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第七十二章 三弦
  我之所以這麼說,絕對不是單憑看到了靈魂的反應,而是從羅盤上那種瘋轉的程度,幾乎可以看出,當下這個靈魂處於一個非常亢奮的狀態,不過還暫時無法判斷究竟是因為什麼而亢奮,高興或是憤怒,還沒辦法得知。說來慚愧,這就是我們這一行常常遇到的瓶頸,我們必須從一些已經發現的線索中不斷的推測,推測總是有好有壞,而我們卻往往只能自求多福,祈求我們的推測是正確的。
  我左手拿著羅盤,眼睛一直盯著它,伸出右手去觸碰靠在椅子上的三絃琴。剛摸到的時候還好,但是當我一撥動琴弦,特別是那根斷掉後重新換上的新弦,鬼魂的反應就特別強烈,雖然無所進展,但是我基本確定了,我們所住的這間房間和那把三絃琴,必然是有莫大的聯繫。
  想了很久,沒有答案,於是我跟唐先生商量,明天一大早我們到周邊的市井裡去,跟當地的老人或是民俗文化的工作者打聽一下,看看是否能夠瞭解到一些關於這間老宅子的典故,因為網上的消息實在太過於片面,瞭解得非常少,也僅僅知道這家老宅子過去是做什麼用途的,別的就完全一無所知。唐先生之前在這間房間裡住過,而且就唯獨那一晚,自己老婆還撞了鬼,所以他對這間屋子有種戒備和恐懼,為了讓他安心,我特別做了一段栓上紅繩的釘子,讓他放在枕頭底下,叮囑他要是發現什麼不對勁的情況,就直接把釘子向鬼扔過去。此外我又取了一段紅繩,隔著床把我和他的手指栓了下,這是為了我們倆其中任何一個發現了什麼異常,可以在不驚動鬼魂的情況下,動動手指就能夠通知到對方提高警惕。
  那一晚,非常難以入眠,也許是因為床鋪和牆上的那幅畫的關係。牆上那幅畫有點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詭異,畫面上,中間是條白色的路,兩側是黑色的房子的形狀,天空是那種深藍色的夜空,卻沒有星星,最奇怪的是,在路遠處的盡頭,有一個瘦高瘦高的、模糊的人影。我對繪畫完全沒有任何研究,於是我也看不懂這幅畫到底是想要傳達一個什麼樣的精神,在昏暗的燈光下,白色的牆面突然掛著這麼一幅畫,在我看來,卻是非常壓抑。而床雖然不是那種古老的床,但是也是根據酒店的環境情況,刻意做成的仿古床,枕頭也是古時候那種方形的長條枕頭。我不知道是我對這類的床鋪有所排斥或是怎麼的,那一晚,始終睡得不好,睡到差不多夜裡兩三點的時候,手上的紅繩動了,是唐先生在扯我,我一下子驚醒了,但是不敢做什麼大動作。於是先睜開眼看了看我的床前,什麼也沒有,因為我是背朝著唐先生在睡,所以我緩緩地把頭轉過去,看到在唐先生的床上,有一個精瘦的男人,好像坐凳子一樣,懸空坐在他膝蓋的位置,翹著二郎腿,落地的那隻腳,直接踩在了唐先生的被子上,而且手裡還抱著那把三絃琴。
  有點道行的鬼魂,是有能力移動身邊的東西的,若非如此,它們也不可能對人產生什麼影響了。見到這一幕,有些驚訝,情不自禁的「哼」了一聲,然後轉頭去看那把我原本放在椅子上的三絃琴,椅子上已經空了,當我再轉頭去看鬼的時候,只見那把琴掉落在了唐先生的床鋪上,而那個鬼魂卻就此不見了蹤影。
  我暗暗大喊失策,嚇到了它。唐先生縮在杯子裡,就露了個額頭出來,身體在床上瑟瑟發抖,想來他從發現那個鬼坐在他的床上起,就非常害怕了,說不定來給我打暗號都是鼓足了勇氣,我對他說,沒事了,已經不見了,他才把頭伸了出來,我告訴他,我還想不明白為什麼它會只在這個地方出現,明天必須得打聽個清楚,否則我們就還得再住上一晚。當晚便不敢再睡,我們開著電視,看到了天亮。期間我一直在思索回憶當時看到的那個男人的模樣,就外貌來看,就跟孟小姐先前給我畫的那幅畫是一樣的,但是我看到的那個男人,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衣服也是乾乾淨淨的,臉色白得可怕,臉頰凹陷,還有比較重的黑眼圈,看上去像是一個很愛乾淨,卻有因吸毒而嚴重損害身體健康的癮君子。