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傍晚間,歡香館裡炭火烤著肉,溫著酒,可冬天裡客人不會太多,我看桃三娘在店裡來來回回的身影,她好像真的沒把白天春陽的話當一回事。但我心裡卻有點不是滋味,雖說春陽和夏燃犀是吃人的餓鬼,也害死過不止一條人命,但如果那個道士真的很厲害,今晚就把他倆捉住呢?不知道又會是怎麼情形,也會把他們殺死嗎?可……又萬一那道士不是他兩兄弟的對手,又死在他們手裡呢?
  譚承陪著譚大夫一道喝酒,兩人不時碰一碰杯飲一口,碰三次杯就空了,譚承再趕緊給他滿上,我伏在一張桌子上,看著他倆人的方向出了一會神,外頭天已經很黑了,也很冷,還是回家吧,再晚一點爹也該回來了,這麼坐著都開始犯困了,唉,回家吧……
  我走出店外,兩棵光禿禿的核桃樹在「呼呼」的風裡擺著枝幹,柳青街兩端望去都是一團漆黑,沒有一個人影子,只偶爾街角或對面的房屋發出一點光亮,我慢慢深吸了一口寒氣,喉嚨裡澀澀的卻差點想咳嗽,抬頭看天,天也是那麼快就黑透了,連月亮也沒有,那弱弱的幾點淡黃色星星,我突然又想起秋吾月來,這麼多天沒有聽到關於他的消息,今天去到元府也一樣,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他們幾個人裡,似乎只有春陽是惟一讓元老爺最看重的,岳榴仙還半開玩笑說他也許說不定會成為元老爺的義子……可是開什麼玩笑,他是會害人的餓鬼,元府現在這個樣子,不就是因為他和夏燃犀造成的麼……可桃三娘又說,是元老爺自己有眼無珠之過……
  我就走到家門前了,正欲推門進去,忽然就在這時,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
  我一驚,下意識抬頭望去,恰好天空劃破一道閃電,一霎那照得像白晝一樣亮!——跟桃三娘說的一樣,天上完全沒有下雨的徵兆,卻出現電閃雷鳴了!
  「嚇!」我呆在那裡半晌,緊接著又一道更長的閃電,如張牙舞爪的白龍一般在天幕爬過。我趕緊退後好幾步到柳青街中間望去,那閃電的一端正延至元府所在的方位。
  一陣黑沉一陣白亮的半空中有「隆隆」的悶雷滾過,這樣的景像以往只有在暑熱的仲夏才看得見……桃三娘告誡過我要回家好好待著,難道這霹靂雷電,就是春陽所說的「熱鬧」?
  就在我還沒回過神來之間,原本空無一人的柳青街上突然迎面而來一股怪風,好像風裡還有個什麼東西,黑暗中我也看不清,只覺得什麼在我眼前一晃而沒,然後我聽見歡香館門前的兩棵核桃樹也發出「嘩啦啦」的奇特搖晃聲——
  歡香館裡有人扔出一個東西,「嘩啦」一下在門口處摔碎了。
  我循聲望去,一開始什麼都看不見,只不過那兩個紅燈籠搖晃得厲害而已,門外的地上幾塊瓷碎片,但我再仔細看看,卻有個異樣的東西立在核桃樹前的陰影裡,是什麼東西?我下意識走過去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歡香館裡傳出譚大夫的聲音,問桃三娘說幹嘛突然把碗扔出去,桃三娘則大聲答道:「我剛晃眼間好像看見門外跑來只野狗,我一急就把碗砸過去了,大冬天裡打雷,真是少見,怕是把那些畜生都嚇得出來亂竄!」
  我終於看清了,絕不是什麼貓狗,而是一個碗口粗,和我個頭那麼高的怪東西,像一根木棍一樣杵立在核桃樹幹倒映下的暗處中,而且它是活的!
  就在我看清它的時候,那棍子上面好像也顯出一隻像人一樣怒目圓瞪的眼睛!
