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說完伸手去解背囊。
  長弓連忙攔阻:「將軍,主母,咱們此時尚未到山窮水盡之時,你們又何必如此消沉?當初你們戰陣之上豪氣干雲,就算是面對千軍萬馬也從未輕言退縮,難道此時只是面對這小小的余氏兄弟千餘追兵、還有天上那幾隻扁毛畜生,你們就如此絕望?我長弓只是一介普通箭手尚且不懼,何況將軍?!」
  此言一出,陳音不由得渾身一凜,滿面羞慚:「不錯!只要能保得鳳竹平安,我陳音大不了一死而已,復有何懼?!咱們走!」
  遠處的山坡上,余獲余殘兄弟倆正在竊竊私語:「他娘的怎麼回事?白頭鷹王怎麼不聽指揮了?!跟隨咱們這些人都知道鷹王所在,必有敵蹤,咱們再不下令追擊,恐怕大王那裡不好交代,怎麼辦?」
  余殘轉了轉眼珠,小心翼翼地看著余獲試探著說道:「要不,咱把那倆人的馬給他放過去?反正咱有鷂鷹夜梟做眼線,也不怕他們跑了找不到。」
  余獲有點猶豫,他轉頭向四周看了看,猛地一咬牙一拍大腿:「好吧,反正咱們只要能離開越國,也不想再回來了,就這麼辦了!」
  說完點手叫過一個心腹軍士,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那軍兵答應著回頭去了。
  開闊地上,陳音帶著長弓正藉著齊腰的長草掩護迅速前行,雖然他也搞不清楚空中的白頭雕和後邊的追兵為什麼沒有發起進攻,但他卻非常清楚地知道眼前機會難得,只要能衝過這片開闊地進入前邊的山林之中,下一步的路就好走多了。因為他非常自信,作為一個曾經的一流獵手,山野叢林本就是他最為熟悉的地方。
  就在這時,突聽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馬嘶聲,兩個人急回頭看時,卻見月光下一黑一白兩匹戰馬正向著自己疾馳而來。墨龍頗通靈性,一定距離之內,它可以感受得到主人的氣息。
  陳音和長弓又驚又喜。喜的是有了戰馬,他們可以更快地突圍,驚的是這一來他們目標更大,更加難以擺脫天空中鷂鷹和夜梟的追蹤。而且,誰知道那余氏兄弟不是藉著墨龍來對自己進行準確的定位?
  然而事到如今,他們已經是別無選擇,陳音向長弓招呼一聲,兩個人翻身上馬。墨龍興奮地長嘶一聲,帶頭向開闊地對面的山林衝去。
  山坡上,余獲微微一笑,手一揮,身後的軍兵迅速聚集了過來,分成四個小隊從山坡上蜿蜒而下,尾隨而來。
  墨龍腳力極快,不多時前方的山林已經是近在眼前,然而就在此時,陳音忽然嗅到了一種極為不祥的氣味——叢林中有一股濃重的殺氣!
  陳音久經沙場,反應極快,他呵斥一聲,來不及勒住戰馬便從馬背上縱身跳下,身體一翻,臥在了高高的草叢中。後邊的長弓也是身手矯健,隨後下馬藏匿。
  叢林中一陣密集的羽箭離弦之聲傳來,正在疾奔中的墨龍躲閃不及,首先中箭。兩匹戰馬向前衝出十幾丈遠之後,前蹄一軟翻滾在地,身上已經是插滿了箭支。
  「陳將軍不愧為第一『弩擊』教頭,反應之快,武功之高,令人歎為觀止啊!哈哈!哈哈哈!不過你既然與孤王為敵,想逃出越國,卻是比登天還難!呵呵呵呵呵!」
  一陣陰森森的笑聲過後,一個人影從前方的樹叢中閃了出來。此人長長的脖子,鷹鼻狗眼,面容陰鷙,正是越王勾踐到了。
  淒迷的月色下,勾踐身後隱隱約約閃爍著刀劍的寒光,以陳音神識之敏銳,他瞬間已經明白了眼下的處境:後方,余氏兄弟率領一個千人隊和數百隻鷂鷹夜梟正在緩緩逼近,前方,勾踐身後的叢林中所埋伏的,恐怕不低於三千人!
