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節

  她板著臉、咕嘟著嘴,重重地一屁股坐下,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那好!待會你們兩個先走,我跟著半夜留下!」
  她這邊真情流露,倒是讓陳半夜一下子釋然了許多。他起身走到天遊子跟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地說了一句:「兄弟,你儘管放心去做,哥相信你!」
  然後他又轉過身直視著東王公,胸脯一挺,豪氣干云:「怎麼著?我兄弟都這麼說了,你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說吧!這買賣你們要做就做,不做拉倒!大不了咱們再來個一拍兩散、手底下見真章就是!奶奶的,老子向來是見神殺神、見鬼殺鬼,還從沒這麼憋屈過呢!」
  西王母雙眼微瞇,看著他似笑非笑:「喲!挺豪氣的嘛!不過,你真的要你的小媳婦陪你一起留下?」
  陳半夜一挺胸脯,乾淨利落地說了一句:「當然……不行!這種做人質的事情,有我一個大男人就夠了,她一個女人家家的,跟著瞎摻和什麼?!走!他們仨都走!就是老子一個人在這,也不怕你們耍什麼心計!」
  不知道為什麼,這西王母倒好像也並不願意方泊靜留下一樣,眼看著方泊靜柳眉倒豎就要衝著陳半夜發作,她突然雙手一拍,不是衝著天遊子他們,倒是對著東王公說了一句:「那好!就這麼定了!就留這個年輕人在這,其他人全都跟著小道長走!你看,這事這麼辦可好?」
  話語之中,竟是帶有很明顯的威脅意味。
  按理說在這幅畫作之中,西王母是客,東王公才是主,這種事應該是東王公說了算才對。然而見到西王母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東王公竟是欲言又止,緊接著也答應下來而且說得更為決絕:「可以!這買賣就這麼做了,你們想多留一個人也不行!」
  說話間還衝著西王母咧嘴一笑,雖然笑得頗不自然,但笑容裡的那一絲討好之意卻是非常明顯。天遊子心思細膩,察言觀色之下已經是恍然大悟:西王母是在吃醋!想想也難怪,當年真正的西王母被周穆王遺棄於崑崙多年,又深知其風流多情之本性,方泊靜天生麗質婀娜多姿,放在身邊豈不是個定時炸彈?那麼既然要放他們走,當然不能把這樣一顆定時炸彈留在身邊。畫靈雖說只是一縷神念所化的靈蠱形象,但卻仍舊有著其本體的記憶和性格。
  方泊靜還要再說,卻被方泊雅靜拉到了旁邊,一陣柔聲細語的安撫之後,終於漸漸安靜下來。
  見眾人終於安靜下來,顯得稍微有些鬱鬱寡歡的東王公打起了精神,向天遊子舉手說道:「好了,道長,這件事咱們既然已經說好了,那你是不是也該顯露一下手段了?」
  天遊子當然明白對方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伸手拉過方泊雅靜,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方泊雅靜面露疑惑,卻也沒有多問,只是檀口微張,一條迷你版的官帽巨蛇倏地彈出,迎風便長,眨眼間化作一條碗口粗的紫色巨蟒,蜿蜒著盤踞在了主人面前的地面上。
  方泊雅靜纖手輕揚,在官帽巨蛇身上輕輕撫摸著。氤氳的紫氣瀰漫四散,官帽巨蛇那龐大的身軀竟然也像他們剛才那樣,逐漸變成了一張平面的蛇形,緊貼在了大殿地面之上。
  東王公和西王母四目對視,俱是點頭輕歎:「難怪!難怪!原來這位小姑娘也是巫族後人、使蠱高手!這樣的手段,恐怕已經不是這個時代所常見的了!」