  我心裡「咯登」一沉,卻未來得及反應,隨即又是一股怪風打著旋刮起,我一下被吹迷了眼睛,頭頂卻一陣襲人的寒意罩下來,然後我就讓什麼生冷鐵硬的東西箍住肩膀,一瞬間這種感覺很熟悉,但我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整個人就被猛勁兒一甩,登時頭一暈,什麼都不知道了。
  ※※※
  「辟啪——」一道閃電募地白剌剌刺入我的眼簾,我的眼睛一花,隨即那震耳欲聾的雷聲又震得我耳朵直響。
  「……我這是在哪?」我第一反應就在想,我現在仰面向上,正對著天上那一道緊接著一道的橫雷閃電,好冷!我原來一直睡在地上?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卻又發現這個地方是斜的,我差點站不住,又連忙彎下身扶著地,綻亮的白光把四下裡照得一下明一下暗,我環顧四周,我怎麼會躺在這裡?……腳下都是一塊一塊相連的瓦片,這裡好像是一幢房子的屋頂!
  我手腳冷得都要僵了,這是哪兒?……剛才,我看見了那個好像長有眼睛並且像一根長棍子的怪東西,然後就暈過去了?究竟怎麼回事我實在想不明白了……壞了!難道是個妖怪?我想到這裡,全身更加一顫,這裡周圍,沒有一個人影的樣子,這是哪裡?爹和娘也不知道我在這吧?他們就算想找也找不到我啊……我突然害怕得很想哭。
  不行!得趕緊下去,我摸索著想要從這個屋頂下去,這屋頂看來也年久失修,不少瓦片都已經碎裂,我一動它們就發出不穩固的響聲,小碎片還一直往下滾,我也顧不得手要被劃破,沿著這屋頂下去好像有一道牆的牆頭,我雖然又冷又害怕得發抖,可還是小心翼翼地試著往下爬去——「辟啪」一聲,一道閃電在上方炸亮,一個聽來很熟悉又奇怪的聲音響起:「小丫頭,你要跑哪去?」
  我一驚,就在這時,身下的瓦片幾處同時「嘩啦」一聲,穿出幾隻堅硬如鐵的……像是手一樣的東西,一把箍住我的手腕和腳踝,我嚇得大叫,但完全掙不脫它,說話的聲音也就是在我面前的這些瓦片下面傳來的!
  「放、放開我!」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拚命扭動手腳,一個接一個震得人心驚肉跳的雷電在頭頂上翻滾暴躁,我好害怕:「……快、快放開我!」
  「咯咯咯」毛骨悚然的不知是笑聲,還是什麼東西互相磕碰著,從瓦片底下發出來,我頭腦裡惟一能反應過來的……是鬼怪,肯定是鬼怪!我跑不了了——
  就在我全身打著顫六神無主之際,不遠處突然一道白雷「砰」地炸開了,好像是一棵大樹的樹幹,起初只是火星四濺,可那火星沒有熄滅,反而迅速就燃起紅紅的火苗來,我駭異地望過去,卻看見了更加難以置信的情景,但我起初並沒看清,好像是兩個人影,遠處有些房屋,可能因為雷電,屋裡的人都關緊窗門熄了燈,而那兩個人影在那些屋子上面,時隱時現,兼之還有雷電的霹靂巨響,所以我看那兩個影子速度飛快,卻沒有任何聲息地移動著……鬼,又是鬼來了麼?
  我更加用力地想要掙脫箍住我手腳的東西,一邊盯著那兩個影子,千萬別過來、別過來!
