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這句話當真無情,難道無事便不能敘舊了?——小心,莫傷了它,那是我今晨出診的酬勞。」
  後一句卻是對正在跟那頭豬戲耍的少女說的。道人並不答話,只是雙目凝視。酒肆主人只得咳了一聲,收起嬉笑之色。
  「這個,其實是想請你幫忙參詳一物。」
  伸出手掌,現出一粒黑沉沉的東西,約有核桃大小,看起來像是一個彈子。道人接過掂了掂,方才覺得沉重,竟是鉛做的;放在鼻邊嗅了嗅,有淡淡血腥氣。道人面色為之一變。
  「你從何處找到這個?」
  不動聲色,道:「撿來的,信麼?」
  「不信。」
  回答乾脆之極,李淳風不禁苦笑,搖了搖頭,「人若太過嚴肅,未免無趣。」
  道人絲毫不理會對方的調侃,直接問道:「死去幾人?」
  「六個。兩位內侍,三位朝廷命官,還有一位則是蕭妃之弟。」李淳風轉動著手中彈丸:「死狀相同,彈丸均是從眉心射入,不偏不倚。被殺者之前都曾接到一些奇怪的東西,一片耳朵、一顆人齒、或一枚斷指之類,後不出三日,即遭殺害。此外,死者無一例外臉孔扭曲,面帶恐懼,似乎在臨死之前看到了極其可怕的事情。劉學士死得最離奇,他接到警訊後便躲在家中足不出戶,四門均由家丁嚴密看守,結果還是難逃厄運,橫屍自家床上,門戶緊鎖,沒有絲毫破壞痕跡。」
  道人哼了一聲,道:「這世上哪有不留痕跡之事。」
  「正是,因此才要向觀主請教啊。」
  「不是說隨意樓的李先生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麼?」
  「世間以訛傳訛之事甚多,這便是其中一例。」酒肆主人笑吟吟地放下彈丸,捏開一枚花生,「李某唯一的長處,大概就是有幾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朋友吧。」
  「少奉承。探丸借客之事,道之(李淳風字道之)不會沒聽說過吧?」
  漢以來,長安便有行刺組織,稱為遊俠令,以替人報仇為業。目標選定之後,在革囊中盛以鉛丸,摸到紅丸殺武官,黑丸者殺文吏,白丸者負責料理後事,稱為探丸借客。行蹤詭秘,人莫能測,正是職業殺手的雛形。後世漸漸絕跡,至隋唐一代,已是傳說中的人物。
  「有所耳聞,卻不知內幕。」修長手指敲著桌面,李淳風若有所思,「漢之尹賞曾築虎穴,網羅追捕,坑殺者數以千計,從此銷聲匿跡。難道這組織並未被摧毀?」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尹賞能毀去遊俠令,可不是他能力過人,而是令中內部分裂。莫氏一派以紅陽侯王立為靠山,暗地介入外戚篡漢的陰謀,出力為王家剪除朝廷中的阻礙勢力;羽字系則是江湖散客,奉行替天行道、懲惡鋤奸的原則,不殺善類。兩派理念不合,矛盾也越積越深,終於莫氏借尹賞之手,將敵對派別全數清剿。」
  「難怪。我讀漢書,便曾奇怪此事。當年遊俠令在長安城中橫行無忌,勢力何等龐大,而尹賞卻能在短短一月間一網打盡,未免過於神奇。原來卻是毀於內部紛爭。」
  「不錯。所以說,遊俠令一直存在,只是由明轉暗。直到王莽敗亡之後,莫氏失去靠山,黨羽也死傷殆盡,於是輾轉江湖,代代相傳,逐漸演變成秘密殺人組織。他們有自己的暗語、秘傳術法,武藝高強,身份隱秘,靠殺人獲取酬勞,除非令中人士,旁人一無所知。」
  「你是說,城中發生的暗殺與這組織有關?」
  出乎意料,道人卻搖了搖頭,「難說。據我所知,為防止洩露身份,遊俠令中人此後便很少以彈丸殺人。」
  「嗯」了一聲,李淳風將彈丸收入懷中,起身拱手,「多謝觀主告知,在下告辭。」
  目送男子遠去,道人亦站起身來,負手喟然,意興蕭瑟。少女已吃完糖糕,此刻懶洋洋地蜷在樹上,似乎已經睡著。透過繁密的桃花,依稀看見高而澄藍的天空,薄雲微卷,真是個好天氣。
  第三章 殺手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微弱光線只在東側青磚牆的上方逗留,狹長小巷已經完全籠罩在陰影之中。跛腿陳六挑著糖糕擔子,深一腳淺一腳向前走。這是他最熟悉的一條小路,但即使如此,生性謹慎膽小的商販依然走得小心翼翼,彷彿生怕擔子碰到牆壁刮壞了家什,或一不留神踩到碎磚扭了腳。直到看見自家那簡陋茅屋才鬆了口氣。屋頂炊煙裊裊,一派安閒氣氛,空氣中散發著新鮮的饅頭香氣。
