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什麼……」我不知所措,「媽媽,我只是想讓你們高興一點兒。」
  「不要再說了!」母親果斷打斷我,「桑美,如果你想讓我們彼此都活得舒服一點兒的話,請以後不要再打攪我們的生活。」
  母親只簡短說了幾句,便掛斷了電話,我的心像撕裂一般疼痛。什麼叫「我們的生活」?難道在父母心中,我這個女兒真的被他們拋棄了,被他們甩在了生活外,完完全全是不相干的人了?我想不通。我在臥室大哭了一夜,因為絕望,因為痛苦,更多的是因為被拋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給父母寄過任何東西,但我心裡的疙瘩並沒有因此而解開。
  我開始從另一個角度思考我的位置,思考我為什麼會成為這個樣子。
  這讓我不得不想起了一個人,我的妹妹——嘉美。
  【02】
  在回老家的車途中,嘉美的臉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我想不通我是在懷念她,還是在尋找原因。嘉美是小我三歲的妹妹,記憶中,她的眼睛很漂亮、很深邃,像一汪湖水一般。我對於她的記憶僅僅局限於八歲之前,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嘉美,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從某種方向去解讀,父母對我的冷淡,或者是因為嘉美。
  嘉美有病,她生出來後,右腳嚴重畸形,雖然可以行走,但一長一短的腳使她走路的姿勢顯得很可笑。也許是因為年齡還小,起初,她並不在乎這些。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她越來越悲哀,對於自己的先天畸形,總是難以接受。最嚴重的一次,是上小學時,她被一群同學奚落嘲諷,回家後,便再也不肯去學校了。
  自此之後,在我有限的記憶中,嘉美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越來越暴躁,經常因為一點兒小事發火,家中一切以她為主,只要她高興,哪怕一點點,父母都極力配合,當然,我也不例外。自從嘉美出生後,我的生活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作為姐姐,父母總是教導我,要學會忍讓和關愛妹妹。
  不管怎麼說,嘉美是我妹妹,何況她還是一個殘疾人,作為姐姐,我理所應當照顧她、理解她、忍讓她。但這多少也是有限度的,我不是聖人,我只是一個孩子,我所能做到的很有限。可父母並不這樣認為,只要嘉美樂意,她可以隨時拿走我最喜愛的玩具,搶走我最愛吃的食物,剝奪我玩樂的時間……
  隨著時間推移,嘉美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
  我從沒見過一個小孩子像她那樣,可以對任何人表達她的不滿,破口大罵,甚至大打出手。我記得,有一次,因為一件很小的事,她瘋了一樣撲向我。當她猛地掐住我的脖子時,她的模樣、她的表情、她的力氣,是真的要置我於死地,若不是父親抱走了她,我想我真的會死掉的。
  本以為,那一次,嘉美終於要受到父母的責備了。但並非如此——我居然挨罵了。
  母親不問青紅皂白地將我從沙發上拉起來,大聲怒喝:「桑美,你為什麼惹妹妹生氣?!」
  我驚恐地望著母親,說:「我……沒有,只是她要看動畫片,我動作慢了一點兒,她就撲了過來……」
  「不要說了!」母親瞪著我,「不管怎麼說,你都是錯的。你記住,你要讓著妹妹!」
  從那一天起,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在父母心中,嘉美的位置遠遠高於我,她才是父母真正疼愛的女兒,而我只是一個附屬品。雖然如此,但我並沒有因此而記恨,因為我清楚,父母和嘉美都很痛苦,尤其是嘉美,先天性殘疾讓她失去了快樂的童年,失去了很多本該擁有的東西。
  也許,父母也意識到了嘉美過度的反常,沒過多久,他們就禁錮了嘉美。
  那是我確定被送往西江城的一個多月前,我還不知道父母作的決定,嘉美突然間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不見了。雖然不清楚原因,但對於嘉美的消失,我還是很好奇。我向父母詢問原因,他們只是告訴我,他們將嘉美關在了二樓的閣樓內,當我繼續詢問時,父母以怒吼制止了我。
  直到我被送往西江城的前一天,母親才向我道出實情。
  那晚,母親闖入我的房間,久久拉著我的手,一直對我說對不起,滿臉淚水。我一邊幫母親擦拭淚水一邊問:「媽媽,你怎麼了?」
