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天南居士天外游,耳聽東方夜半鐘。雲端古棺藏龍虎,蛇王咒怨成越巫。桃紅竹紫佳人笑,雙乳峰下殘月哭。畫魂對鏡說狐事,箭指官帽沉冤舒。」
  方泊靜輕聲吟哦,目光迷離。陳半夜似乎也是深有感觸,竟是一改往日的憊懶,柔聲說道:「小靜,累了吧?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
  方泊靜秀眉微蹙,沉吟著說道:「對啊!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前生,看到了桃花林、紫竹林、雙乳峰,還看到了我和你騎在一匹黑色的駿馬上一起馳騁。夜哥,我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
  陳半夜一挺身將她輕輕抱起,柔聲說道:「別說了,夜哥也知道了,這裡是花姑阿姨所說的,她的孫女越女鳳竹的埋骨之地,那個千年養屍局所在地。而咱們在橋下得到的那個銅人,應該就是當年的越國『弩擊』教頭,箭神陳音!」
  清冷的夜風吹過田野,掠過樹梢,強子的父親已經不見了蹤影,四周是一片難以想像的安靜。遍野的月光似乎在隨風盤旋著,搖曳著,逐漸幻化成一個持劍起舞的白衣女子。一陣淒婉的歌聲隱約傳來,帶著無邊的幽怨,刻骨的淒清。
  『月下竹花風,清秋萬里明。長髮及腰鏡花紅,無風三尺浪,隔岸聽濤聲。深閨不忍聽,絲絃不了情。妾意遙鍾天山雪,弓開如滿月,伴我踏沙行。雨霏霏、雪如席,不念鄉關人何在,萬里歸來,香車渺渺,牆內春花卻凋零……』
第203章 羅剎鳥
  這若有若無的舞劍女子,飄飄渺渺的淒婉歌聲,讓田間原本此起彼伏的夜風也為之沉寂,陳半夜和方泊靜並沒有感覺到恐懼,卻只是對一位遠隔了兩千年時空的奇女子內心深處那種揮之不去的刻骨幽怨和滔天的恨意感同身受。
  就算陳半夜向來是那種粗線條的男人,此時也禁不住內心一片柔軟,望向那個人影的目光裡充滿了說不出的憐惜和溫存;而方泊靜這次竟然出奇地並沒有吃醋,她安靜地躺在陳半夜的臂彎裡,仰望著這張近在咫尺卻似乎融合於無際蒼穹中愈顯線條分明的面龐,一種莫名的情愫油然而生,引動著她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女子柔情,化作一滴滴清涼的淚珠從眼角緩緩滑落,打濕了陳半夜的胸襟。
  陳半夜的目光緩緩地從遠處那個飄動的身影上收了回來,感受著懷中女子幽幽的體香,微微的輕顫,那兩瓣丁香吐蕊般嬌艷的紅唇正微微翕動,貝齒如榴,吐氣如蘭,這個粗野的漢子,終於迷失在了這個夜夢微涼的繾綣春夜之中。
  遠處那個女子的身影無聲地飄來,悄然融入了方泊靜的身體之中,一聲深幽的歎息發自地底,在月光下緩緩飄散,月下的田野是一片斑斑駁駁的迷離,那麼靜,又似乎縈繞著來自遠古的回聲。
  ……
  陳半夜帶著方泊靜回到烏河橋下的時候,天色已接近黎明。天遊子和方泊雅靜相互依偎,在橋下一處避風的角落裡已是昏昏欲睡。兩個人雖然對忽然間變得小鳥依人的方泊靜和意氣風發的陳半夜心生詫異,但他們倆並不像陳半夜一樣口無遮攔,也沒有對他們這種明顯的變化多說什麼,只是方泊雅靜低聲埋怨了妹妹兩句而已。
  不過,從那倆人相互間對視時的那種微帶羞澀的眼神和情態中,還有他倆那有些躲閃的眼神裡,天遊子和方泊雅靜也已經看出,這倆人之間一定已經發生了什麼,可是青年男女相處,日久情生,這也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又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們只能在心裡暗暗為這對歡喜冤家祝福而已。
  天遊子把自己打聽到的東西和陳半夜他們帶回來的信息相互印證,有一件事已經是毋庸置疑:這個名叫臨祈的地方,正是當年越女鳳竹和箭神陳音的埋骨之地,而且這個地方,必然還存在著另外一股勢力——壓制鳳竹千年之久的越國鷹妖和它主人的後代。
