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虎子娘一見,猛地掙脫了身邊人的拉扯,連滾帶爬地迎了上去。張連義連忙跑上去拉住她,鐵青著臉命令強子看住他娘,自己跑上去把虎子接了過來。他知道,這時候不能亂,如果虎子還有生機,那麼有條不紊的搶救才是第一位的。如果任由孩子他娘亂來,那麼很可能會失去搶救的時間和機會。
  強子也知道自己這次是闖了大禍,對於父親的呵斥再也不敢反駁。他流著淚緊緊抱著母親不停抖動的身體,雖然是在安慰,卻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嘴裡在說些什麼。一旁的蓮花更是嚇得小臉煞白,只管鑽在母親懷裡渾身發抖。
  與一般溺水的人不同,虎子上岸之後,並沒有出現肚皮鼓漲的現象。只是面皮青紫,雙目圓睜,嘴唇更是變得烏黑。內行人一眼便可看出,這孩子並沒有嗆水,那完全是窒息缺氧才會有的現象。
  雖然明知道不可能有生還的機會,不過大傢伙還是按照一般溺水的方式展開了救治:把孩子倒吊著背在背上奔跑、肚子朝下放在腿上敲背、人工呼吸等等,幾乎所有的方法都用了一遍,但是虎子卻依舊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
  最終,人們惋惜地停了下來,把虎子小小的身體平放在河邊冰冷的土地上,有人拿來一塊棉被蓋在他的身上,歎息著,退到了一旁。
  張連義此時已經是渾身發軟,他腳下如同踩著一團棉花一般,懵懵懂懂地走到虎子身邊蹲下,後邊強子和蓮花母女也走了過來。一家人圍攏在虎子身邊,看著他那張牙關緊咬雙目圓睜青中透紫的臉,再也憋不住內心強烈的刺痛,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驀地爆發了出來。
  女人一邊哭,一邊撫摸著虎子冰涼的小臉,可是,不管她怎麼摩挲揉捏,虎子那咬緊的牙關卻始終不曾鬆開,一對睜得圓溜溜的眼睛更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天空,雖然已經失去了光彩,卻仍舊顯得若有所待。
  「我的兒啊!你這是放不下爹娘吧?還是捨不得哥哥妹妹?那你又怎麼走得這麼絕情啊!你聽得見娘叫你嗎?你就答應娘一聲吧!虎子!你回來,讓娘替你去也行啊!啊?!你聽見了吧?快回來吧!你這是割娘心上的肉啊!你這是想要娘的命啊!」
  女人的哭訴聲在河風中飄飄蕩蕩,像一根根針紮在每個人的心上,周圍的鄉親們一個個唏噓不已,一些心軟的老娘們更是聞聲落淚,抽抽嗒嗒地陪著哭起來。
  雖說心裡的悲痛同樣的沉重,但作為一家之主,張連義卻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他強忍著內心撕裂一樣的疼,慢慢站起身,目光在周圍的人群中來回巡視。觸目可及,周圍全是同情而悲憫的目光,但那個始作俑者——新郎官卻已經不見了。
  張連義回過頭來,在強子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嘶啞著嗓子說:「強子,你先別哭,虎子呢,是回不來了,咱總在這哭也是沒用。趁著鄉親們都在,你快點去派出所報案吧!咱救不了虎子,也總要給他一個交代!」
  沒想到強子猛地抬起頭,一張臉已經被憤怒和仇恨炙烤得蒼白而扭曲,他瞪著一雙冒火的眼睛,緊緊地攥著拳頭叫道:「報案?!報什麼案?!那個王八蛋就算燒成了灰我也認識他!他娘的,我要是不把他宰了給虎子報仇,我就不姓張!」
  張連義有些無力地呻吟了一聲,有氣無力地說:「強子,你能不能多少懂點事?要不是你這脾氣,今天這事能發展到這一步?很多事情不是靠拳頭和刀子就能解決的,這種事只能由政府、由公安部門來解決,明白嗎?你要是再去打死人家,你還能不給人家償命?虎子已經這樣了,要是你再出點啥事,你娘還活不活了?混賬話少說,快去辦點正事去吧!」
  強子不再反駁,他低下頭看看虎子,然後慢慢俯下身子,把嘴湊在虎子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然後起身回頭,分開人群爬上橋頭,頭也不回地往派出所方向跑去。
  強子剛走,一直注視著虎子的女人忽然止住了哭聲,她抬起頭大張著嘴,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丈夫,嘴裡哆哆嗦嗦地語不成句:「他……他……他爹,你……你看……你看虎子……」
  張連義一愣,連忙低頭看時,卻見虎子咬緊的牙齒已經鬆開,一雙圓睜的大眼睛也正在慢慢閉合,就連他臉上那一層可怕的青紫也正在以一種非常明顯的速度迅速退去。
  他心中一喜,莫不是虎子沒死,要甦醒了?