  「咯咯咯」瓦片下面那奇怪的聲音,但這次又有一點不一樣,似乎還有人在低聲說話,但我只能聽見一點含混不清、希希索索地響,我俯低身子下意識想要聽一聽究竟怎麼回事,可那些箍住我手腳的東西猛地一緊。
  「啊——」我一聲大叫,我身下這一片屋頂的所有瓦片正同時自動碎裂,露出一個大洞,瓦片徑直向洞中洩落下去,我的整個人也被那個箍住我手腳的東西一起扯著往裡墮去。可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以為自己已經掉下洞裡去的時候,一晃神,卻發現自己還兩腳懸空在原處,我的手臂被抓住了,我茫然抬頭望去,是我萬萬不能預料到的,一個白色衣衫的身影:「春陽?」
  一直緊緊箍住我手腳的東西鬆了,春陽一隻手就輕而易舉地把我提起來了,然後放到一邊,我驚訝地望著他,其實我第一眼就知道面前這個人就是春陽,多半卻是因自他身著的這一身白衣,白天我隨三娘在元府裡看見他時是穿著一樣的,他把我放開的時候,我就看見他移開的那隻手,是長著黑色尖長指甲的、蒼白骨節的利爪,他的臉,只在閃電照亮的一瞬,我就看見他那張比以往都要煞白的臉,噙了血般鮮紅的唇邊,還露出一點森然的牙尖。
  我失去任何知覺地癱坐在那,春陽就站在我面前,但他立刻就轉過身去,颯颯的白衣在風裡,我整個都凍透了,反而暫且沒了寒冷的知覺,這時只聽頭頂突傳來一聲嬌叱:「孽障,哪裡跑!」
  半空中數道耀眼白光一閃,只聽「嗙」地巨響,我抬頭望去,半空中那白日見過的道童兒,雙手舉一把形狀怪異的大刀迎頭砍下,春陽竟然徒手正面接住了,我驚得看呆了,他兩人看來勢均力敵,也有點僵持不下,道童索性把刀鋒一偏,身子一個倒翻彈了開去。
  不遠處那棵著了火的樹幹上,火勢越來越烈,這時已經燒成一個熊熊的大火團,道童單腳便落在對面一堵牆頭上,一手橫刀在胸,他那雙小小的眼睛,不知是映著火光,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我看見居然是泛著紅色的,連他眉心那顆痣也是一樣,因此遠遠看著就像長了三隻眼似的。
  「咯咯咯——」方纔我差點掉進去的那個洞裡,又傳出那奇怪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正從裡面探出頭來,我藉著火光,終於看清了,就是剛才在歡香館前陰影裡看見的那個怪東西,一個長有一隻雞蛋大的眼睛的粗大木棍!
  「春、春陽大人!」那個木棍忽然開口說話了。
  這說話的聲音我頓時知道了,是細鬼!桃三娘所說的元府一根燒火棍變的妖怪!
  「那女孩是你抓來的嗎?用她擋雷?倒是挺會想的。」春陽頭也不回,冷笑著說道。
  細鬼連忙答道:「是、是的,春陽大人。」但它只是把頭露出來一下子,那個道童正從腰間的箭筒裡拿出幾支箭,箭尖似乎都挑著黃紙的符咒,他口中唸唸有詞,箭搭弓弦上,箭尖立刻燃著,細鬼一眼看見,就迅速縮回洞裡去,大叫一聲:「不好!」
  春陽的身影正好擋住了我的視線,細鬼這樣大叫,我還未反應過來,才側目去看,卻眼睜睜地前面有三團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著這邊飛過來,我都來不及喊出聲——