  從他們現在所掌握的信息中,這鷹妖是肯定存在的,而且既然花姑處心積慮地將他們從刑天骨墟運送到千里之外的這個地方,其目的無非就是想借他們之手破開這種壓制,還鳳竹一個相對的自由,那麼鷹妖又在什麼地方?它主人的後代現在又是一種什麼狀況?這雙方勢力能夠對峙千年,鳳竹一方必定也有留存於現實世界的守護者。這些守護者又是誰?和張家莊,和強子一家又有什麼關係?或者乾脆說,強子一家其實就是這千年歲月中一脈傳承的守護者?可是,他們無論是從強子身上,還是在強子的父母身上,卻根本沒有覺察到有任何一點超出常人的地方。這一切似乎是一個難以索解的謎團,要想揭開它,當前的首要任務應該是找到這幾股勢力之中的對立方——鷹妖和它主人的後代。
  在天遊子的感覺裡,目前的這一切完全就是一團解不開的亂麻,但是等他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之後,一直面帶嬌羞的方泊靜卻似乎顯得胸有成竹。她非常肯定地說了一句:「你們別急,明天晚上就是月圓之夜,咱們只需要在這裡等著,一定會有人前來帶咱們去找的。」
  其餘三人甚至包括陳半夜都有些奇怪她的說法,但方泊靜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說這好像是自己的直覺,又像是腦海裡有一個神秘的聲音一直在這麼告訴她。
  和她一起經歷過張家莊之行的陳半夜若有所悟,但他也說不清楚這其中的緣由:總不能說方泊靜可能是被鳳竹的魂魄上身了吧?誰知道這究竟是鳳竹的意念還是狐仙符文在起作用?但不管怎麼說,眼前唯一的辦法好像也只有信任方泊靜的說法,等著吧!
  天亮之後,烏河橋上突然間變得熱鬧起來,小河兩岸的河堤上時不時會有三三兩兩的鄉民往這邊趕來。四個人此時在橋下已經難以藏身,只好走出橋底,混跡在鄉民之中走上橋頭。
  直到這時,幾個人才突然發現,這烏河大橋橋面包括兩端的大路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佈滿了各色各樣的攤位,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形形色色的貨物琳琅滿目,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今天,居然恰逢此地的集日。
  雖說這四個人的穿著打扮還有氣質風度完全和周圍那些淳樸的鄉民格格不入,但是一旦淹沒在人群中,卻依然沒有引起那些專注於挑揀貨物討價還價的人們過度關注。陳半夜和方泊靜都是性格活潑好動的人,喜歡熱鬧,到了這種場合自然是如魚得水,帶頭往那些人多的地方鑽去。
  然而四個人在集市上轉悠了半天,卻越來越覺得沒啥意思。也是啊!那陳半夜和天遊子都是從京城那種大地方來的,方泊鋪子雖然地勢偏僻,但是方泊雅靜姐妹兩人在整個家族中都頗為受寵,家裡有什麼新鮮玩意都是可著她倆先用,在這種鄉村集市上又能有什麼東西入得了他們的法眼?除了吃了一點當地的小吃之外,幾個人可以說是一無所獲。
  就在幾個人意興索然的時候,噘著嘴走在前邊的方泊靜忽然覺得心中一動,下意識地往旁邊的一條岔路上望去。這條岔路不長,大約也就是五六十米的樣子就被一座民房堵住了,似乎是條死路。這裡雖然也有擺攤的小販,但是賣的貨物卻和其他地方截然不同:這裡賣的,都是活物。活雞、活鴨、活魚甚至還有小豬仔、小狗崽、牛、羊、驢啥的,可以說在農村所能見到的牲畜在這裡是應有盡有。不過這裡的小攤規模都不大,來這裡閒逛挑選貨物的也不多,相較於其他地方要冷清了很多。
  如果是按照方泊靜平時的習性,像這個地方她是說什麼也不會涉足的,因為這裡到處都是動物的糞便,污穢狼藉,臭烘烘的令人不忍卒睹。然而這時候她卻毫不猶豫地從地上的糞便之間小心翼翼地穿行了過去,而且目標非常明確——一個臉上疙裡疙瘩相貌怪異的老人。