  然而就在這時,只見虎子閉上的眼角、鼻孔、嘴角、耳孔裡邊全都慢慢地流出了鮮血。
  七竅流血!張連義只覺得渾身冰涼:虎子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而已,就算是不幸夭亡,又怎會有如此深重的不甘和怨念?而剛才,強子又到底是在弟弟耳邊說了一句什麼,才會讓他釋放出了這股怨念,放下了對於這個世界的留戀?
  不,這些都不對,張連義心裡非常固執地相信:這是一個早已設計好的陷阱,這是一種懲罰或者是一種威脅。為什麼?只是因為,他打開了後來人所稱的潘多拉盒子,他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與魔鬼簽訂了契約,但是他卻只是接受並享受了魔鬼的贈予,卻沒有也根本沒有想過要去或者說怎麼去完成魔鬼的囑托!
  他抬起頭,就看見橋欄邊強子正漠然轉身,漸行漸遠的背影裡,似乎寫滿了刻骨的仇恨……
  風從河面上徐徐吹過,彷彿有一陣若有若無的笑聲隱隱傳來,然後像一枚小石子一般『刷』地落入水中,平靜的水面上,悠悠然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第059章 後事
  或許是大過年的,派出所的民警也忙著過年吧,雖然離得並不太遠,但還是過了許久之後,才看見有一老一少兩個警察跟在強子身後走下橋來。
  也許是職業原因,見得多了吧,對於這種事,警察們往往會表現得非常冷靜甚至是冷漠。這倆人到了現場之後,很明顯有具體的分工,一個忙著來來回回地勘察現場、檢驗屍體,一個則負責詢問家屬和在場的目擊者,搜集相關的資料和證據。
  忙碌了一段時間之後,天已經漸漸黑了。那個年紀大些的警察收好了資料,囑咐張連義夫婦可以將虎子運走了,然後也不再多說,回過頭帶著那個年輕警察走上大橋,逕直進入了那個新郎官居住的村子——小橋頭村,很明顯是去抓人了。
  虎子剛出事,張連義夫婦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他們也沒有精力再去過問這些已經屬於公安系統的事情。這時候,張家莊的一些本家已經聞訊趕來,幫著他們找來平板車等應用工具,準備把虎子先運回去。沒想到就在這節骨眼上,一件意外的事情又發生了:虎子那具小小的屍體,就那麼平平常常地躺在那裡,可上去了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卻怎麼也抬不起來!
  周圍的氣氛頓時詭異起來。
  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天冷,河邊的風又硬,圍觀的人本就逐漸稀少,加上又鬧了這麼一出,一陣騷動之後,那些膽小的人們自然更加害怕,不大一會,周圍就只剩下了張家莊趕來幫忙的本家。不過這些人也只是礙於情面不好意思走而已,心裡的恐懼可也並不比那些溜走的人少了多少。
  不過這一來,當娘的心裡卻是越發難受,她一點點挪到虎子跟前,嘴裡絮絮叨叨地念叨著:「虎子,天這麼冷,你躺在這也不好受,聽娘的話,咱回家吧!啊?」這種在平日裡說出必定會讓人心生暖意的親情絮語,在眼前這種詭異的情境中卻似乎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陰森鬼氣,兩個負責抬屍的年輕人心裡一陣惡寒,只是強忍著,才沒有轉身跑開。
  虎子臉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在夜色下泛著一抹淡淡的微光,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總之在其他人眼裡,他的臉上似乎泛起了一種妖異的微笑。幾個前來幫忙的年輕人心裡害怕,不由自主地就後退了幾步,一個個面面相覷,只覺得背後一股涼風往上直冒,竟然再也不敢上前。
  就在這時,一直蜷縮在母親身邊的蓮花忽然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也不說話,一個人慢慢地向河邊走去。一旁的張連義嚇了一跳,他本能地覺得危險,連忙起身跑過去把女兒一把抱起,盡量放緩了聲音問她:「你要去幹啥?」
  沒想到蓮花倒是非常平靜,她伸手指著河邊,顯得很自然地說:「爹,虎子哥的弓箭還在那呢,咱給他拿過來,他就會回家了。」
  張連義心裡一動,連忙抱著蓮花走過去,將白天人們隨意丟在河岸上的玩具弓箭拾起,走回來放在虎子胸前。晚風中似乎飄過一聲小孩子的笑聲,虎子的臉色好像有點釋然,那種詭異的微笑也不見了。
  然而儘管如此,那幾個本家年輕人卻依舊不敢上前。其實這也不怪他們,任誰在冬日的夜晚去抬一個溺亡小孩冰冷潮濕的屍體都不會太好受,更何況,剛才發生的那一切又處處透著令人心寒的詭異?!