不過他抱起三弦的姿勢很是地道,看來先前猜測的他是這把琴原先的主人,也許是對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唐先生在外面匆匆忙忙吃了點東西,就開始在遛鳥釣魚和在小河渠裡划船的船夫打聽消息,因為年代比較久遠,打探起來就十分困難,清晨的烏鎮是夢幻的,尤其是在靠近水的地方,那獨有的撐船人唱的調子,迴盪在密密麻麻的江南水鄉,悠揚婉轉。最後在酒店附近一個拱橋的橋上,我們碰到一個正在織鞋墊的頭髮花白的老婆婆,看上去有都快70多了,她估計對當地的歷史也是無法得知到那麼久遠。不過老人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稱得上是百科大全和珍寶,於是我還是問了問她,老婆婆說,她還記得當時那個老宅子。我一聽就來了精神,於是買下了老婆婆腳前的一個雞毛毽子,求老婆婆跟我說說她知道的一切,她說在她小時候,一直跟著自己母親四處逃難,後來日本人打跑了,才回到了烏鎮,聽她的母親說過這個老宅子,在日本人還沒打進來以前,一直都是個茶館,老闆和老闆娘就是在裡面唱蘇州評彈的,日本人攻陷南京以後,很快就波及了周邊的這些地方,於是老闆和老闆娘就變賣了家產,跟著四處逃難,宅子空了出來,烏鎮淪陷後,日本人燒燬了很多地方,卻運氣很好的是那個宅子得以保存,成為一些日軍將領的住所,在那幾年的歲月裡,日本人在烏鎮犯下無數滔天罪行,很多中國人都慘死在了日本人的刀槍下,後來日本投降了,據說老闆跟老闆娘也回來了,不過當時自己家的宅子已經被國軍徵用了,做了糧倉。
  我問那個老婆婆,關於那個老闆和老闆娘,您還知道些什麼。她說當時她歲數還很小,印象就沒有很深刻,只能依稀記得當時的老闆和老闆娘在烏鎮的一些人流量大的地方賣過唱,但是當時那些人都因為戰亂,窮得不得了,根本就沒有多少人會打發銀兩給他們。最後就聽說他們當掉了家裡的東西,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過了,大概是又去了別的地方。
  於是我想,這下是麻煩了,線索斷了,無法繼續,即便是我此刻能夠找到當初那家當東西的典當行,恐怕是也沒有辦法查詢到60多年前抗戰剛剛勝利後不久的當票,而即便是找到了那張當票,在餘下的這麼多年的時間裡,輾轉多次,只怕是早已下落不明,最終怎麼落入拍賣行,而被唐先生拍走,這些調查,只怕是我所力所之不能及的。沒了主意,也就垂頭喪氣的回了酒店,開始琢磨著是不是該直接借由那把三絃琴,然後喊魂送魂算了,但又一想,這樣一來雖然是有辦法把魂給送走,但卻始終未能解決掉它始終存在的問題,這並不是我做事的風格,雖然賺的是唐先生的錢,我也完全可以送走之後不管不顧,甚至那個鬼魂因強烈的執念而重返的幾率非常細微,我也不能這麼做。多年前師傅教過我,尊重萬物,鬼是萬物之一,憑什麼我要機械的送行,而不去讀懂它身後的傳奇。
  回酒店後,我也考慮得差不多,我還是決定再等一晚上,期盼能有什麼新的線索。回去以後,我跟唐先生都是昨夜沒有休息好的人,於是很早就補了場瞌睡,從前幾次鬼魂出現的情況來看,這個鬼更喜歡在夜晚出現,於是我打算當晚熬夜了,我所說的熬夜並不是像昨晚那樣開著電視看到天亮,而是假裝睡覺,靜靜等它的出現。雖然他是否出現,我完全沒有答案。
  晚上我出去買了些吃的,等到晚上12點過,我們就開始在床上裝睡,三絃琴我還是放在最初放它的那個椅子上,一直等到接近三點鐘,我手機都要玩得快沒電了,突然感到額頭一股涼意,於是我慢慢望向開闊的地方,這次看到的鬼再一次變了位置,它蹲在最初孟小姐說的那個床腳的地方,姿勢也是孟小姐說的那種蹲姿,不過它並沒有張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我,而是一直耷拉著腦袋,看上去十分沮喪。