  陳半夜等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連忙捏著鼻子跟了過來。就見這個老人渾身酒氣,一對渾濁的老眼半睜半閉,正美滋滋地蹲在地上抽著煙卷,嘴裡哼哼唧唧地也不知道在唱什麼小曲。
  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放著一隻巨大的鐵絲籠子,裡邊關了一隻毛色灰黑,鳥喙如鉤,尖爪雪白的大鳥。這隻大鳥爪下按著一隻隻剩下半截身體的小豬,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撕扯著。這大鳥並不怕人,見陳半夜等人圍攏過來卻是絲毫不為所動,依舊佯佯不睬地自顧自撕扯吃肉。等到方泊靜忍不住好奇往前一湊的時候,這隻大鳥突然間張開雙翅,對著她目露凶光,躍躍欲試,似乎隨時都會對她發動攻擊。
  方泊靜嚇了一跳,連忙後退一步,心中隱隱升起了一種不安的感覺。那老漢聽到動靜,忽然睜開眼睛看了他們幾眼,操著一口濃重的鄉音說道:「你們這幾個小青年想幹啥?!離它遠點啊!俺這隻鳥可凶,會啄人的!人肉它也吃!」
  這一人一鳥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詭異的意味,甚至還有一種濃重的陰氣。天遊子看得蹊蹺,於是一把攔住想要上前理論的陳半夜,陪著笑對老頭說道:「老大爺,我們沒別的意思,就是看這隻鳥長得奇怪,所以過來看看新鮮。這是只什麼鳥啊?我們怎麼沒見過?」
  老頭上下打量了他幾眼,依舊是很冷淡地說:「你們是外地人吧?沒見過很正常。這隻鳥叫『鬼鷹』,也叫『羅剎鳥』,是墳地裡生的。別說是你們,就算是俺們當地人見過它的也不多。俺是個看墳的,養著它一是作伴,二是幫俺看墳,今天高興,所以帶它出來趕趕集散散心,順便給它買只小豬解解饞。你們看看嘛,沒啥,不過俺不賣。」
  說完又把眼一閉,對他們再也不加理睬。
  陳半夜心裡發惱,正想上前發火,卻被天遊子一把拉到了一邊。陳半夜有點心煩,沒好氣地翻著眼睛問道:「臭句號,你拉我幹什麼?這老傢伙說話太氣人了,老子想教訓教訓他。」
  卻見方泊靜跟過來白了他一眼,陳半夜立馬不做聲了。方泊靜回過頭又看了那一人一鳥幾眼,這才轉過身問天遊子:「天居大哥,我怎麼看這隻鳥好像有點眼熟?你認識嗎?它真的是羅剎鳥?」
  天遊子皺眉沉吟,過了好大一會才說:「看樣子有點像,又有點不像。」
  陳半夜不耐煩了,沒好氣地搶白:「臭句號,你別賣關子,有話痛快說,唧唧歪歪的!」
  天遊子也不生氣,稍微尋思了一會這才說道:「清代的大才子袁枚所著的《子不語》中,有過關於羅剎鳥的記載,不過好像跟咱們眼前這一隻有些區別。」
  原來在袁枚的志怪類小說《子不語》之中,確實有這樣一個故事:雍正間,內城某為子娶媳,女家亦巨族,住沙河門外。新娘登轎,後騎從簇擁。過一古墓,有飆風從塚間出,繞花轎者數次。飛沙瞇目,行人皆辟易,移時方定。頃之至婿家,轎停大廳上,嬪者揭簾扶新娘出。不料轎中復有一新娘掀幃自出,與先出者並肩立。眾驚視之,衣妝彩色,無一異者,莫辨真偽。扶入內室,翁姑相顧而駭,無可奈何,且行夫婦之禮。凡參天祭祖,謁見諸親,俱令新郎中立,兩新人左右之。新郎私念娶一得雙,大喜過望。夜闌,攜兩美同床,僕婦侍女輩各歸寢室,翁姑亦就枕。忽聞新婦房中慘叫,披衣起,童僕婦女輩排闥入,則血淋漓滿地,新郎跌臥床外,床上一新娘仰臥血泊中,其一不知何往。張燈四照,樑上棲一大鳥,色灰黑而鉤喙巨爪如雪。眾喧呼奮擊,短兵不及。方議取弓矢長矛,鳥鼓翅作磔磔聲,目光如青磷,奪門飛去。新郎昏暈在地,云:「並坐移時,正思解衣就枕,忽左邊婦舉袖一揮,兩目睛被抉去矣,痛劇而絕,不知若何化鳥也。」再詢新婦,云:「郎叫絕時,兒驚問所以,渠已作怪鳥來啄兒目,兒亦頓時昏絕。」後療治數月,俱無恙,伉儷甚篤,而兩盲比目,可悲也。
  正黃旗張君廣基為予述之如此。相傳墟墓間太陰,積屍之氣,久化為羅剎鳥,如灰鶴而大,能變幻作祟,好食人眼,亦藥叉、修羅、薜荔類也。
  然而正如袁枚所說,這羅剎鳥本是陰氣所化,聚則成形,散則成氣,神鬼莫測,為什麼卻被困在了一隻普通的鐵籠子裡?