  陳六放下擔子擦了把汗,順手拿起裡面那塊與其說是賣剩下,不如說特意留下的糖糕,叫道:「阿大!爹回來了!」
  以往伴隨著這樣的喊聲,門口便會探出一個圓圓的小腦袋,稀疏黃發用紅繩綁成沖天小辮兒,笑嘻嘻張開雙手向他撲來,可是今天卻毫無動靜。四周安靜的有些異樣,香氣依舊,煙囪中的煙卻微微發黑,好像是有什麼東西沾濕了柴草。
  猛然停住腳步。從半開的柴扉中可以看見爐灶,火舌從灶膛中逸了出來。旁邊地上露出一角衣裳,原本是藍底白花,此時已完全染成鮮紅。深褐色液體在地上流淌,一直蜿蜒到灶中。
  陳六向後退了一步,然後一把抽出扁擔,毫不考慮地轉頭飛奔。就在他回頭的那一刻,一道鐵鏈已經憑空而降,緊緊鎖住他的咽喉,將他整個人拉倒在地。隨即,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
  「怪不得你能在那次伏擊中活下來。連自己妻兒都可以棄之不顧的人,才會做出背叛宗主、出賣同伴的事吧?」
  「饒命……饒……」陳六一面掙扎,一面斷斷續續地說道。鐵鏈勒住了脖頸,用力巧妙,將他的頭拉得仰起,無法看到身後的人。
  「哼。十年前,冷血十三這條命倒還值得幾文銅錢。可是現在……一個殘廢的懦夫,又能做什麼?」
  「不、不,我不要死!」感覺到頸上鐵鏈又在收緊,小販失控地大叫,「什麼都可以……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求留下小人性命!」
  身後那人猶豫了片刻,在陳六而言,這短暫一瞬簡直長過一生。
  「看來為了保命,你什麼都肯。羽之竟然有你這樣的弟子,難怪被滅。也好,便給你一次機會。」
  伏擊者走了過來,在陳六耳邊說了幾句話。隨即,他黑色的身影彷彿鬼魅一般,消失在長巷之中。在他身後,火舌挾帶濃煙從茅屋中竄了出來,陳六像是死一般俯伏在地上,連最後看一眼妻兒的勇氣都失去了。一隻手仍然下意識地緊緊握著扁擔,另一隻手中則是捏得粉碎、再也看不出本來形狀的糖糕。
  ※※※
  夜色已深,崇化坊中一座大宅依然亮著燈火。倉促間蒙上白紙的燈籠發出黯淡光線,反襯得四周更加漆黑如墨。後堂隱隱傳來一聲女人的嚎哭,淒慘厲烈,卻又猛然頓住,彷彿是被人硬生生斷成兩截。
  黑衣男子以左手舉著一隻蠟燭,右手托住左臂。在他下方是一張大床,新髹的紅漆如血色,床沿倒臥著一具屍體,鬍鬚花白,面容乾癟,張大著嘴,現出十分恐懼的神色。雙眉之間有一個圓形的血洞,血跡已乾涸,看起來就像是第三隻眼睛,和另外兩隻無神的眼一起,冷冷與他對視。
  旁邊一人早已扭過了頭,此刻還是止不住地打起了寒顫。無論是誰,被人從華麗的歌舞場、溫柔鄉中拖到這陰森可怖的地方,感覺都不會好過。更何況他是易秋樓,名滿長安的貴胄公子,向來風流自賞,出了名的講究舒適。只是身為雍州府長史,這案件確實是他份內之事,脫身不得。黑衣人則是有「天羅地網」之稱的荊烈,長安城中第一捕,也是他的得力助手。
  咳了一聲,易秋樓道:「如何?」
  死者劉鈞,是翰林學士,也是死在鉛丸之下。荊烈伸出右手,探入劉學士額上傷口,而後收了回來,在鼻端嗅了嗅,這動作看得易公子一陣惡寒,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張芸香薰過的絹帕,摀住自己口鼻。
  「與此前幾人一樣,鉛丸入腦一寸。」仔細看著那可怕創口,名捕用一種司空見慣的平靜語調說道,「力道拿捏恰到好處,是高手所為。」
  「可是這屋子四面都有人看守,刺客是如何下手的?」
  「傷口下斜,很明顯,攻擊來自上方。我已登上屋頂察看過,屋瓦有被移動的痕跡。就在此處。」
  荊烈向前走了兩步,停下,仰面,「看傷口情況,當時的情形必是刺客以聲音或其他手段引得劉鈞注目,然後就在他抬頭的剎那飛出鉛丸,將他殺死。」
  易秋樓縮了縮脖子,登時不自在起來,不著痕跡地向邊上移動了一下,好像生怕那致命的彈丸還會從那裡落下。
  「不必擔心,」看出自己上司的畏懼,荊烈輕描淡寫地說道,「那刺客殺人之前必有預警,此事已成慣例。」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