  他已經陷入了真正的絕境,想走,已經絕無可能。
  此時的陳音反而一下子冷靜了下來。他走上前輕輕撫摸著墨龍抽搐的身體,看著它慢慢地閉上眼睛,這才站起身,輕輕解開腰上的背帶將依舊行動不便的鳳竹放在地上,這才回過頭看著勾踐說道:「大王國事繁忙,卻為我陳音擺下如此陣仗,不覺得小題大做嗎?」
  勾踐臉上似笑非笑:「陳將軍過謙了!你身為大越第一『弩擊』教頭,『弩擊』之術天下無雙,若是為我所用,孤王自然求之不得,然而將軍既然為了鳳竹姑娘與孤王反目,那說不得,孤王絕對不會給自己留下這樣一個神鬼莫測的強敵!」
  陳音慘然一笑:「人言越王『只可共患難,未可共富貴』,此言誠然不虛!」
  勾踐得意地『哈哈』大笑:「陳音,莫以為自己是什麼天下第一箭手,你的那些武技,若是不能為孤王所用,那也只能淪落山林而已,又能有何價值?!孤王給了你天下揚名和榮華富貴的機會,你卻為一隻狐狸與孤王反目,當真是忘恩負義,愚蠢之極!」
  陳音大怒,挺起胸膛往前疾走兩步,倒將勾踐嚇退兩步:「大王,你身為一國之君,說話毫不知羞恥!不管怎麼說,鳳竹都曾是你手下數十萬大軍的『手擊』教頭,若非她將技擊之術傾囊相授,你能以區區三千越甲擊潰強吳?!事到如今,你不但垂涎鳳竹美色設計相欺,而且還出言侮辱,敢問此等行徑,非忘恩負義而何?!」
  勾踐一愣,回頭看看隱在暗處的手下,『呵呵』冷笑道:「陳音,事到如今,孤王乾脆把話挑明了。鳳竹姑娘已是傷重不治,孤王不來理會,但是你嘛,呵呵……呵呵……」
  身後,余氏兄弟率領的千人隊已經現身,成半圓形將陳音等人緊緊圍在中間。兄弟兩人目光閃爍,向著勾踐遙遙見禮。天空中,白頭雕縱聲長鳴,一對鷹眼緊緊鎖定在地上的鳳竹身上,躍躍欲試。
  勾踐瞇縫著雙眼冷冷地在陳音和余氏兄弟身上來回掃視,目光陰沉,空氣中殺機密佈。
  余氏兄弟相互對視,心中亦是一片冰冷。他們知道,勾踐對自己同樣動了殺機。
第078章 悠悠碧血恨、人狐不了情
  草地上,鳳竹努力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秋夜的風吹過原野,長草披拂,清泠泠的月光搖曳多姿。那是一個來自原野的精靈,隨風飄動的長毛、優雅修長的身姿,她曾經是這片紅塵之外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水晶般晶瑩剔透的純淨。是那個雄壯淳樸的漢子闖勁了這片荒原,也闖進了她孤寂百年的心靈。
  陳音也緩緩地轉過身來,俯身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拂過她凌亂光滑的長毛,指尖柔滑的觸感裡,是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相依相偎裡,指尖拂過她如雲長髮的款款深情。那個在半邊落紅半邊凝紫的空地上,沐浴著月光執劍起舞的山野精靈,那個陪伴他走出桃林淹沒紅塵的妖嬈仙子,那個萬軍陣中英氣逼人的『手擊』教頭,那個世間最具風姿的絕代佳人,如今卻化作了一隻奄奄一息的九尾白狐。雖然深情猶在,卻已朝不保夕。設若不是自己闖入了這片世外桃源,設若不是自己執著於塵世名利,或許此刻她仍舊在這片荒野中快樂地起舞、寧靜地休憩。自己給過她什麼?快樂嗎?或許是,或許不是。因為那些快樂,也總伴隨著她深深的迷惑、沉重的無奈。她的追隨,只是為了自己曾經的一個許諾、一個注定成空的等待。
  有些事,有些人,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才知道無奈。我們總覺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總以為這個世界的美好會因為自己而存在,只可惜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只是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命運的手輕輕一拂,棋盤翻轉,一切成空,所有的美好已不再。