  我動了動手指,叫醒唐先生,他大概忘記了我們是在等鬼出現,肯定是睡著了。所以當他醒來看到的時候,嚇得叫了一聲,大概跟我頭一晚是一樣,於是也是由於驚擾到靈魂,我眼看著那個鬼在我的眼前忽閃忽閃幾下,就消失不見了。
  我從床上坐起來,漸漸覺得這個鬼魂好像是沒有惡意,但是據孟小姐所說,當她看到這個鬼魂以後,當天就出了個車禍,雖然收到驚嚇,可是並沒有受傷,也就是說看上去是因為撞鬼而發生了意外,是不是也可以換個角度想想,這個鬼搞不好是暗暗使力保護了他們一家人,否則為什麼不讓他們受傷呢?而且這幾晚的出現都跟這個老宅子和那把三絃琴有關,從白天老婆婆的口中我已經非常確信了,這個鬼就是當年宅子還是茶館時候的老闆,他也是這把琴的真正主人。
  或許他反覆的出現,只是為了要解開自己的心結,而不是為了害人。於是我想到了剛剛他蹲在我床前的那個動作,他一直低著頭,垂著腦袋。這是想要表達個什麼,沮喪?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查清真相嗎?
  我下了床,從枕頭下拿出羅盤,開始在之前它出現過的幾個地方檢查著,之前它坐在唐先生的床上,床上卻沒有了它的痕跡。而強烈的反應還是出現在三絃琴的周圍和今晚他蹲的位置。於是我走到床前,學著他剛剛的姿勢蹲了下來,突然想到,他是不是在看什麼東西?這個酒店是後來翻新修過的,即便是有什麼當年遺留的東西,也恐怕是早就不見了,於是我請唐先生幫我打開屋裡所有的燈,我維持原有的姿勢不動,開始在地上仔細的尋找。我這才發現,原來這間酒店除了裝潢是後來全新的,它的地板卻沒有換過,依舊是當年那種刷了紅漆的長條木地板!我請唐先生跟我一起把我睡的那張床挪開,在床底下仔細尋找,發現地板上的油漆是重新塗刷過的,因為接縫處,有新漆的痕跡。冒著被罰款的危險,我本來想要撬開地板的,於是用鑰匙開始刮那些接縫處的漆,在就這當時那個鬼低頭看向的方向,我連續刮了好幾條接縫,終於在其中被床腳壓住的一條縫裡,刮開以後,找到了一根長長的,有些生銹的琴弦。
  這絕對是此行最為重大的一個發現,同時也算是解開了我心中的疑惑,如果我猜測得沒錯,這個鬼之所以流連了這麼多年,卻畏懼生人,也不肯跟人搭建溝通,只是憑藉著當初的掛念而存在,原本就已經很難弄懂它到底需要的是什麼,好在找到了這根琴弦,於是我想,他一定是一個非常熱愛蘇州評彈的人,而那把三絃琴就是他留下來唯一的掛念,也許是因為當初的逃難,遺留了一根琴弦在地上,時間久了,細細的琴弦不容易被人發現,漸漸的也就嵌進了地板的接縫裡。而他生前為了謀生,也一定新配了跟琴弦,或許就是現在琴上的那根,後來又不得不為了生活當掉了自己心愛的琴。之後或許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去世了,這把琴就成了他的遺憾和牽掛。
  我無法向它求證,因為這一類的鬼魂意識是非常薄弱的,基本上沒有辦法與之溝通,即便是喊魂來問。他本來就只是個普通的老百姓,想來也不會是死於非命,壽終正寢的人有了放不下的執念,除了它肯自己說出來,或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的碰巧猜中,也許就永遠也解決不了。我很慶幸當初這麼多年以來,沒有人毀掉這把琴,否則極有可能激怒它,而造成一些無可估計的惡果。
  一個以蘇州評彈開茶館維生的人,因為戰爭和時局的動盪,丟棄了心中的摯愛,成為一段永遠的遺憾,也許當初他當掉三弦的頭一天賣藝,就成了他手藝的絕唱。而反觀我們當下的社會環境,民間的精粹,不是也正像是蘇州評彈或是川劇變臉等永遠打不過京劇的地方藝術,正在逐漸被替代和弱化嗎?