第204章 余家墓地
  幾個人正在疑惑,一旁方泊雅靜卻突然『噗嗤』一聲笑了:「看你們在這嘀嘀咕咕,傻不傻啊?那個老人家既然能在這裡,又帶著這麼大一隻鐵絲籠子,他的家自然離這裡不會太遠。像這種鄉村集市,來這裡買賣的應該都是附近的鄉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肯定有人認識他,咱們暗地裡找個人問問不就知道了?」
  天遊子等人一聽,不由得也是啞然失笑。這段時間他們經歷了太多詭譎神秘之事,都形成習慣了,一旦遇到事情往往會想得太過複雜,反而會把簡單的事情人為地複雜化。看著天遊子等人微帶尷尬的樣子,方泊雅靜掩嘴一笑,一轉身輕盈地向不遠處一個賣魚的小販走去。
  那個魚販子四十餘歲的年紀,膚色黝黑,雖然初春時節春寒料峭,但他卻光著兩隻手,挽起袖子在冰冷的大水箱裡不停地撈魚稱重,看不出有一點瑟縮的樣子。
  方泊雅靜走過去的時候,正逢一個顧客買好了魚轉身離開,他彎腰低頭正在攪動著水箱裡的水給魚增加氧含量呢,見到眼前有一雙腳站住,頭也沒抬地開口就問:「想要啥魚?咱這都是野生的,包你好吃還是最低價!」
  方泊雅靜微微一笑道:「大叔,我不買魚,想跟您打聽個事。」
  這中年魚販子好像脾氣不大好,一聽不買魚就有點不耐煩,一邊起身一邊生硬地說:「不買魚?不買魚來俺這囉嗦啥?俺知不道(當地方言:就是說不知道)去去……」
  話還沒說完,一抬頭看到方泊雅靜俏生生地站在那裡,頓時就是一愣。方泊雅靜衣著飄逸,雖然只是簡簡單單往那裡一站,然而料峭的春風吹起她那飄逸的長髮,配著她那張絕美的小臉,春風解凍般的如花笑靨,卻彷如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一般,直把這位壞脾氣的山東漢子看得目瞪口呆。
  見對方出言不遜,方泊雅靜倒是並不生氣,一轉身就要離開。這時那位魚販子一下子回過神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滿心的愧疚,就好像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一樣。他連忙把方泊雅靜叫住,一張黝黑的臉龐漲得通紅,很不好意思地用濕淋淋的手在自己的頭上胡擼了兩把,結結巴巴地說道:「哎……俺這人脾氣臭,說話沖,你這小閨女別……別生氣,有啥事你就問吧,只要是俺知道的,一定照實了說。」
  方泊雅靜轉回身來,先向他微微鞠躬以示謝意,這才柔聲細氣地說道:「大叔謝謝你!其實我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打擾您做生意,不好意思了。我就是剛才看那邊那位老大爺籠子裡那隻鳥挺奇怪的,問他呢,他又不肯說,所以就想打聽一下那到底是一隻什麼鳥,也算是漲漲見識吧!」
  那中年魚販順著方泊雅靜的視線望去,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不屑的表情:「你說他啊!聽口音閨女不是本地人吧?你也別太拿他當回事,這個老東西是個老光棍,叫周瘸子,不是我們臨祈本地人,就是打小的時候吧,要飯要到我們這,被這附近一個叫雙余村的余家族長收留,在老余家的墳地裡看墳。至於說他籠子裡那隻鳥,這東西倒是有點說道。我們這邊的土話叫它『蹲虎』,用你剛才說的官話來說,應該是一種鷹吧?!俺也說不太清楚,反正這鳥是挺厲害的,見啥吃啥!要是放出來,咱農村的野兔、雞鴨鵝狗貓啥的還有長蟲都怕它。不過你就是好奇也沒啥用,周瘸子那老東西把它當兒子養呢,不賣,給多少錢都不賣。」
《狐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