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我看見春陽的拳頭都緊緊擰著,不知是他手上原本沾有的血,還是他的指甲已經掐入掌心的肉裡,我看到一滴黑血默默掉落地面。
  「……哼,也是,在你這樣身份的眼裡,三惡道中卑賤的眾生比人間螻蟻尚且不如。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春陽不怒反笑,覷了一眼旁邊不作聲的何大,何大有所戒備地盯住他,春陽冷笑:「你的真身就是飯館門口那兩棵核桃樹其中之一吧,怎麼?也想要交手試試?」
  「你錯了小鬼,我並不為說你這個。」桃三娘打斷了他的話,但目光卻直望向遠處:「你到人間尋供養血食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既然你有足夠能力,何必在此屈居人下,你讓自己到了這步田地,還對三惡道對人類蒼生有憐憫心?」說到這,桃三娘突然好像看見了什麼:「哎?你還是快去看看你弟弟吧!」
  春陽鐵青了臉,不作聲朝餓鬼眾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揮手,便再不耽擱轉頭就朝來時的方向跑去,那細鬼也一蹦一蹦跟了走了。
  「咦?」我看著他的背影倏忽間消失,而那堆黑糊糊的數不清數目的餓鬼,也一下子也不見了,只有地面一灘灘污濁的痕跡,我還是沒明白,方才是怎麼一回事,桃三娘和春陽說的那些話,都是什麼意思?
  「三娘?他怎麼……」我急得想跺腳,拽著她的衣袖問:「出了什麼大事了嗎?三娘?」
  桃三娘眉頭微皺:「夏燃犀他要——哎,就怕春陽看見他,氣極了真鬧出什麼事來,別再殃及了附近的人才好。我們要去看看吧!夏燃犀有心避開他,春陽要找他弟弟,也許還沒我們快。」說著,她拉起我的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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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遠傳來熟悉的敲梆子聲,已經三更了。
  整座鎮子不知是不是被先前那怪異不絕的驚雷閃電給嚇怕了,那雷電停歇這麼久,鎮上除了那敲梆聲外,全是一片死寂。夜很冷,人們都睡沉了吧?
  這段路是通向哪兒?黑黢黢的前面什麼都看不清,但是又直又長。
  跟著桃三娘的腳步,我也走得飛快而不費絲毫力,也不覺得冷,只是頂著呼呼的風,刮得臉上木木的。
  「嗷嗚——」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狼犬拖長的嘯聲。
  我心裡一驚,腳步有些遲疑便不自覺地停了停,抬頭望向桃三娘,她眼睛一徑望著前方。我在疑惑她究竟望見了什麼,再往前走,就是小秦淮的一處河畔了,那裡沒有橋,也沒有路。
  「嗷嗷——」又一聲狼犬叫聲,聽聲音相隔著還有數十丈遠呢,但這次能清楚聽到一隻狼犬被什麼打著了發出吃痛的聲音。接著我隱約聽到一聲音喝罵道:「……跑?你跑不了的!」
  這聲音十分耳熟,我頓時知道是誰:夏燃犀!
  緊接著,憑空傳來「喀嚓」一聲骨頭折斷的脆響,「嗷嗷——」好幾隻狼犬一齊發出狠狠的吠叫,掩蓋了人聲的慘叫。
  我好像已經能想像到,那些狼犬齜出森然的尖牙,隨時就要撲噬過去了:「秋吾月!是秋吾月吧?」我心裡湧起很不好的感覺,情急之下更忘了害怕,不自覺就甩開了三娘的手,住前跑去——
  狼犬嘴巴撕扯著什麼,發出悶聲低哼咀嚼,夾雜著斷斷續續、淒厲得不像人發出的慘叫。
  「秋吾月!」我大喊一句。這時耳後一陣狂風呼嘯而來,我抬頭就看見一道白影晃過去,桃三娘卻在我身後再一次抓住我的肩膀:「來,趕緊!」
  她話音未落,我一腳就踩空了,整個人被帶著驀地飛起來,瞬間我就看見前方,剛剛從我身邊掠過去那道風一樣的白影,春陽!