  於是我決定,在送走他之前,我希望能夠了卻他的心願。
  我不懂琴,把琴弦換上的工作就只能交給唐先生,奈何的是他竟然也不會。於是沒有辦法,我們只得再呆上一夜,打算天亮後找家有評彈的茶館,請評彈師替我們接上琴弦。
  次日我們辦好一切,白天才開始在烏鎮有了三天來唯一的一次遊玩,當晚終於有了一頓毫無牽掛的大吃特吃,酒糟河蝦、醬雞、白水魚、蝦餃皇,還有一種類似臭豆腐的豆腐乾,江南水鄉,美不勝收。
  夜裡我們回到酒店,依舊把接好琴弦的三弦放在椅子上,到了深夜以後,我叫上唐先生,跟我到房間門外等候,我想我們都不願意再親眼目睹一次鬼魂的出現和消失,果然,過了不久,隔著房間門,傳來一陣悠揚又略帶沙啞的琴聲。
  先生,你的結,解了。
第七十三章 葉子
  2010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人。他是一個來自四川鄰水地道的農民。他姓羅,那一年43歲,皮膚黝黑,身材矮小,因常年吸食葉子煙而使得牙齒滿是煙漬。左邊的門牙或許是早年幹活出了意外而缺了一小截,不長不短的頭髮好像從來都沒有認真梳理過,期間還夾雜著不少白髮。按理說,雖然我生活的並不高貴,可我當年一個27歲的年輕人,原本和老羅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有任何的交集的,而認識他,可以說是巧合,也可以說是命運。
  那陣子,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我一個熟人,早年跟我一樣不好好唸書,中途輟學,後來陰錯陽差的進了一個國內知名的建工集團,近10年的蹉跎,竟然讓他混到了一個委派管理,負責監督和指導集團所分配給他的建築工地工程進度等,文化程度雖然不高,但是為人相當精明,往下壓得住,往上吃得開,於是這樣的人物在祖國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夠如魚得水,據說手底下的一群博士和研究生,還常常被他心理變態發作的時候罵得連背都能腫起來。他姓江,儘管算不上是個磊落的正人君子,也不是個陰險的奸詐小人,我算是個性情中人,雖然常常對他的所作所為嗤之以鼻,卻也因為事不關己而不曾過問,頂多也就是在稱呼他為江老師的時候,常常在老師二字上,稍微多加了一點酸溜溜的味道。江老師一半只有兩種情況下會打電話給我,一是逢年過節我們總要在電話裡互相調侃一番,二是打麻將差人了,他一定會打給我,不過我很少去,因為他只打一塊錢一張牌的重慶「倒倒胡」,在某年春節期間我跟他奮戰一個通宵也才贏了100多塊,於是就此立誓,絕對不再跟他同桌互搓。
  於是很多年來,我一直叫他江老師。
  江老師那時候打來電話,說是他承接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城市環境整改工程,已經提案通過,連材料物質都已經準備就緒,工人們都到班就位,卻在開工前連續一個禮拜,都發生了怪事。當我聽到「怪事」二字,總是會習慣性的聯想到一個長髮白衣的女人,在路燈的照耀下街頭巷尾得飄搖著,只因為這個情景在2008年的時候縈繞了我整整一年,那是我見過的,最為具體的一個鬼魂,所以在他說「怪事」的時候,那個可怕的鏡頭再次在我腦子裡閃現著。請原諒,這只是我悲哀的反射行為,這種反射就好像在盛夏的解放碑,有人突然大喊了一聲美腿!而我一定會循著聲音找尋很久的反射是一樣的。
  值得一提的是,我還算嚴謹,至少對待工作是這樣的。所以當江老師告訴了我遇到的「怪事」以後,我在沒有到達現場實地查看的前提下,就答應了他,一定要幫忙。
  他說在一個禮拜以前,他們把很多材料已經運抵了施工現場,在請來相關領導同志講話和剪綵以後,熱熱鬧鬧的放了好多鞭炮,然後打算第二天就開工,工人們都是自己集團在社會上招聘的,絕大部分都是從農村來城裡打工的莊稼人,也許沒有太多建築上的專業知識,但是踏實肯干能吃苦,要的薪水也不高,即便是有時候拖欠了他們很久的工資,他們也常常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肚裡吞了,以江老師的為人,他就喜歡這樣的工人。那天晚上工人全部到齊了以後,大家激情澎湃的開了誓師大會,決定要在三個月內完成這項工程,卻在工人們搭建好板房的當天夜裡,有工人起夜上廁所,映著微弱的光線,發現了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現象,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還發出陣陣「嘶嘶」的喉音,江老師說,喉音是最可怕的了,你聽聽《咒怨》裡那個伽椰子的聲音就知道了。