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長頸子上,撐著一顆笆斗大的黑腦袋,一對足有鴿蛋大的黃色眼睛瞪住我!
  我頓時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裡怔怔地盯住它,手裡的食盒「光當」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過神來,大喊:「蛇……有蛇!」我想邁開步逃,腳卻軟得跑不動了,想邁開步逃,不由得跌坐在地。
  這是一條大得離奇的黑蛇,不知道是從哪竄出來的,吐著血紅的信子,張口欲噬的樣子,我顧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撐著趕緊再爬起來,一邊往後跑一邊大喊:「啊!三娘!三……有蛇!」
  沒跑兩步,我腳下一軟又摔倒了。我驚恐地回頭望向那蛇,但還好那蛇並沒有追著我來,反而是低下了頭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傾倒著,那裡面裝的幾隻鴿子雛滾了出來,大蛇張開大口咬住其中一隻,津津有味地吞嚥起來,完全也不理會我了。
  「月兒!怎……」桃三娘似乎聞聲趕了回來,但一句話說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後退。
  我慌亂之中,手裡還拿著那把傘,桃三娘拉著我走,我就順手朝那蛇頭上用力擲過去,然後跟著桃三娘頭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遠,進了羊巷,我們才停下腳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東西,俯下身仔細摸摸我的臉和手:「月兒,你沒受傷吧?」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頭往來路看看:「還好,那蛇沒追來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讓你別走進去,你偏不聽,你看這身衣服都髒成什麼樣子了。」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再次發覺手上少了東西:「三娘,那鴿子被蛇吃掉了……傘也丟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沒怪我,只是說算了,不值什麼。說著話,我們就走到招家門口了,我說我這副樣子,就不進去了,桃三娘說也好,便讓我在門前等她。
  看門的是個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給了我一張小板凳,讓我坐在大門口一隻石獅子的後面,她的樣子有點凶巴巴的,我一句話不敢問,完全聽她的話坐在那兒,可我身上髒兮兮的泥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裡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趕我到別處去,只是扁著嘴用鄙夷的目光來回掃過我幾次。我只好低頭去擰我的衣褲,假裝沒看見,可不曾想這更觸到她的霉頭,她終於大聲說道:「哎!哎!小丫頭,這裡我中午才沖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這些黑腳印喲,還把髒水都擰到這兒,待會還得我再沖洗一遍……」
  她嘮嘮叨叨地說教著,不比罵好聽多少,我沒辦法,只好攤開手哪兒也不敢動了。
  這時由遠而近駛來一輛馬車,車上蓋著油布,馬蹄子和車輪碰地發出的聲響使得那守門大娘立刻從門裡探出頭,馬車果然在招家門口停住了,守門大娘拿出一把傘上去迎接:「表少爺來了。」
  車門簾子掀開,走出一個戴著斗篷男人,我一眼就認出他,他是江都這一代有名的富戶茶莊王員外家請來的點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歡香館吃飯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來他就是招寡婦的表弟啊。我心裡暗忖道,也難怪啊,招寡婦的娘家是大戶人家,跟和公子家裡是親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視,逕直走入大門裡去,桃三娘還未出來,我只好坐那繼續等。
  不一會兒,桃三娘出來,這時雨也停了,她提著空食盒帶我往回走,我想問她要不要回去撿那被我扔在牽牛花叢裡盛鴿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還是後怕,就沒敢說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這回事,我便問她有沒看見和公子,我剛才看見他進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沒有啊,我也沒看見招寡婦,就看見她的丫鬟,聽她說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樓上房間裡沒下來,我只是去了趟廚房,在那順便和江婆婆聊了兩句而已。」
  「噢……」
  ※※※
  自從那天我在巷子裡看見小永並知道他二娘小產的事之後,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看見他,因為娘告誡我這段時間別太去親近他,所以我心裡雖想起不免擔心,卻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裡收衣服,突然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嚇了一跳,手裡的衣服差點掉到地上,也來不及多想,把手裡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門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經被人救起來了,河邊圍著好幾個大人,都是這附近認識的街坊,一個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吐出幾口水醒來了,正「哇哇」哭著。
