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哈哈,能求來雨水的,可不就是龍王麼。別說如今這模樣去不得,就算去了,也無用處。——看。」
  校尉見他手指向天空,不明其意,仰頭望,只見一輪白日,光芒刺眼,連忙閉起眼。
  「什麼也沒有啊。」
  「以盆油觀測,可見日中有烏,是大旱之兆。而月在心宿之上,日未沒即現,旱情仍將持續。風雲雨雪,一一有征,是天時自然,凡夫俗子,豈可強求?」
  『註:以上內容來自《乙巳占》,為李淳風所著,匯聚了中國古代天文觀測成果。有一些可用現代科學來解釋,如「日中有烏,主大旱」,「烏」其實就是太陽黑子,大約十一年為爆發週期,並可導致地球氣候異常。這一點在千餘年前中國已有相關記載,明確指出二者關係。此外也有部分內容涉及到傳統的陰陽五行、天人交感之說,尚難以西方學術解釋。』
  雖不明瞭他話中之意,尉遲方擔憂又深一層。李淳風瞥了他一眼,展顏道:「無妨,是我的事,我自然會解決。相交至今,難道還信不過李某?」
  尉遲方沒好氣地道:「就是太相信李兄,才會讓你做出這些不知頭尾的事!」
  「是誰一早到樓中,要我出手相救?」酒肆主人早有準備,笑吟吟地道:「這一回,拉我下水的並非別人,正是尉遲你啊。」
  此言一出,校尉頓時恨不得嚼了自己舌頭,「我,我只是想請李兄瞧瞧有沒有治病的方法,可沒想到你會這樣任性胡來!」
  「哎呀,面對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尉遲就忍心這般抱怨?」
  對方索性耍起賴來,令尉遲方一籌莫展,心中倒生生多了些歉意,「這……可要我留下照應麼?」
  「不必,有小猴兒在,卻也用你不著。只是這幾日我不便回去,酒肆那邊就拜託尉遲了。搖光還是個孩子,素來依賴於我,缺少獨自應變之能。我在這裡的事情暫時不要透漏,免得他胡思亂想,亂了方寸。」
  尉遲方滿口應承,又有些不放心,「那你一人在此,可要多加小心,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吩咐。」
  「放寬心。如果藥方研製出來了,我便讓猴兒去找你;如果不能……」沉吟片刻,李淳風突然一笑,拱手道:「有勞尉遲,為我收屍。」
  第六章 廷議
  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預計。封鎖寧光寺的敕令一下,城中瘟疫盛行的傳言立刻不脛而走,民心惶惶,滿城風雨。另一方面,由於疾病蔓延迅速,封鎖收到的效果也仍然是微乎其微,短短一日內,長安城中陸續有人染病,不僅在流亡災民之中,平民裡也開始有人罹患瘟疫。原本熱鬧的西市如今門可羅雀,商賈百姓俱閉門不出,整個長安城籠罩在一片壓抑恐慌之中。
  「這就是你尋得的妙策?」
  威嚴的聲音從寶座之上傳下來,而後便是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的靜默。座椅上的帝王鬚髯豐美,雙目炯炯,顯示出非同一般的意志和旺盛的生命力,無論身體還是頭腦都處在人生最頂峰。在他之下,一人俯伏於地,神態恭謹,卻是彭國公王君廓。
  「微臣尋訪來的這位許真人,已在終南山中修行百年,身懷奇術,可以呼風喚雨。據他卜算,只要聖上以天子之名修制一封告天祭文,與所作神符一同燒化,再找一男一女吞服灰燼,即令此陰陽二魂離體,將祭文上達天聽,便可求來天庭甘霖。」
  「是以活人為祭?」
  「正是。以人為祭是古法,先賢聖人也常依此而行。」
  「王大人此言差矣,昔日秦穆公殺子車氏三子為殉,國人憐之,作《黃鳥》之歌,哀動四方。上天有好生之德,以殺生為求生之道,豈不大謬?」
  說話的人是長孫無忌,他見皇帝臉色不豫,搶先答話,一旁的裴寂卻道:「為君王獻祭,正是莫大榮光,怎能和殺生相提並論?」
  「哦?既然如此,裴大人可願自家領受這『榮光』?」
  「長孫大人!你——」
  聽出對方話語中咄咄逼人的挑釁之意,裴寂不禁大怒,一張臉也漲得通紅。他是李淵寵臣,而長孫無忌則是李世民的姻親,二人一為舊臣,一為新貴,本來就心懷芥蒂。
  「不必再說了!」李世民不耐煩地打斷了臣下的爭論,雙目注視太史令傅仁均,「主祭是太史局之事,朕只問你一人。活祭之事,可行否?」
  殿堂上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位老臣身上。此人鬚髮蒼蒼,捧著笏板的手不停顫抖,越顯得老態龍鍾。唐朝設立太史局,主管天文曆法,典冊祭祀,類似古代神官,太史令是太史局的最高官長。傅仁均學識淵博,曾主編《戊寅歷》,然而如今年老,又迷信道家玄門秘術,當初的聰明智慧少了許多,倒是剛愎性情更勝從前。