我當然知道什麼是喉音,因為某個有鬼魂伴有喉音的業務,我心裡陰影持續了半年多。江老師告訴我,當下那個工人嚇得屁滾尿流,鬧得整個工地的人都不能安睡,人人自危,江老師這樣的人物是不可能跟工人們一起住在板房區的,於是他得知這件事已經是第二天上午準備開工的時候,他當時也很著急,把那個大鬧的工人叫來仔細詢問,問他到底看到的是什麼,那個工人吞吞吐吐的說,好像,好像是一匹馬。他顯然也覺得自己說的話非常荒唐,所以言語閃爍,辭不達意,江老師一再追問,他才肯說,之所以他認定是靈異的現象而非一匹真正的馬,是因為他眼看著那個大黑影在嘶叫了幾聲後,衝著他跑了過來,而衝到面前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就變成一股黑煙,消散不見了。
  當時我聽到這裡的時候,直覺告訴我,也許是遇到動物靈了,但是在我接觸過的動物靈裡面,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主動來攻擊或是嚇唬人類的,因為他們比人更簡單,至少它們不會把屠刀揮向自己的同胞。但是如果真是一匹馬的動物靈,也太過奇怪了,重慶是做非常現代化、而且現代化了很多年的城市,農村已經越來越遠,即便是近郊的農村裡,大多也就喂餵豬養養魚,有些家庭有那麼一兩頭牛都算得上是富裕了,山城的地形起伏繁雜,騎個自行車都算的上是對體力的一種奢侈消耗,誰還會幹養馬這種既裝逼又不靠譜的事呢?除了夏明憲老師這樣響噹噹的人物會在重慶圈地並養馬拉觀光車外,還有誰有這麼好的興致呢?
  江老師接著說,當下他和另外幾個管理人員一起安慰了這個工人,並拿出幾百塊錢,要他老老實實去工作,不要在妖言惑眾,在工地製造不好的影響,耽誤了工期,集團責怪下來,是要扣發薪水的。那個工人也算是個老實人,收了錢,也就理所當然的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睡迷糊了,於是就返工,再也不提一句了。原本江老師和大家都以為事情就這麼算是平息下來了,然後在當晚以及之後的接近一個禮拜的時間裡,天天夜裡都發生些不一樣的怪事。
  有工人說自己半夜總是聽到板房周圍有馬蹄聲,在來回跑動,時不時還嘶叫那麼一聲,也有工人說自己蹲坑的時候,廁所沒燈,明明關上了門,門的距離和鼻子還不到一尺,卻偏偏總是感覺有什麼毛髮一類的東西總在自己的面門掃著,鼻子裡除了自己的大便以外,還聞到那種馬屎伴著青草的味道,還有工人晚上在外面守材料,夜裡尿急,就到江邊撒尿,還沒尿完,就覺得背心遭受一個重擊,自己就直挺挺的飛到江裡去了,好不容易才游上岸,還差點淹死。後來跟工友怎麼說都說不清楚,就脫下衣服讓大家看背上被擊打的痕跡,二十多個工人一起目睹了背心中間,有一個巴掌大的大寫「U」字型的瘀傷,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在微笑的嘴巴,赫然在他的背上。他說自己是被馬給踢出去的,而這個神秘的馬,誰都沒有見到。這一切的發生似乎都在指向一個奇怪「馬的靈魂」,因為馬本該性情溫順,不會隨隨便便的攻擊人,更不會戲弄人,雖然已經被人類騎在襠下幾千年之久,但依舊不會改變的是其服帖的個性和優雅的舉止,在發生了這一切以後,工人們開始鬧了,紛紛責怪工程隊沒有事先問好天地,說是至少該燒香沽酒才是,還有人是典型的故事大王,他說是當初放鞭炮的時候,驚動了江裡的龍王三太子,於是變成馬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我想他一定熟讀過西遊記,因為他至少知道三太子是能夠變成馬的。
  江老師說,工人大多來自農村,對於這類玄幻的說法,普遍沒有很強的分辨能力,往往都是別人怎麼說,他們就怎麼相信了,而且會變本加厲的擴散下去,導致一個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複雜到連他們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地步。連續幾個晚上這麼一鬧,根本就沒有辦法繼續開工,而他的領導把進度催得又挺死的,迫於無奈,他才來找到我,他說,如果真的有什麼怪事,你來了我也放心了,至少能夠解決掉。如果真的是謠傳,你就用你專業的姿態來告訴他們,安穩他們的心,這樣也就可以了。工程隊有錢,虧待不了你的。
  基於這句類似承諾的話,我在沒有去看現場的情況下,答應了他。我對他說,可以,我來幫你。你告訴我,你們工程部在哪裡。他說,工程部就在儲奇門一代,但是工地不在那裡,你需要去的不是我們工程部而是工地。我在電話的這邊大翻了一陣白眼,我說,我的意思是你的工地在哪裡?
