房裡有一老頭兒,六十出頭,一身黑綢,正在忙活。我掃視了一眼:火化間左邊一道門,右邊一道門,停著幾輛醫院裡那種常見的躺推車,有三張床、三個爐口,還有十二個裝灰口,代表十二生肖,還有一些雜什。房內工具齊全,不顯髒亂。
謝思見到老頭兒,有點像日本崽那樣,道:「七爺吉(你懂的,不能叫安的)!」
「嗯。」這七爺停下活兒點點頭。
「七爺,這是李喃生,是來給你打下手的。」謝思說。
七爺看看我,貌似滿意地說:「嗯,長得挺結實,可咋就四眼呢?」
我暴汗,道:「四眼是我的錯,讀書讀不好,把眼睛搞壞了。」
謝思搶答:「四眼是為了更好地看清生命,七爺。」
我就納悶兒了,這是說書呢?咋文縐縐的?這燒爐的不是火葬場裡級別最低的嗎?謝思怎麼對七爺如此恭敬?
七爺點點頭,道:「嗯,思思說得對。喃生你今天就在這兒看我怎麼做吧,思思請回。」
收紅包
七爺的一生可以說是獻給了火葬場,幸好有後,他女兒也在這裡上班,在化妝間裡做化妝工作,叫朱曉凌。生曉凌時,七爺的老婆因難產撒手而去,剩下父女倆。七爺在火葬場耗了大半生。七爺挺豁達,常說:「人不如意十有八九,有吃有後何所求?」嗯,人老要有個後代,確實這就是中國人的民生民意。曉凌是個水靈靈的姑娘,芳齡十九,豆蔻年華,長得神似鄭秀文。我當時二十出頭。關於我和她之間的故事,那是後話,後面詳說。
我實習了一天,學會了加油,開閘,開鋼錠,卸垢,裝骨灰。對我來說,不怕燒爐是體力活,但怕兩點:一是心理,見屍體火化時最怕想到日後自己也會有這一天,所以半夜千萬別想生死,這是活受罪;二是應顧客要求,燒幾成熟的事。後者可能大家有點難理解,且聽我慢慢道來。
燒爐需要技術嗎?當然需要!如果死者家屬只拿骨灰的話,不需要啥技術,爐火一燒到底。我這裡有價講,怎麼講?靠紅包,一般情況下,死者會給我們五百元左右的紅包,如果有比較特殊的要求,紅包的份量自然會更重。
那是我第一次自行接活,七爺不在,去治病了。那天不忙,就燒了七八爐吧。燒前五爐的時候,一切都很正常,家屬都在屍車上放個紅包,不能把紅色送進焚化爐不是?我們一般都會把紅色拿出來放到一個籮裡邊,交公。如果家屬樂意給兩個紅包,其中一個會被裝進我的衣兜裡。
第六具神,看起來像是一個屠夫。家屬往我兜裡塞了個紅包,我一摸,感覺份量不輕。我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七爺又不在。家屬說要留骨頭,拿回去土葬。雖然我技術不嫻熟,但早些天倒見過七爺操作,也幫過忙,再說,我以為給那麼厚的也是行情,就「嗯」了一聲,說三個小時後來取。家屬說,三個小時後時間太晚了,能否趕明兒來取?我說,可以。
是夜,七爺回來了。我樂呵呵地向七爺匯報,並拿出那個大紅包孝敬七爺。七爺對此很滿意,打開一看,不得了,兩千!
七爺問這個神的家屬要求怎麼處理。我說,家屬要帶骨頭回去土葬,我明天一早起爐。
七爺大怒說:「收人家兩千,屍體是要燒個五成熟的!」
我不解,問:「啥意思?」
七爺解釋說:「家屬需要骨頭,就不能把神全部燒成灰,把握火候很重要,五層熟就是把肉燒掉,骨頭還保留著。」
七爺又問我:「開幾檔燒的?」
我說:「三檔。」
七爺說:「龜兒子,有活幹了!」
我還不解,道:「家屬又不是常來火葬場的,他怎麼知道兩千的紅包要求做到什麼程度啊?」
七爺說:「你能保證他家人或親戚不知道啊?一般家屬出五百,出爐的時候家屬包活兒;出一千,我們打下手;現在人家出兩千,活兒我們全包。你兔崽子不知活兒累,再缺錢花也不能接這個活兒啊。」
我恍然大悟:「哎呀,那咋整啊?」
「幹活兒啊!走!」七爺咳嗽著氣憤地說。
《我在火葬場工作這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