  母親搖頭,說:「桑美,你千萬不要恨我和你父親,更不要恨嘉美。因為……嘉美得病了!」
  【03】
  關於嘉美的病,我一直搞不清楚。雖離開老家前,母親向我透露了隻言片語,但沒說幾句,就被父親凶暴地打斷並將她拉走了。後來,我曾詢問過阿姨,阿姨說她也不知道嘉美得了什麼病,只是母親打電話時告訴她,嘉美得了一種很罕見的疾病,並且有極強的傳染性,他們不希望我也被傳染,所以,才將我送來西江城。
  我懷疑父母的動機。
  如果嘉美真的患上了難以治癒的傳染性疾病,為什麼父母不害怕?好吧,也許,父母對於孩子的愛可以不顧一切。雖然很糾結,但我也很理解父母的心情。
  因為這些過往,從西江城到老家的整個車途中,我一滴眼淚都沒掉。我以為,我會一直保持自己的態度。可我太過自大,當看到自己久違的家時,還是沒能忍住洶湧而出的淚水。站在房門前,我久久不肯進入,好似自己在跟身體較勁。當我終於走進大門,看到熟悉的傢俱,聞到熟悉的味道時,眼淚已潰不成軍。
  父母的屍體已被其他親戚提前火化,迎接我的只有兩張冷冰冰的黑白照片。
  確切地說,是三張。
  在提及父母去世的事之前,我忘記說嘉美了。是的,嘉美在我十五歲那年就死了。想起那次死亡,我確實有些冷血。不知是因為父母長期以來對我的冷淡、對嘉美的過分關愛,還是其他原因,當我從阿姨口中得知嘉美病逝的消息後,我比現在要冷靜得多,甚至自私地想,那個剝奪我父愛母愛的傢伙,終於消失了。
  我以為,嘉美病逝後,父母會將我接回去。但他們並沒有這樣做,態度依舊。
  我的不理解一直持續到現在,持續到走進客廳,看到那三張照片,立刻土崩瓦解。我呆呆地站在照片前面,觀察上面的人,觀察他們的眉目肌膚。父母的樣子沒有變化,只是蒼老了許多。嘉美的遺照仍是她四歲時的一張老照片,笑得很可愛,而她死時是十二歲,我們姐妹整整七年未見,這張老照片讓我忍不住自責起來。
  是啊,我不應該去責備嘉美的所作所為,她一生幾乎沒有快樂,而過早夭折,讓她連不快樂的權利都失去了。相比之下,我比她富足許多、擁有許多,我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樣,上學工作,以後會結婚生子,而她呢?為什麼我越來越大,卻越來越無法理解嘉美的痛苦,剩下的只是恨?
  那一夜我未眠,閉上眼都是兒時記憶,父親的臉,母親的臉,最最清晰的是嘉美的臉,他們三個人手拉手站在黑暗中對我微笑。我突然覺得我該做些什麼。
  翌日,去親戚家取回父母的骨灰後,我又將嘉美的骨灰從寺廟中一併取了回來,將三人的骨灰放在自己的臥室中,恭恭敬敬祭拜一番。之後,我作出了一個決定,我決定留在老家,他們生前,我沒有和他們在一起,死後,我希望能夠一家人住在一起,長長久久。我對阿姨說出了我的想法,她並不贊同我一個人生活在老家,但還是答應了。
  三天後,阿姨離開了老家,回到西江城幫我辦理轉學手續。
  家中只剩下我一人,我把家裡裡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窗明几淨。但有一個地方我還是沒有進去,是二樓嘉美的房間,那裡居然還鎖著,我找了很久的鑰匙,一無所獲,只好作罷。下午時,我去後院收衣服,發現閣樓窗戶拉著厚重窗簾。我不理解,既然嘉美已病逝,這麼多年以來,父母為什麼還一如既往。
  但我很快想開了,也許,在父母心中,這是對嘉美的一種懷念吧,留不住她的人,可以留住她生前居住過的房間。
  微微一笑,正準備離開時,身後突然有人叫我:「喂!你是桑美嗎?」
  【04】
  如果不是建安主動和我打招呼,我真的認不出他來了。
  建安的樣子完全變了,雖然和我一樣還在上學,但看上去很成熟。要不是他自我介紹,我很難將他和兒時玩伴聯繫起來。那時候,建安還沒有我高,整天受人欺負,總是我這個女孩子替他解決麻煩,他則像個跟屁蟲一般。
  我記得,我離開老家時,建安因為難過,一直不肯出來見我最後一面。
  說實話,我沒有想到建安家還沒搬,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是我的鄰居,因此,我很驚喜。我走到院牆邊上,仔仔細細地打量建安,他已高過我一個頭了,身材魁梧,雖然臉上還有少年的青澀,但陽光燦爛的笑容非常吸引女孩子。
  我木然地望了許久,才不可思議地說:「你真的是建安?」
  「不然呢?」建安也很激動,「真沒想到,桑美你會再回來。」
  這觸及了我內心的傷口,我說:「是啊,我也沒有想到,妹妹和父母相繼離開後,我會再回老家。」
  想必,建安也知道我父母去世的事,他急忙安慰我說:「事情已經發生了,就慢慢淡忘吧。」遲疑了一下,又問,「對了,你這次回來,還回去嗎?」
  我搖了搖頭,說:「我打算留在這裡,不回西江城了。」
《新妖怪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