  他說,珊瑚壩。
  珊瑚壩,這又是一個充滿著山城人民回憶的地方。如果說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在重慶設立了江州郡,那麼從人類的腳印第一次踏上重慶的土地開始算起,珊瑚壩就一直世世代代的守護著這座神秘城市的每一個子民。歲月的變遷或許改變了城市的容貌,山城也從先秦時的江州變稱了重慶,珊瑚壩也依舊始終在那,幾度經過建設,又幾度荒蕪。早在民國22年的時候,四川有個叫做大邑的地方出了個梟雄,名字叫做劉湘,作為那個時期各地軍閥混戰的年代,此人算是極有先見之明,他為了統一四川,多少幹了些搜刮民眾的事情。於是靠著這些不管來路正不正的錢,在國外購買了不少飛機,用來增強自己的戰鬥力。但是沒有機場,劉湘在有一年在重慶珊瑚壩釣魚的時候,發現這個長條形的荒地位於江面之上,兩側環山,和其他飛機場的四面空曠相比,似乎更有隱蔽和特殊性,於是大手一揮,迅速吩咐下去,撥款給當時的「中國航空公司」修建了珊瑚壩機場,卻在還沒有用做一次轟炸別的軍閥的任務的時候,就被蔣老師給收編了,於是堂而皇之成了國軍,珊瑚壩機場也就開始作為開闢的渝蓉航線,作為軍用。後來小日本打來了,川軍上下一直高喊出川抗日,珊瑚壩機場就作為當時戰鬥機作戰的起飛機場之一。川人古時候就是野蠻人,於是自來民風彪悍,在抗日戰場上,屢立奇功,不得不說的是,儘管對蔣公從來都是按照課本上說的人人唾之,在抗日這件事上,辦的還是相當靠譜的。
  後來南京淪陷,老蔣被迫把都城遷至重慶這個山多水多的溝壑之地,一來是認準了小日本除了空軍地面軍隊是肯定打不進來的,二來也是為了向當時在四川坐擁重兵的大小軍閥示好,表示哥哥沒有忘記你們你看我不是把首都都遷過來了嗎。在陪都的歷史中,多少也出了不少奇葩,汪精衛老師就是其中的一朵,雖然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像有些人說的「曲線救國」,但至少當初他絕對是一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而他從重慶逃往南京建立「偽國民政府」,也正是從珊瑚壩機場逃離。換句話說,如果當初劉湘沒有修建珊瑚壩機場,也許汪精衛就沒有辦法這麼順利的逃走,如果他路上掛了,那麼多年後的李安老師,也就不會擁有那部讓我目瞪口呆的電影題材了。而在1942年的抗戰後期,美軍飛虎隊也是駕駛飛機在珊瑚壩機場登陸,如果沒有劉湘,在重慶的地標上,中美合作所、美軍俱樂部、史迪威將軍故居等,也將不復存在。
  而在解放以後,因為毛爺爺對白市驛機場有種莫名的鍾愛,珊瑚壩機場又位於長江的中心,似乎有些犯了忌諱,於是漸漸被荒廢,繼而拆掉了所有當初的地表建築,再次荒蕪,成了一個人人都能上去的淺灘,市民們再次回到了當初劉湘建機場以前,放風箏、釣魚,戲水的去處。不過珊瑚壩的厄運並沒有就此結束,散舉世聞名的三峽工程落成以後,沿途無數老百姓放棄了世代生存的家園,成了新一批的「移民」,而他們大量湧入城市,城市也不得不拆遷修新房新城來進行安置,珊瑚壩甚至在大壩蓄水以後,每年有長達半年的時間,安靜的躺在江面之下。
  所以我說我對珊瑚壩是有感情的,至少在2003年以前是這樣。開始蓄水以後,為了避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淹沒在長江中,甚至要家人到唐家沱找我的危險,我就再也沒去過。而這次去,我甚至不知道該從哪裡走到下河道去。到了壩上的時候,江老師早就等在那裡了,看我到了,對我說你來了就好了,早點動手查查吧,我這裡等著開工呢。我環視了一下四周,工人們都遠遠地站成一排,好似看熱鬧一樣的圍觀著我。還好我天生沒有作秀的愛好,否則被這麼多人圍觀,我一定要說一句哈羅樹上和田坎上的朋友們你們好嗎?我不是劉曉慶,我不會幹這種事。