  春陽沒有躲避,仍是立在原地,我在他身後所以看不見他做了什麼,那火團發出的刺眼的紅光,讓人不能正視,待我眼睛勉強適應那光,才看清他竟然伸出雙臂接住了火團。暴突著的火舌和「剌剌」四濺的火星,春陽連武器都沒有,卻能就這麼擋住火團,但他的衣袖很快都燒著了,我差點嚇得大叫,連忙掩住口,卻不經意覷見對面那道童又從箭筒中抽出三支箭,預備搭弓再射,洞裡的細鬼又探出一點來,正好也看見這一情景,立刻大聲叫道:「不好了!大人!火、火……我把這丫頭扔去砸他好了!」說著,一隻像是鐵枝黑杈一樣的手就從洞裡伸出來,那顆大得異乎尋常的眼睛望向我。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摸爬著就站起身,下意識往屋頂的另一端去靠,天空又是一顆巨雷炸響,近得就像緊挨著我頭皮一樣,我一個踉蹌又跌倒坐在瓦片上,斜坡一般的屋頂讓人很難站得住,我耳朵都被震得木了,聽不見別的,身體不自禁就要順勢往下滾去了,忽見得那道童身形矯健,躍至半空大喝一聲:「孽障!休再頑抗!」
  眼看著三支燃著的火箭離弦飛來,我一著急,整個人失去重心,就往屋簷下滾去了,就在我掉下屋頂去一瞬間,只聽「光——」的一下巨大撞響,屋頂的瓦片被落下的火球砸得紛飛四散。
  從屋頂摔下來並不是很疼,但我的肩膀被掉落的東西砸中了,卻是生疼,幸好還穿了棉襖……呼呼的冷風貼著臉皮吹過,這裡真黑,還有很重的塵土味,掉落的磚頭瓦片比我想像的要少,但我這會子肯定灰頭土臉的了。我嘗試動了動腳,雖然有點麻,但沒受傷。
  正想爬起來,突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別動!」
  我頭皮一僵,第一反應過來就是:「春陽?」聽說話聲,好像就在我身後很近的地方,但我怎麼沒聽到他的呼氣聲?餓鬼不需要喘氣嗎?……我一想到這裡,就不敢動了。
  但我這愈是不敢動,心裡卻愈是開始害怕起來,不知道那個細鬼會不會也在我身邊附近,看春陽和那道童打,似乎不佔上風啊,不會這下子一生氣起來,就先一口把我咬死吧?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氣,側耳傾聽,外面依然是隆隆的雷聲滾動。一個閃電劃過,我才看清原來我的上方已經被塌下的一排房梁給蓋住了,閃電的白光從木頭的縫隙間透進來,這雷電已經橫七豎八鬧了快有一個時辰了吧?卻仍是這麼干打雷不下雨的。
  我身子不敢動,只悄悄扭頭往後面看,眼角瞥見那個白色身影,他一動沒動,是在躲避那個道童吧?剛才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可惜我什麼也沒看見。
  過去了快有半刻鐘了吧,我不敢動但是全身已經冷得不自禁地發起抖來,好像外面聽不見那個道童的聲音了,他走了嗎?我轉動著眼睛在木頭的縫隙間看外面,但是這麼久了卻什麼都看不到,也沒有任何人的走動或者發出別的什麼聲響。
  春陽的身子似乎向後靠了靠,我趁這時機轉過頭去看著他,房梁木頭透下來的那點依稀微弱光,讓我恰好看到了他的黑色尖甲的手,不知是不是他的手受了傷,深色的應該是血樣的東西,從手背到衣袖濕了很大一片。
  我實在冷得太難受了,手腳凍得也很痛,牙齒打著架,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極小聲地問一句:「他……已經走了吧?」
  春陽突然全身一震,猛地抬頭盯住我,雙目露出一股精銳的凶光,整個人就向我撲過來,我嚇得頓時大叫,但還未有所反應,就感到一邊手臂被用力鉗住,然後耳邊響起風聲,緊接著眼前刺目的白光一閃,「轟隆」一聲霹靂的炸響,身體就隨著一股強盛的大風甩出好遠,再重重摔在地上,不過還算幸運的,我的頭沒有直接撞在地上。
  方纔我們藏身地方的那一堆房梁木頭瓦片,已經被一道雷劈得一片狼藉,冒著煙塵,那個道童半懸於空中,滾滾的煙塵就在他腳下四散開去:「孽障,乖乖就範吧。」
  春陽把我推開一邊,站起身來,還拍拍衣服上的灰塵:「你們為了抓我,也鬧得太大了吧?竟不怕驚動雷部?」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