  「裴大人言之有理,這獻祭是替聖上分憂,為百姓求福,死後魂靈自然位列仙班。如今大旱又兼瘟疫,聖上為蒼生夙興夜寐,寢食不安,倘若上天得知,必將憐而拯之。以區區二人性命,換來天下安寧,這才是『仁』之真意。如長孫大人所說,未免婦人之仁。」
  聞言裴寂洋洋得意。長孫無忌想要開口,看了看皇帝臉色,卻又忍下。王君廓見李世民沉吟,連忙再拜奏道:「聖上不必憂慮人選。微臣途中遇到一名隴西佃戶,名叫劉全,父母妻子都喪身於大疫。他情願一死,只要能將家人安葬。至於獻祭女子,聖上也可以頒旨訪求,重賞之下,必定有人願意捨生。現今長安城中民心惶惶,謠言四起,倘若為有心人所趁,情勢更難設想。朝廷須有所作為,才能安撫民意。」
  這句話一說,頓時觸動了大唐天子的心事,點頭道:「好,主祭之事便交給你了。若有人自願獻祭,賞百金,封五品官誥,立祠祭奠,家人有罪者一概赦免。另著各地寺廟作水陸道場,超度亡魂。此外……」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頭向吏部尚書杜如晦道:「對了,徵召能人異士的事情進行得如何?」
  「點選檢冊,所傳數人俱已到齊。只有歧州處士李淳風,尚未尋得下落。」
  「哦?」眉頭微揚,顯示皇帝對此頗感興趣,「就是那位祭天台上的異人?」
  「啟稟聖上,這李淳風本是長安城中市井之徒,年輕識淺,只是招搖撞騙,卻並無真才實學,和許真人有天壤之別。」王君廓搶先答道。他性格中本來就有睚眥必報的一面,差人去隨意樓,卻被酒肆主人奚落,早已深以為恨。一旁裴寂想到祭天事後,自己因法雅受到牽連,心中也自憤憤,添油加醋道:「不錯,祭天台之事不過湊巧,適逢其會罷了。身為大唐子民,此人連聖旨也置若罔聞,當真驕狂可惡。」
  李世民左手一擺,兩人當即住口,大殿中一時鴉雀無聲。環視四周,大唐帝王淡淡道:「再傳。三傳不到,以違旨交大理寺論處。」
  站起身,竟不再理會殿下群臣,逕自走下階去。
  「那黃門是這樣說的?」
  「沒錯,昨晚又來,板著一張棺材臉,說什麼要封樓捉人,還說連我也要抓。哼,又不是小孩子,誰怕他嚇唬?」隨意樓中,少年搖光眉頭皺成個川字,一臉憤憤不平。倘若是酒肆主人見了,說不定便順手彈彈他的眉心,開上兩句玩笑,然而此刻在他身旁的是校尉,眉頭不免比他鎖得更緊。
  「他沒嚇唬你,」尉遲方苦笑道:「當真論起抗旨之罪,封樓也只是小事一樁。」
  「封了才好,」搖光滿不在乎地說道:「誰讓那人到處亂跑,只管閒事,不管生意。」
  搖光口中的「那人」自然便是李淳風,兩人既是主僕,也是師徒。酒肆主人性情疏懶,一大一小之間,卻是幼者照顧長者居多,不自覺已近如親人。只是少年古板倔強,又喜歡嘮叨數落,一貫足智多謀的酒肆主人碰上他,也常常無可奈何。他並不知道李淳風已染病,自身性命難保,話說得信心十足,卻讓尉遲方欲言又止。想了想,校尉謹慎開口。
  「要是李兄……咳,我是說,要是他遇到了無法解決的事,不能回來……」
  「不可能!」少年立刻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我家先生雖然懶了些,主意可多得很,只要他在,準保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放心吧,明天再不見人,我就把他藏在地窖最裡頭的好酒全都賣光,他一心疼,說什麼也要奔回來啦!」
  一面說著,搖光一面咧開了嘴,得意洋洋。見他如此,尉遲方後頭的話只好嚥了回去。就在這時,耳邊聽到一個女子聲音,「李先生在嗎?」
  這聲音有幾分耳熟,尉遲方轉頭看去,正是拂雲郡主的侍女,連忙拱手道:「是替郡主來傳話麼?李兄不在樓中。」
  「哎呀,當真不巧。」侍女跺了跺腳,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有急事找他?可要我轉告?」
  「自然是急事。不過,」侍女瞥了校尉一眼,神色為難,「郡主交待,要當面對李先生說,因此不便轉告。」
  此言一出,校尉頓時醒悟,不由得尷尬,心中卻也為好友歡喜。他為人誠篤,對拂雲郡主頗有愛慕之意,卻是慕多於愛。自從知道拂雲和李淳風之間有情,更是一力促成,倒比當事人還要熱心得多。
  「對了,尉遲大人可知道李先生人在何處?」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