  我先是在壩上走了一圈,羅盤告訴我的確有鬼魂的痕跡,而且真的是個動物靈。接著在江老師的監工辦公室裡,我們約見了那幾個自稱見到「馬鬼」的工人,在我問完情況以後,我所掌握的訊息其實和江老師是差不多的,沒有別的進展,只是在最後一個工人進來以後,他說到一個情況,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說前幾天他上岸去陪幾個同鄉吃飯,在跟他們講述這個事情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是驚奇。後來沒兩天,他其中一個同鄉就給他打來電話,說是他把工地上發生的故事,又轉述給了他們一起合租房子的另外一個人知道,當時那個人就說他知道是怎麼回事,還說珊瑚壩上工人見到的「馬」,也許就是他曾經養的那隻,但是他說的只是也許,再想問仔細一點,他卻怎麼都不肯說了。
  據說是早幾年前,有一群四川人來到重慶,在珊瑚壩養了些馬,後來大部分馬都被洋人街和其他一些地方給買了去,大家看這也是個生財的路子,珊瑚壩本來在三峽工程後就成了濕地,水草肥美,養馬非常合適,於是又有人帶了些小馬駒在那裡放養。這件事我是聽說過的,因為我常常被某人逼迫著在晚飯時間看天天630,這算是重慶電視台生存力唯一很強的節目,之所以說它強,是因為實在太過貼近生活,我指的是,特別貼近的那種。例如誰家的屋簷底下發現一個馬蜂窩消防官兵多麼英勇的奮力拿下,又或者是誰家的貓兒爬到樹上下不來了村支書聲淚俱下把貓兒感動後自己下來了,又或者是哪個愛心氾濫的老太太幾年時間收養了幾百隻流浪貓狗然後把自己的養老金全部揮霍,再或者是哪家小兩口又吵架了砸東西了跳樓了然後居委會主任勸說後頓時發現自己很傻等等。當然其中也包括了有人在珊瑚壩養馬引起了市民不滿等消息。而且那件事似乎是政府強勢要求不准養馬且開始整改珊瑚壩的環境,我突然想到或許江老師這次的工程可能就是因此而展開的。如果我是一匹馬,你們不讓我在這裡吃草,還要在這裡大修土木,我也不開心,我也要來踢你的,不過怪就怪在,他們說的是馬的鬼魂。
  我當時就問了那個工人,能不能帶我去見見你的那個同鄉?他說好,於是當天下午,我們就離開珊瑚壩,江老師跟著我們一起,去到了珊瑚壩附近一個叫做石板坡的地方。
  石板坡也是一個令我心痛的地方,因為連年的拆遷,真正原汁原味的老重慶已經漸漸快要消失得乾乾淨淨了,原本石板坡的那條老舊石板路算不上是非常古老的東西,甚至連他那裡的老房子和閣樓,也都是解放後的產物,不過既然重慶第一座長江大橋是以石板坡命名的,表示它在老一輩的重慶人記憶裡,還是佔據這相當重要的位置的,不過我們正在失去它,而且這種失去將是永恆的,今後的回憶,永遠都只能在那些發黃或是黑白的舊照片裡尋找了。
  石板坡房子老舊,還有很多都是危房,這樣的地方一些城裡人是不願意多呆的,卻成了很多進城打工的民工租房子的地方,房租很便宜,還大多是江景房,十幾個人擠在一個狹窄的房子裡,就算是有點什麼動靜其他人至少還能知道。那個工人的同鄉就是租住在這樣環境下的另一個萬千民工中的一個,見到他以後,他笑嘻嘻的遞給我一隻3塊錢一包的宏聲煙,這煙我在10多年前抽過。不過我接過點上,不是為了不讓他覺得我在嫌棄,而是要他明白我實實在在的尊重你。
  我問他關於那個養馬的事,他告訴我,和他同一個房子的另一個人,就曾經在珊瑚壩養過馬,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養了,大概是政府的干預。不過現在他上工去了,如果要見他,可能要稍微晚一點。既然來了,就肯定要把那個人等到,於是我們等到差不多晚上6點,那個人才回來。他就是老羅,那個我說的地地道道的四川鄰水農民。而他的出現,是我瞭解事情全部情況關鍵人物。