  官帽巨蛇的身體緊貼在地面上,粗看起來就是一副形象逼真的畫像。天遊子也不說話,他取出一根銀針,輕輕地在方泊雅靜的中指上刺了一下,然後用一隻小瓷瓶接著在她的指尖部位輕輕揉搓。說也奇怪,方泊雅靜的鮮血剛一流出來,倒是沒什麼異常之處,但是也不知道天遊子的那隻小瓷瓶裡有什麼玄機,血液一旦進入瓷瓶,居然立刻變成了一種妖異的碧色,而且,那些液體之中有一些極為細小的蟲子一樣的東西在不停地翻轉扭動,看起來讓人頭皮發麻。
  雖然只是滴了七滴,但那隻小瓷瓶卻迅速脹滿。天遊子疼惜地在方泊雅靜手指上吹了兩口,血流頓止。方泊雅靜也不知道自己的血液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心裡有點噁心,也有點害怕,當即往旁邊一側身,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
  天遊子表現得倒是頗為鎮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從包裹中取出一枚以前從未用到過的、顯得極是怪異的符菉一甩手,符菉迎風自燃,然後將燃燒著的符菉往小瓷瓶中一塞,隨即將瓶蓋迅速蓋了上去。
  可能是知道即將出現的後果,天遊子順手將小瓷瓶往地上一放,就像是丟掉了一顆燙手的山芋一樣。果然,小瓷瓶剛剛落地,竟然劇烈地顫抖著搖晃起來。眾人的視線全都聚焦在這個小瓷瓶上,看著它搖晃、傾倒,然後『骨碌碌』一路滾動,所到之處青煙冒起『滋滋』作響,居然將地面上鋪著的玄蛇皮堅硬的鱗甲都燙變了顏色。
  過了好大一會,小瓷瓶似乎已經逐漸變涼,天遊子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拿起瓷瓶擰開蓋子,信手取出硃砂筆往裡邊一蘸,一種粘稠透明微微泛黃的液體隨著筆尖從瓶中滑出,顫巍巍的,如同有生命一般,居然在筆尖上不停地扭動著。
  原來,就在天遊子等人回到京城的那段時間裡,天遊子為了方泊雅靜遍觀典籍,又借助天虛觀主的身份拜訪了許多官方和民間的使蠱高手,靠著天資聰穎,觸類旁通,已經對巫家蠱術涉獵頗深。這一次小試身手,竟然一舉奏功。
  在眾人不可思議的眼神注視之下,天遊子毫不遲疑,落筆處行雲流水,竟然一連在官帽巨蛇肚腹之下畫上了四隻鱗甲宛然犀利無比的龍爪!這四隻龍爪與官帽巨蛇的身體渾然天成,直如自然生長的一模一樣。如果不是還有一顆不倫不類四方形的蛇頭,那簡直就是一條紫色的神龍。
  做完了這一切之後,他有些虛弱地回身坐下,然後示意方泊雅靜上前。方泊雅靜此時又驚又喜,她心裡非常清楚,經過這一番之後,自己的護體蠱靈已經又有了一次快速的進化。以那四隻龍爪的攻擊力之強,無疑是給官帽巨蛇增添了不可估量的力量。
  她強忍著內心的興奮,緩緩上前在官帽巨蛇身上輕輕撫摸著。隨著周圍瀰漫著的那些紫色霧氣絲絲縷縷地回歸,官帽巨蛇平展展的身體又一次開始逐漸鼓脹起來。只是過了不大一會,一條四爪撐地威風凜凜的巨蛇再次從地面上盤旋而起,那種氣勢,竟然已經與西王母身旁的九綵鳳凰不遑多讓!
  這一手神乎其技,不但瞬間打消了東王公和西王母心中的疑慮,而且也向他們傳遞出了這樣一個信息:現在,我們這一方的靈獸之力已經與你們旗鼓相當,再加上依舊高懸空中的陰界之門,雙方的實力對比可以說是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這城下之盟的意味,可以說是越來越強了。
  大殿中忽然響起了一陣稀稀落落的鼓掌聲,東王公挺身端坐,竟是乾脆利落至極:「那好!三位請上車,本王這就送你們出去!」
  真到了這種時候,陳半夜倒仍舊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方泊靜卻又一次依依不捨起來。畢竟這畫中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隔了一層無形卻有跡的界面屏障,這一分開,用陰陽相隔來形容恐怕也毫不過份,小夫妻正是彼此情濃之時,這一下又怎麼能輕易割捨得開?!
