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徐巿接著說道:「下腰如春,幽谷清泉,綠蔭如蓋,百花爭放,蟲豸滿地。谷中有泉一眼,泉中有藍鱗蝦,長螯短尾,晶瑩剔透,夜遊於水,螢光熠熠。以其為食,味美絕倫,病痛全消。」
  「果有此寶?」嬴政激動地從王位上站了起來,他自幼患豺聲(支氣管炎),一直醫治無效,如果能得到「藍鱗蝦」來做藥,或許能徹底治癒他的頑疾也說不定?
  徐巿起身一拜,表示他說的都是真的。
  嬴政臉上的笑容好像要飛起來了。他重新坐回了王位,說:「先生且言。」
  徐巿也回到了坐位。他稍微整了整袖子,接著說:「上腰如秋,針木森森,花黃如金,異獸遍佈,候鳥齊聚。林中有黑白巨雕,雙宿雙棲,比翼齊飛。一雕亡去,二雕殉情,情比金堅,生死同穴。」
  聽到這裡,嬴政的心忍不住一糾。他微微蹙眉,腦海中浮現了一個傾城的嬌影。少年之時,他於長城邊第一次見到她,飢渴之際,她用一個吻換了他終生的思念;為王之後,他四處追逐,尋覓她的芳蹤,她卻已被無情的戰火吞滅。
  所以他化身成了一統天下的君王。他恨戰,恨世,恨失!他要天下以他為王,他要自己心愛的東西再也無法從他的指縫中溜走。
  於是,他一統天下,王威浩蕩。成王后,他流連花叢,荒淫無度。可是誰又知道他的多情只不過是想在其它女人身上尋到她的芳影;他自稱為孤,一生無後,內心之中卻何其羨慕徐巿口中的那雙雕兒,生死與共對他來說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
  阿房,阿房,或許他該為她建一座美麗的宮殿,就如她一般?他住在裡面,就像留在她的心裡?阿房,阿房,或許他該在自己的陵寢旁為她準備一尊金玉棺槨,將星空山川囊括其中,讓千軍萬馬為他們守墓?
  想到佳人,嬴政悵然歎息,面露感傷之色。
  徐巿察覺到嬴政臉色忽變,卻不知他心中輾轉,以為是自己描述的雙雕殉情的事情,引不起他的興趣,於是他趕緊接道:「山頂如冬,白雪皚皚,冰川如晶,霞光繚繞,宛如仙境。極頂之處有『千年冰參』,百年開花,千年長成。『千年冰參』,無色無形,能跑能跳,食之,或死而復生。」
  聽到這裡,嬴政再也坐不住了,他疾步從王位上走到徐巿跟前,擒住了他的肩膀,「若言可真?若言可真?」
  「句句屬實。」徐巿凝視著嬴政說。
  嬴政從來沒有像今日這麼激動過。他興奮地抓著徐巿的肩膀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匆匆跑來匯報軍情的趙佗看見這一幕,驚詫得差點兒摔倒。從荊軻刺秦之後,他從未看見始皇在如此近的距離下和哪位臣子說過話。
  趙佗呆站了數十秒,才想起自己的事情。他「砰」地一下跪倒在地,大聲道:「臣趙佗有要事稟報陛下。」
  嬴政的興頭被趙佗打斷,他滿臉怒容地轉過頭瞪著趙佗,表情像要殺人一樣。
  趙佗以為是自己打了敗仗,惹怒了始皇。他深知始皇嗜殺,對敗將不留情面。想到自己小命難保,他「砰」地一下跪倒在地,道:「臣奉命征嶺南。戰勝,越人莫肯為虜,皆入叢薄中以邪事禽獸,弗能再戰。雎被殺,臣亦不能勝,願領死。」
  聽見趙佗的稟報,嬴政豁地放開了徐巿,回到了王位上,他收斂了自己的失態,又恢復了一代霸君該有的氣勢。他一語不發地坐在王位,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趙佗趁隙瞟了徐巿一眼,但見他長髯如絲,仙氣逼人,不免有些敬畏。
  徐巿注意到趙佗的眼神,捋了捋長鬚,對他點頭一笑。
  正在兩人用眼神交流之際,嬴政發話了,言辭中可以聽得出來他有些薄怒。「越人野蠻,以邪奉禽獸,朕不怪將軍之不勝。」說著,嬴政轉向了徐巿,「朕聞先生精通日星象緯,占卜八卦,預算世故,十卦九准;又通六韜三略,佈陣行軍,鬼神莫測,是否?」
  「陛下過譽。蓋虛名耳!」徐巿自謙道。
  嬴政搖頭笑道:「先生太謙!今越族以邪犯事,屠朕將,殺朕兵,可惡之極!先生可願往嶺南,為孤破邪降越?」
  徐巿當然明白嬴政的用意。他是想用嶺南之役,試一試自己的本領。他若去了,勝自然會加官進爵,受到重用,可是不勝,小命也不保。然而他若不去,便是無能。那麼對於無用之人,嬴政向來只有一個做法,殺!