  老羅看上去有點傻乎乎的,反應也不算快,在事先做了很多情感上的建設以後,他才肯告訴我們當初在珊瑚壩養馬的故事。在去年的時候,老羅跟著好幾個同鄉一起帶著一些馬來了重慶,打算把馬先養著,找到買家就賣掉然後回家,當時跟著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匹小馬駒。他說那隻小馬駒是自家馬下的崽,他的女兒很喜歡這隻小馬駒,還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葉子。因為它的脖子上又一塊白色的像柳葉一樣的印記。因為老羅把葉子的媽媽也帶來了重慶,臨行前葉子怎麼都不肯,一直不斷嘶叫,還把馬棚撞得塊散了架,於是老羅說,你這麼想被賣,那麼就把你帶這一起,跟你媽媽一起賣掉。就這麼他們來了重慶。起初其實一切都還好,到了後來,很多市民都說馬在珊瑚壩上不但污染空氣和環境,有時候還會嚇到帶小孩上去玩的市民,於是當地的街道多次派工作人員來說服他們,要他們把馬牽走,可是他們始終用馬很快就找到賣家為理由,一次次拖延時間,後來矛盾就爆發了,有些市民或是街道工作人員開始在珊瑚壩上撒老鼠藥,還有人用彈弓或是氣槍打瞎了一些馬的眼睛,那些養馬人漸漸察覺到自己的馬的損失是人為的,卻有因為本身理虧,也就沒有爭辯個什麼,珊瑚壩的養馬人漸漸少了起來,很多都帶著馬另外找地方去了。老羅算是損失比較慘重的,他總共帶來三匹馬,只賣掉了一匹,葉子的媽媽吃了老鼠藥,被毒死了,死掉的馬肉都賣不出去,只能丟到江裡去。到最後就剩下葉子這匹小馬駒。媽媽死了,小馬駒又沒人買,於是他的這一趟行程,原本是想賺點錢回家,卻鬧了個狼狽收場。那天晚上,他帶著葉子在珊瑚壩上呆坐著,他覺得心裡很苦悶,就一直坐到很晚,卻怎麼也沒想到,那天正是因為三峽蓄水,而一年一度的大洪峰。水上漲得很快,等到他發現的時候,發現已經沒有了退路了。
  很快他和葉子都被洶湧的江水捲進了河裡,因為求生的本能,人和馬都一直在掙扎著往上游,不過人的耐力卻始終沒有馬強,而雖然看馬是四個蹄子,卻是游泳高手,老羅說,當時江水很擠,他游一段就會被衝出很長一截,根本奈何不了水,加上是夜晚,來江邊的人本來就少,呼救只會浪費更多的體力。漸漸他開始覺得自己已經塊要脫力,心想著完了老子一條老命今天就要辦在這裡了,喝了幾口江水,眼睛直冒金星,緩緩下沉,快要意識模糊的時候,一股力量一直把他往岸邊推去,他漸漸回神過來,發現一直馱著他的,就是那個跟他一起掉水的葉子。到了離岸邊不遠的地方,老羅也暗暗恢復了一些體力,於是自己游了回去,上岸後,回頭找自己的小馬駒,卻發現葉子已經精疲力竭,被水沖得越來越遠,在聽到它一聲絕望的嘶叫聲後,就此消失在了江面上。
  我很驚奇,雖然我知道在這個時代,動物們或許比很多人更有人性,忠犬救主的報道我也常常在新聞裡看到,但是馬,我卻真是沒想到。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將的是一匹馬怎麼在火災中營救它的主人和主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卻被活活燒死了,卻沒有想到,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中,這樣的故事就發生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一隻小馬駒,在滔滔大水中,捨棄了自己的生命,救了一個原本打算賣掉它和它的母親,它們稱之為主人的人。
《十四年獵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