  眼看著她雙眼通紅,泫然欲涕,一副馬上就要反悔的樣子。那陳半夜忽然笑嘻嘻地走上前來,一邊柔聲安慰,一邊悄悄摘下一隻摸金手甲,並指如刀,掌緣已經無聲地落在了方泊靜的後脖頸上。
  方泊靜『嚶嚀』一聲,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倒下。陳半夜伸手抄起將她往已經上車的天遊子和方泊雅靜面前一放,低聲說了一句:「照顧好她!」
  說完回頭往客席上一坐,低頭喝酒,再也不曾抬頭。
第342章 水是倒過來的天
  『月下竹花風,清秋萬里明。長髮及腰鏡花紅,無風三尺浪,隔岸聽濤聲。深閨不忍聽,絲絃不了情。妾意遙鍾天山雪,弓開如滿月,伴我踏沙行。雨霏霏、雪如席,不念鄉關人何在,萬里歸來,香車渺渺,牆內春花卻凋零……』
  大殿上,馬車前,就像是突然開啟了一扇窗,窗外薄霧如紗,在一片幽深的竹林間縈縈繞繞,風過處,暗香盈袖,那一縷似有似無的女子歌聲遠遠傳來,似是在這滿目的月色中注入了一種刻骨的幽怨,讓人心裡微微發酸。眼前這一幕,與當初他們在泊壽縣莽原皮子山地宮遭遇鳳竹鬼靈時所見幻境何其相似!當真應了那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面對生死抉擇,情深一往的女子甘願生死相依,但用情已深的男子卻甘願用自己的生命來拯救心愛的女子!
  是夢境照進了現實?還是幻境與幻境、時空與時空交錯了、重疊了?一個白衣女子從窗外紫竹林中飄然現身,對著他們嫣然一笑,那種無限風情,頓時令眼前所有失色。紫竹林消失了,白衣女子向他們招招手,轉過身融入了窗外的一片茫茫碧波之中,似乎,是一種無聲的引領。
  東王公似乎也感染了些許淡淡的傷情,他一抬手,車轅上的造父手起一鞭,『啪』的一聲脆響,八匹駿馬同時抬起前蹄,一陣『希律律』的長嘶,馬車往前一躥,竟然凌空飛起,直接從樓船窗口穿了出去!
  耳邊風聲悠長,馬車並沒有預料中那樣直接跌落,而是在距離水面十數丈的黑色霧氣中悠然穿行。下方是粼粼水波,水面上時不時有一些巨大的背鰭或是蛇狀動物的身體突出水面,不停地游弋。而在馬車周圍,霧氣中則有許許多多的骨鳥撲閃著巨大的翅膀,簇擁著一些宛如巨型蝙蝠一樣的怪鳥此去彼來。這些怪鳥無一例外地生了一雙血紅色宛如燈籠一般的怪眼,一張生滿了倒鉤狀利齒的大嘴之中黏涎如線不停地滴落,所到處水面上無不黑煙冒起,那些水中生物紛紛躲避不迭。
  幽冥鳥。一種噬鬼吞魂以陰鬼腐屍為食的上古惡鳥,在邪鳥一族中與九頭鳥並駕齊驅,並列於邪鳥之王鷫鹴之下。雖然明知道這些並不是真正的幽冥鳥而只是一些畫中蠱靈,但天遊子等人卻也知道,它們其實擁有跟真正的幽冥鳥相差無幾的力量和神通。他眼角餘光看著一旁的東王公嘴角泛起的那一縷若有若無的微笑,心裡驀地恍然:其實,自己從未在這位無腿的畫蠱之王面前真正佔據過上風,因為他心裡非常清楚,那些凶殘噬血的幽冥鳥之所以不曾對他們發動攻擊,並不是沒有發現他們,也不是對他們有所顧忌,而是因為身邊這位畫蠱之王沒有下令攻擊!在這個畫中世界,東王公掌握了天上地下水中所有的通路和有生力量,如果他願意,恐怕就算是剛才在樓船之中,對方也完全有能力讓他根本沒有機會打開那扇陰界之門!