  與其馬上被殺,不如搏它一搏。況且徐巿對趙佗口中的越人的巫術頗感興趣,他倒要看看越人是如何「以邪事禽獸」的。
  想通了這一點徐巿立刻起身,拱手道:「臣願往。」
第二十一章 烏鷺秦事(4)
  嶺南之地,薄叢之中。
  天色漸明,曙光透過依稀的晨霧投射而下。一聲鳥囀,在某個不知名的枝頭響起。寂靜的森林驀然從沉眠中甦醒,未有多時,到處都是清晨的「喳喳」聲,就像溫馨的朝安。
  枝葉間漏下的光輝開始稠密起來。幽林中到處都是如紗的白霧。人走在其中,就像行走在夢境裡,朦朦朧朧,似真似幻。
  大約在半個時辰以前,徐巿和趙佗一起進入了這片霧氣之中,可是走著走著,趙佗便不見了。徐巿尋了一陣,不見他的蹤影,只得繼續向迷霧深處走去。
  又走了一會兒,徐巿突然停下了腳步,面露憂色地望著前方。前方的霧氣遠遠比其它地方更加濃厚,顏色也並非純白,而是顯得有些發紅。遠遠望去,就像有一團血雲凝聚在空中,讓人看不真切。
  徐巿不由得提高了警覺。他放慢了腳步緩緩前行。當他走到密林中心的時候,紅色的霧氣忽然在他面前漸漸散了開來。霧散之後,森林中間現場了一個屍橫遍野的戰場。秦軍和越人的屍體,四處橫倒,堆疊如山。
  徐巿走近察看,但見秦軍的屍體具具骨骼折斷,表情猙獰,彷彿死前都經歷過了極其恐怖的折磨;越人的屍身雖然也是殘缺不全,但他們幾乎都是微笑著的,死去時的樣子看起來很幸福。風在林間嗚嗚而過,既像死去的秦兵在哭泣;又像已亡的越人在大笑。
  為什麼同是赴死,卻有如此迥然的狀態呢?
  沉思之際,徐巿的耳邊幽幽地響起了一聲神秘而悠遠的聲音,既像是九天仙神的梵唱天籟,又像是幽冥孤魂的輕聲低語。
  「魂兮歸來,得人肉以食,以其骨醢些。魄兮歸來,得人輪以養,以其血祀些。」
  徐巿的身子一震,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幅幻象。他彷彿來到了一片屍橫遍野的山林中,四周的空氣中都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兒,腳滑膩膩的,便是滿地的鮮血,染紅了整個大地。
  一陣喊殺聲由遠及近,響徹山林。轉眼之間,一團黑影便如猛漲的海潮般湧到,當徐巿終於看清那團古怪影子究竟是為何物時,他頓覺手腳一陣發涼。
  那影子竟然是一支半人半獸的部隊!衝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六臂八足的巨人,他揮舞著戟,彷彿在用鮮血畫畫一般。
  巨人的左邊站著一個虎頭人身的半獸人。他右臂上插著一支箭,鮮血從他的手臂上流淌而出,他卻不管不顧,臉上帶著笑容,用不熟練的左手死命地砍著;在巨人的右邊,一個長著蝴蝶翅膀的女戰士已經殺紅了眼,她大聲的吼叫著,嘴角甚至流出血來。可是,她的臉上卻帶著讓人費解的笑,似乎一點兒也不疼。
  須臾之間,半獸人軍團就殺到了徐巿的眼前。他們就像幻影一樣從徐巿的身上穿行而過。
  近距離的接觸下,徐巿才發現那些半獸人士兵的身上全都遺留著讓人觸目驚心的可怕傷痕,可他們的臉上卻絲毫沒有畏懼的神色。他們幸福地笑著,臉上莫不寫滿著視死如歸的豪情……
  相似的情景讓徐巿突然想到了那些含笑的越人,他們臉上的神情和虛境中的半獸人士兵何其相像!這些人慷慨赴死,究竟是為了什麼?
  笑聲,叫聲,喊殺聲,動天徹地。徐巿被這奪人心魄的奇異景象所震懾。他如木雞般呆立著,絲毫沒有發現一個人從後面悄悄走近了他……
  「嗆啷!」一柄青色的鐵劍如龍一般,橫在了徐巿的脖頸上。劍刃上倒映著一張熟悉的面孔,輕輕晃動。
  徐巿腦中的幻境戛然而止,他擰了擰眉,緩緩轉身。
  趙佗持劍立在他身後,面色赤紅如火,看上去似乎正處於盛怒之中,就連他此刻說出來的話語,也帶著火焰的味道:「自作多情,壞我大計,吾欲殺爾除患,可有遺(遺言)?」
  徐巿不解望著他,「尉所言甚異,巿不解!」
《諦聽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