  眾人畏畏縮縮的樣子落在張家人的眼裡,那可就是另外一種感覺了。不管今天這件事發生得有多麼突然,也不管虎子剛才有什麼奇異的表現,但他們此時早已被強烈的悲痛所淹沒,甚至直到此時心裡還隱隱有一種盼望奇跡出現,虎子能夠突然間復活的渴望,他們又怎麼會對虎子有什麼畏懼感?所以眾人的畏縮在他們眼裡看來倒並不一定是害怕,倒好像是有點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的意思。
  已經平靜了許久的女人忽然間悲從中來,又一次放聲大哭起來。風夾雜著哭聲順河飄散,帶著隱隱的回聲,襯著這北地蒼茫的冬日夜色,愈發顯得悲涼而淒切。
  張連義走上去輕撫妻子的脊背,肩背微駝,似乎剎那間蒼老了許多。懷裡的蓮花看著母親,小嘴一咧,也跟著哭起來。只有一旁的強子一直默不作聲,他皺著眉頭看了看那些不知所措的本家,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別哭了!哭死了,也不會有人可憐!」
  說著話走上去在虎子身下一抄,居然很輕易地抱起了弟弟,一轉身,沿著橋頭小路走了上去。
  ……
  按照風俗,在外凶死的人是不能再進家門的,而未成年夭亡的孩子,更是連祖墳都不能進。在本家長輩們的安排下,虎子被暫時停放在了村委大院,也就是張連義家以前的老宅裡。
  雖然張連義也想把妻子和女兒先送回家休息,但眼下這種情況,當娘的又如何捨得離開?不管人們怎麼相勸,女人卻固執地沉默著,只是不肯離開虎子半步。
  大家也沒有辦法,只好由著她的性子。只是為了防止她極度傷心之下再做出什麼傻事,幾個本家長輩一商量,決定由幾個本家女人輪流陪她守夜,張連義則被長輩們叫去,商量一些善後之事。
  直到這時,張連義才從別人口中得到了一些有關那位新郎官的信息:那位新郎官是小橋頭村村長李大江的兒子李天,他的舅舅呢,具體身份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一位省城那邊的大人物,其他不知道,但位高權重應該是非常肯定的,用知情者的話來說就是:「這人雖然離家並不遠,但是一年到頭卻回不了一兩次家,而且只要回來,肯定是身邊警衛一大排,甚至他都不會住自己父母家的房子,每次回家稍微看看,接著就會把父母接到縣裡最好的賓館,吃過飯之後再送回來,而他呢,則直接從縣城離開,非常神秘。而且不光這樣,他每次探家,好像縣長都要像個小跟班一樣鞍前馬後地跟著忙活,其身份之尊貴,可見一斑。」
  最後這位知情者的結論是:虎子的死雖然已經報了案,不過很可能不會有什麼結果——那麼厲害的人物,他隨便動動手指,恐怕都能捻死咱們,我們在人家眼裡,其實就跟螞蟻差不多。
  不但如此,另外一個信息也非常讓人添堵:那個新媳婦的娘家,也就是兇手的岳父正是雙余村的村長余連海。前邊咱就說過,這雙余村跟張家莊一樣,在臨祁這個地方建村已經有上千年的歷史,拋去他們在本地錯綜複雜深不可測的人脈關係不說,單只是這老余家在各個政府部門擔任要職的族人,那就絕對不是老張家可比的——這一點其實張連義大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蓋房時,五爺爺已經向他透漏過,那是一種用方術結成的風水局壓制的結果。
  可是不管怎麼說,這些信息集合起來,無非就是一種結果:虎子的死,很可能是難討公道的,雙方的實力對比,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上。當然了,這也只是按照世俗的眼光和理論來推斷得出的結果。
  不過讓人們感到奇怪的是,這種推斷並沒有如他們想像的那樣,會使張連義和強子情緒失控甚至是暴走,這爺倆出奇的冷靜,就連強子也絲毫沒有了白天在河邊所表現出來的衝動。只不過,強子明顯是在努力隱忍,他額頭上暴起的青筋和時不時緊緊咬一下嘴唇的動作,依然能透露出內心的焦躁。而張連義臉上卻有些陰晴不定,雖說沒有口出不遜,但是眼底卻流露出一種陰鷙之氣,給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他不停地抽著煙,有人說話,他就隨聲附和,只不過說話總是空洞洞的,就好像整個人罩上了一層殼。
  這爺倆不發表意見,事情就很難商量出一個清晰的結果。最後,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全都集中在了輩分最高的五爺爺身上,到了這種時候,好像也只能是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來拿主意了。
  見眾人都不說話,五爺爺這才放下手裡的茶杯,清了清嗓子,不緊不慢地說:「這件事呢,我覺得應該分兩步走。第一,不管那邊勢力多大,我們該追究的,還得追究,畢竟咱們張家的孩子沒了。要是咱們就這麼不聲不響算了,不光是咱們老張家的臉面沒地方放,虎子這孩子也走不安生,你們說對不對?這第二呢,虎子還沒成年,又是橫死,讓他總停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這樣不但連義兩口子受不了,時間長了也容易出事,所以還得早點入土為安。反正當時的情況三里五村看見的人也不少,派出所的同志也拍了照、留了案底,不怕無據可查。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剩下的,你們商量著辦。」
《狐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