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可是明明有人在哭……」
  「那也不關你我之事。」
  「咳……」尉遲方剛想說話,眼角瞥見窗欞上有個黑影,似乎在向內窺探。頓時神經緊繃起來,大喝一聲:「誰?」
  寂靜無聲,連忙推門出去,四下張望。雨已停了,黑沉沉的什麼也沒有,彷彿剛才只不過是自己幻覺。就在這時,校尉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個虎跳轉身,才發現那人是李淳風。
  「你在幹什麼?」
  「李兄!剛剛這裡似乎有人!」
  李淳風望了望門外,順手拿起衣袍披在身上,又取過桌上蠟燭,「走吧。」
  「……去哪裡?」
  歎了口氣,「倘若不陪尉遲一探究竟,只怕你今夜都要疑神疑鬼,害我難以安枕。」
  四周安靜之極,連犬吠蟲鳴都沒有,除了遠處一線光亮,更看不到絲毫活人居住的跡象。逐漸接近光線來處,卻是一座祠堂。門前也掛著兩隻白紙燈籠,大門虛掩,頂上有斑駁的「懷氏宗祠」四個字,光線便從門縫中射出來。試著推了一下,轉軸處極不靈活,似乎常年不曾開啟。當下用些力氣,將門推開,跨了進去。突然「砰」地一聲,門在身後驀然關上,發出巨響。
  兩人對望一眼,均覺得蹊蹺。微弱燭光從內堂透出,顯得格外淒清詭異。一步跨入,突然呆住了:偌大廳中只亮著一支白色蠟燭,燭淚紛披,即將燃到盡頭。幽暗燭光照見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用鐵鏈鎖在一處。奇怪的是並未呼救,彷彿沒有看見闖入者一樣,臉上掛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這是怎麼回事?」
  尉遲方來不及多想,順手抽出刀來,將靠自己最近的一人身上鎖鏈砍斷。那是個大約三十來歲的男子,呆滯無神的眼光盯著校尉看了一會兒,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沒等尉遲方反應過來,對方已狠狠撲上來,張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向他頸中咬去。
  這一下大吃一驚,猛地一推,將那人甩了出去,不小心卻碰翻蠟燭,四周頓時一片漆黑。黑暗中只聽見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肩頭再次被人抓住。看不見情勢,憑感覺左拳擊出,那人含糊不清地痛呼一聲,砰然倒地。
  即令膽量夠大,在這陌生的黑暗之中仍是心中發毛。尉遲方後退兩步,惶然叫道:「李兄!」卻不聞回答。伸手向後抓去,碰到一隻手,連忙握住,稍覺安心,道:「這……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仍然無人回應,心中生出一絲異樣,似乎有什麼不對。握著的那隻手僵硬冰冷,沒有一點溫度。大驚回頭,蛇形閃電正於此時穿窗而過,蜿蜒於頭頂,照出一張有著血紅嘴唇的慘白臉孔,瞬間不見。
  他這一下魂飛魄散,猛一甩手,竟然沒能掙脫,黑暗中的人反倒向著自己壓了下來。和那隻手一樣,這身體也是僵硬冰冷的,感受不到一點活人的氣息。腦中掠過種種幻象,頓時手足發麻,渾身寒毛都倒豎起來。想要喊叫,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混亂之中,眼前頓時一亮,不知是誰在身後點起了燈籠。燈光將人影拉長扭曲,斜斜地投射在牆上。尉遲方大叫一聲,推開身上的人,翻身跳起來,抽出腰間寶刀,想也不想朝身後揮去。耳邊聽到一人「嘖」了一聲,道:「小心,刀槍無眼,朋友一場,莫說我訛你的湯藥費。」
  校尉硬生生頓住了刀,這聲音分明是李淳風的。驚疑之下回頭,連脖頸也扭得生疼,一人提著白燈籠站在自己身後,左眉挑起,面上笑意未斂,不是自己那位朋友是誰?再看身前,方才自己拉住的那人竟是一個真人般大小的木偶,臉上糊以白紙,黑墨塗就的眉眼,畫著硃砂的嘴唇。身上塗漆的桐油尚未乾透,難怪方才竟然甩之不脫。方才攻擊自己的人倒在地上,已經被自己那拳打暈了過去。
  「你剛剛不在這裡?」
  「啊,我見蠟燭快燒完了,就返回門口取了這個。」酒肆主人晃了晃手中燈籠,神態甚是輕鬆,「拿著。」
  尉遲方起先不明所以,後來見李淳風在男子之前蹲下身,這才明白過來,連忙舉起蠟燭為他照明。酒肆主人熟練地翻起對方眼皮看了看,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站起身,走近地上用鐵鏈鎖著的其他眾人,一一診脈,又將手伸到一名女童眼前晃了晃。那女童呆呆地瞪著眼,臉上帶著癡笑,毫無反應。