  隱隱約約的,他心裡已經摸到了一些東西。雖然形不成條理,但是他卻已經能夠確定:其實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在那位遠在山東的鬼靈鳳竹掌控之中!這一點,從剛才鳳竹鬼靈幻身出現,畫靈東王公和西王母卻沒有表現出哪怕一星半點的驚訝上,便已經可以得到佐證——他們之間,肯定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繫!剛才東王公之所以故意示弱,或許這只是他們的某種計劃中的一部分而已。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天遊子雖然稍微有點鬱悶,有一種被耍弄被玩弄於掌股之上的感覺,但反過來說,他卻也真正平靜了下來。因為既然這是早就規劃好了的事情,那麼他們此行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包括留在樓船上的陳半夜。
  馬車踏霧而行,宛如小船滑行於平靜的水面,馬蹄無聲,車輪寂寂,車窗之外的幽冥鳥和骨鳥們也在無聲地滑翔,宛若一個恍而忽之的幻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前方的霧氣忽然散開,一座玲瓏的小島出現在眾人面前。說它玲瓏,是因為它確實小巧精緻:這座小島上沒有任何植物,完全是一整塊光滑的、中心往下凹陷的紫色的岩石,就像是一隻在月色下泛著幽光,漂浮在水面上的水晶碗。
  馬車在小島邊緣停住,東王公回頭微笑,擺手示意:「三位,可以下車了,你們進入『環樽』,就能離開這裡了。」
  這個名字非常奇怪,聽起來跟小島的外形幾乎是毫無關聯。然而到了這種時候,天遊子他們卻也不好再追根究底。兩個人個人帶著滿肚子的問號抱著方泊靜跳下馬車,站在這只巨碗邊緣仔細觀察。卻見它處處光滑潤澤,根本看不出有什麼通道的模樣。正在猶豫之中,卻聽身後破風之聲響起,急回頭看時,卻見東王公的馬車早已無聲無息地離開,在不遠處的黑霧之中快速閃動,眨眼間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個人相視苦笑,這下子,就算東王公騙了他們,他們想再回去找人家算賬都不可能了,一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徑,二是這隱藏了無數妖魔鬼怪的茫茫大水之間,沒有舟楫,他們又怎麼可能離開這所謂的『環樽』?
  此時他們已經是進退無門,在方泊雅靜手法輕柔的推拿之下,方泊靜終於悠悠醒轉。眼前的景象映入眼簾的一剎那,方泊靜已經忍不住淚流滿面——她怎麼能看不出?自己暈過去的這段時間裡,自己和陳半夜已經相隔了不知道多遠也完全不可能再逾越的距離。
  心神激盪之下,她也無心去詢問當前的處境,一甩手掙開姐姐,雙臂一張,沿著這只巨碗光滑的碗壁便滑了下去。天遊子和方泊雅靜不敢讓她在這種環境裡獨自涉險,當即也跟著滑了下去。
  等他們不一會滑到碗底之時,這才終於明白了這個地方為什麼會叫做『環樽』。原來,在他們下滑過程中突然發現,這只看起來渾然一體的巨碗竟然是由一層一層銜接嚴密幾乎看不出縫隙的、淡紫與深紫相間的環形晶狀體拼接而成。
  而且在他們下滑的過程當中,每經過一圈環狀晶體,都會響起一陣陣或優雅輕柔、或金戈鐵馬的絲絃之聲,就好像是彈動著一根根粗大無比的琴弦。而且在下滑過程中他們也同時驚訝地發現:這個『環樽』正在看似緩慢實則迅速地發生著一種奇怪的變化:它的每一層環形晶狀體竟然都在慢慢地變寬,然後,當他們到達『碗底』的時候,眼前已經是一片紫意瑩然——頭頂上已經完全合攏,就像是在這隻大碗上又生出了一隻倒扣的、一模一樣的碗,而且銜接處渾然天成,已經變成了一隻空心的圓球!
  緊接著,這只圓球開始迅速下沉,不一會周圍已經是漆黑一片,除了周圍不時遊蕩而過的那些水中怪物五顏六色的眼睛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水中植物之外,根本看不到其他東西的存在。
  這種情形陌生而又熟悉,三個人幾乎同時想起了一件東西——狐仙洞中地下河裡的陰陽梭。難怪東王公說他們只要踏上『環樽』就能離開畫中世界,原來,這只環樽其實也是一件通陰入陽的工具。
  環樽在水中穿行極快,周圍的景物在急速地往上掠過,還不等他們真正弄清楚狀況,就見腳下忽然旋轉著出現了一個迅速變大的洞口。只是一眨眼間,環樽已經變成了一隻倒扣的大碗,三個人腳下一空,隨即腳踏實地。
《狐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