  這一次相擁似乎已是永恆,四目對視中,所有的情感都交織成了對方笑臉之上那兩行緩緩滴落的清淚。這裡沒有狐,也沒有人,有的,只是兩個相愛的生命。你是我的一切,我是你的所有。愛了,生命便已交融,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生死相依,三生所繫。
  『月下竹花風,清秋萬里明。長髮及腰鏡花紅,無風三尺浪,隔岸聽濤聲。深閨不忍聽,絲絃不了情。妾意遙鍾天山雪,弓開如滿月,伴我踏沙行。雨霏霏、雪如席,不念鄉關人何在,萬里歸來,香車渺渺,牆內春花卻凋零……』
  這曼妙柔婉的歌聲曾經繚繞於小水潭畔、紫竹林中,也曾經飄蕩在越軍大營月色如紗的春夜上空。歌聲中淡淡的憂鬱、深深的離愁,曾經如此深切地打動著那麼多吳越子弟內心深處那根隱秘的心弦,而今夜、此時,這歌聲從那頭美麗的白狐口中緩緩飄散開來,愈發顯得憂傷而淒清。
  月光下、山林裡,每個人眼裡都有一點閃爍的晶瑩。就連那位鐵石心腸的越王勾踐眼中那一抹深深的殘冷也逐漸化去,陰鷙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柔和的表情。天空中,白頭雕不再鳴叫,它似乎也在思念,在聆聽。
  鳳竹的眼淚不絕如縷,逐漸地由晶瑩變得渾濁,最後竟然變成了一滴滴殷紅。陳音仰面望天,哽咽難言。他一向引以為傲的無敵武功,居然不能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子,女兒情,為誰鍾?男兒血,為誰流?未有三生緣,此世何歡!
  陳音俯身將鳳竹放在長弓身邊,一伸手從背上抽出那支鳳竹慣用的長劍,左手持劍,大步向前。
  勾踐吃了一驚,急忙後退兩步,大聲喝道:「陳音!你還想反抗?!」
  陳音搖頭冷笑,直視著勾踐說道:「大王,陳音箭術,您自然瞭解甚深。如今你我相距不過十丈,那麼以大王看來,若是我此時出手,您有幾成生機?」
  勾踐望著陳音手中抬起的弓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看來孤王還是大意了。我承認,若是你此時出手,孤王必定不能生還。不過那又如何?難道你真的敢對孤王出手?!」
  說話間腳下移動,目光卻依然緊盯著陳音手中的弓弩。
  陳音手指一鉤,一支短弩緊貼著勾踐左耳掠過,『奪』地一聲釘在他身後的樹幹上,弩身顫動,發出一陣令人心悸的『嗡嗡』聲。勾踐只覺得腮邊一涼,連忙用手去摸,卻發現鬢邊的髮絲已被削去了一縷。他又驚又怒,對著陳音怒目而視,卻是不敢再動。
  陳音大笑一聲,盯著勾踐的眼睛說道:「大王,不如做個交易如何?」
  勾踐怒氣不息,陰聲說道:「陳音,你敢跟孤王做交易?!」
  陳音『哼』了一聲,沉聲說道:「大王,這十丈之內,並無君臣之分,我陳音以你一命交換另一人性命,公平交易,有何不可?」
  勾踐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原來你陳音自命情種,也不過如此而已!不過,就算你丟下鳳竹和長弓,你以為就能走得了嗎?這天上地下儘是孤王勢力範圍,只要你一動,孤王便能脫身。到那時前後左右萬箭齊發,慢說是你小小一個陳音,就算是大羅神仙到此,恐怕也難逃一死!」
  陳音聽了,卻是並不生氣,一張英俊的臉上波瀾不驚:「你想錯了,我陳音自知這一身武功已成大王眼中之釘肉中之刺,豈敢再奢望逃生?我只希望大王能夠放長弓帶著鳳竹離開越國,找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療傷修行而已。若得成全,陳音自會在大王面前自我了斷,以釋大王之疑,如何?」
  勾踐笑道:「若是孤王不答應呢?」
  陳音的語氣依舊平靜:「無他,與大王共赴黃泉。」
《狐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