  「木人紙馬,是附身驅鬼之術。如此看來,這宅中的確有古怪。」
  「當然古怪!」尉遲方沒好氣地接口,「說不定……」
  突然打了個寒噤,說不下去了,李淳風瞥了他一眼:「說不定什麼?」
  「呃……我是說……你是否曾聽說有一類山精鬼魅,專門幻化宅院引誘行人?莫非……莫非這祠堂其實是座大墓……這裡的人都是被鬼迷了?」
  「嗯,確有可能。」問的人吞吞吐吐,答的人煞有介事,「又或者這墓主人是個妙齡女鬼,見尉遲年少英豪,心中慕悅,特意點化了這座屋子相留。」
  「我可不是開玩笑!」發覺對方在取笑自己,尉遲方不禁有些著惱,「再說,要留也該留李兄才是。」
  「哈哈。」笑容未斂,李淳風突然聳了聳鼻子,「咦」了一聲,道:「是什麼味道?」
  尉遲方也深吸一口氣,並未覺得有什麼異樣。正要開口,卻見李淳風雙眸閃閃發亮,盯著供桌上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座黑漆牌位,上面卻沒有寫名字。剛要走過去,突然一陣風從門外捲了進來,將廳門砰地關上。尉遲方一驚,長刀應聲而出。暴雨已停,寂靜中只聽到單調的「篤篤」聲,轉頭望去,不由得悚然:地上那尊木偶不知何時立了起來,緩緩向前跳動。
  「尉遲,出刀!」
  校尉正在驚疑不定,聽到這句話不再猶豫,雙手舉刀照著木偶當頭劈下,偶人應手中分,兩段分左右頹然倒地。其中一段向自己飛來,長刀一格,將它碰飛,不提防身前多了一個瘦小人影,明晃晃的匕首直逼自己咽喉。此時已知道是人非鬼,更不懼怕,閃身避過鋒刃,順勢出腿掃向那人下盤。攻擊者站立不穩,踉蹌著俯跌下去。見此良機,想也不想伸手去抓,一把拉住了那人衣帶,剛要使力,嚓地一聲裂帛,手上一空,身不由主往後退了一步,卻是那人伸出匕首割斷了自己的衣帶。
  這樣一來,先機已失。那人毫不猶豫,推窗直跳了出去,尉遲方剛要追過去,突然眼前陡然火光閃耀,一群人舉著火把松明,從祠堂門口衝了進來。
  「抓住他們!」
  「妖怪,妖怪!」
  「燒死他!」
  轉瞬間兩人已被一群獵戶模樣的人圍了個水洩不通,目光所及,都是一臉憤怒的扭曲面孔,幾乎要從眼中噴出火來。見情形不對,校尉正要抽刀,卻被李淳風伸手按下,朗聲道:「在下等是這山中迷路的客人,暫借此處避雨。不知何事開罪各位,還請明示。」
  也許是看到兩人的模樣不像想像中的妖怪,人群靜了一靜。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是你們?」這聲音乍聽之下有些耳熟,仔細看那人形貌依稀可辨,正是白日裡與兩人爭獵物的瘦小獵戶。尉遲方心中一喜,連忙上前一步,卻被為首的英悍青年警惕地攔住了,滿臉都是敵意,臉孔也甚熟悉——是那瘦小獵戶的兄長。
  「什麼事?」
  人群讓開,現出一個四十餘歲的男子,身材魁梧,雙目如炬,兩鬢微微花白,看起來像是此地主人。
  「三爺,是這兩個外路人,擅闖祠堂,還開了棺!」
  中年男子打斷了獵戶憤憤不平的述說,望向兩人,「為何鬼鬼祟祟,到我們懷家莊窺探?」
  「還用問?一定不懷好意!說不定就是山中妖邪變化的……」
  「喂!說話要仔細!」尉遲方終於忍不住開口,憤然道:「我們是來投宿的,說什麼妖邪?」一面四下打量,想要找出收留自己的那啞老人,卻沒有見到。
  「胡說八道,既然來投宿,怎會跑到這裡?」另一名年輕村民神色輕蔑,「李先生未卜先知,早就猜到會有人來搗亂,果然沒錯!隨你再厲害的妖魔鬼怪,見了他也得老老實實。」
  「李先生?什麼李先生?」
  「還能有誰,當然是隨意樓那位神通廣大的仙人哪!」
  乍聽這個名字從村民口中說出,兩人不禁都怔了怔。祭天台之事後,有關隨意樓中李先生的各式傳言便在長安城中流傳開來了。傳說中,此人法力超群,能知過去未來,甚至將他當成半仙之體。這是意料中的事:與今日不同,古人對鬼神玄妙之事往往深信不疑,即令正史,也常有某某白日飛昇、某某異人預言之類記載。另一方面,戰亂災禍的頻繁發生令人心脆弱,潛意識中,或許都希望世間有能夠強於自己的存在。即令本尊尚在,對此事恐怕也無可奈何。但此刻自己明明在此,獵戶口中所說又是何人?
  念頭剛轉,人群之外突然一陣騷動。村民爭先恐後湧了過去,七嘴八舌將中間一人圍住。年輕村民滿臉都是得意之色,道:「好啦,李先生來了!這回你們可跑不掉了!」
  循聲望去,只見兩名侍從模樣的俊秀少年簇擁著一人越眾而出,青衫束髮,身形秀頎,單看裝束尉遲方幾乎以為就是自己身邊的友人。再定睛看去,眉目雅致清絕,顧盼有神,唇上卻有一抹短髭。四目交投,尉遲方瞪大了眼,手指那人道:「你……你……」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