  「我說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邊玩兒的。」一位嬸娘在一邊絮叨:「水裡陰氣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邊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說:「我看見有個比我小的弟弟在水裡玩,我就……嗚嗚嗚……那個弟弟一轉過來,他居然沒有臉!嗚嗚嗚,我嚇一大跳,就掉水裡頭上不來了……」
  「沒臉的弟弟?」我只覺得背脊一陣發冷,周圍的幾個大人也都面面相覷,一時反而住了口不知該說什麼,恰好這時小永的爹趕到了,他連連謝了大夥兒,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個嬸娘還提醒他,最好帶小永去找生藥鋪的譚大夫看看,開個壓驚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個卦姑、師婆看看,小永的爹一邊答應著一邊走遠了,我見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著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繼續留在這裡,便習慣性地就朝歡香館跑去了。
  歡香館裡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櫃檯打著算盤算賬,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異:「月兒,又怎麼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講了一遍,桃三娘點頭:「難怪剛才聽見外面鬧哄哄的。」
  「小永是看見鬼了嗎?」我問,說到這個字眼,我就心裡不由地一陣寒毛聳:「為什麼是個沒有臉的小孩子模樣?」
  「那河裡……」桃三娘繼續打著算盤,漫不經意地道:「什麼東西沒有?哪些人家裡吃打胎藥把孩子打下來的,因為胎兒和胞衣都還小,不至於像那些已經下地的孩子那樣,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裡啦……沒長成的孩子,哪有臉?」
  「啊?」我聽傻了。
  「老闆娘!來兩碗陽春麵!」有兩個個客人進來,一邊坐下一邊嚷。
  「哎!」桃三娘連忙過去招呼。
  我猶在發怔,難道說,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進河裡去了?但我只聽說過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沒有見過,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裡偶爾能看見飄過淹死的雞,但絕沒見飄過死孩子……我又打了個寒顫。
  剛才叫陽春麵的兩個客人是兩個腳夫模樣的男人,說話聲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後院去給他們張羅吃的,他們倆人喝著茶,就說起來:「你聽說沒有,羊巷後面那片荒地裡鬧妖怪?」
  另一人說:「聽說了,那後面原來不是有一幢祠堂麼,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敗了,現在也沒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過上月就有人晚上經過那兒,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來看,身上什麼也沒丟,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臉黑氣,回家以後就病了,現在還躺著呢。」
  「他們有人說是女蛇作祟。」挑起話頭的人壓低了一點聲音神秘兮兮說道。
  「什麼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興趣。
  「女人呀,心裡面存著念頭唄!就是那種……」這人說到這就笑起來,笑得很難聽,兩個男人湊到一起,說話聲音更小了,我雖然聽不見,但也覺得那人很噁心。
  何大端著面出來,桃三娘過來拍拍我:「來,幫我去剝點菱角肉,待會兒做湯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後院去,方纔那二人說的話桃三娘估計也是聽見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後面來的,但她沒有說什麼,我也就不問了。
  ※※※
  招寡婦病倒了,聽說病得不輕,吃不下什麼油膩葷腥東西。有時候想吃桃三娘做的點心了,便會叫江婆婆來歡香館傳話讓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後院幫桃三娘剝蓮子,聽她站在磨盤邊和桃三娘閒話:「請過好幾位大夫來看過病了,說是心腎不交,所以噦逆不止,什麼傷中,乃至心虛赤濁,十二經絡血氣不暢……唉,我都忘了還說啥了,數了一大堆病兆,總之都是心病難治,就開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藥都不見起效,銀子還花了不少!嘖嘖,我家小姐也擔心得什麼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邊傷心難過……」
  桃三娘也唏噓道:「小姐今年才七八歲吧?希望夫人病體盡快痊癒啊,雖說人命天定,但夫人是個貞潔守禮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麼!」江婆婆咂著嘴皮子搖著頭:「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來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應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來,我問:「三娘,招寡婦是得的什麼病?很難治好麼?」
  桃三娘俯下身看著我剝蓮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難治。」
  「是什麼心病?」我還追著問。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