  「啊!」我摀住口忍不住還是叫了出來,幾隻狼犬同時四分五裂的甩開去。夏燃犀就站在那離地一丈高的半空中,還未反應過來,春陽甫一現形在他面前,「啪」一掌,只見夏燃犀整個人被他扇的重重彈開,身子撞倒旁邊一墩土石上。
  春陽的神情暴怒之極,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很難看,此刻更是猙獰可怕,尖長的利爪又一把抓起夏燃犀再用力狠狠地扔到數米以外,摔在一棵柳樹的樹幹上,那樹幹「卡嚓」一聲被撞斷了。
  「秋吾月!」我想要衝過去看看他傷的怎麼樣了,不曾想桃三娘卻緊緊拉住我不許我過去。
  「春……陽哥哥……」秋吾月顫巍巍的抬起手來。我喉嚨裡湧出難以壓抑的嘔吐感,辛辣辣的酸楚直湧上來,急忙掩住口,我蜷緊了雙臂仍止不住地全身發抖。
  寒風將幾絲撕成碎片的金黃色衣帶吹起,飄落到遠處,那隻手無力的垂下了。
  秋吾月整個人鮮血淋漓,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摸樣了,衣服變成一堆金黃色碎片——
  春陽站在那兒不動,他瞠視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過去,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吾……吾月……」
  已經沒有了任何聲息。
  「吾月!」春陽伸出雙手想要扶起他的身體,但是卻遲疑地停在那兒。
  「哥哥」夏燃犀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冷笑哼道:「秋吾月已經嚥氣了!」
  春陽成了泥塑般一動不動。
  夏燃犀的臉,在夜色裡青白的可怕,他的週身散發熒熒綠光,一雙眼眸卻是血紅的,嘴角還掛著長長地血痕,陰森地笑著道:「那道士的身子是假的,肉就跟嚼蠟一樣難吃……不像這孩子,好久沒嘗過這麼嫩的肉了。」他猶在發出得意地笑,神情卻是異常猙獰。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慘景,寒冷的風裡都是血味,夏燃犀的笑聲如此刺耳讓人懼怕,可他還在喋喋不休的說著:「我又想起第一次吃肉的味道呢,從娘的肚子裡爬出來時,就那麼餓,第一眼就看見比我先出出世的姐姐的腿,雖然瘦得快剩下一把骨頭,可咬下去,骨頭還是軟的,血的味道,很好喝……」
  「閉嘴!」春陽狂吼著撲過去將他按倒在地,尖長的利爪一把鉗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扭下他的頭顱,可意外的是,夏燃犀的雙臂攤開,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
  「想吃,你就把我也吃掉,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春陽咬牙切齒一字一字的說道,能聽見夏燃犀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響。
  夏燃犀還想笑,但他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他的眼睛還彎著在笑,一行黑色的血,慢慢從他眼眶中劃出——
  春陽將他整個人舉起,然後再一次舉起扔的遠遠地,夏燃犀的身體「噗」的一聲重重摔在那裡,但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似的,掙扎著又站起來,他劇烈促喘著,但他望著春陽,那神情卻仍想做出笑容,可他的笑竟變得如此悲涼,半晌,才用勉強著嘶啞的嗓音說:「哥……你永遠狠不下心腸殺我的。」
  春陽用黑色利爪的手指向夏燃犀,半空之中好像有一股透明的繩索立刻又拴住了夏燃犀,他再次被拖到春陽面前,春陽的利爪好像五支黑色的利劍一般刺入他的肩膀,胸膛。夏燃犀的嘴裡湧出一大口黑血,他低頭看看自己,在慢慢抬起目光,盯著春陽,啞然道:「你……殺了我吧。」
  我嚇得把臉轉到桃三娘的手臂後面,不忍再看。
  我以為春陽會真的殺了夏燃犀,但是沒有預想的骨頭崩裂聲,耳邊除了風聲掠過,一切都靜默。我抑制著狂跳的心口,壯著膽子睜眼看去,卻見春陽掉了魂魄似地跌坐在地,夏燃犀站在原地,低垂著目光望著地上的春陽,他的身上血肉淋漓,但他好似沒有一絲痛覺。
  春陽戴的綸巾早就掉了,此時「嗖嗖」的冷風把他及肩的長髮吹得蓬亂,遮住額頭和眼睛。黑夜之中我看不清他是什麼表情,但他還是沒有殺夏燃犀,就如夏燃犀說的,他絕下不了這個狠心。
  夏燃犀看著他的目光,卻都是深切的痛:「你、你總說我改不掉卑劣的本性,你說我任性妄為……其實,最任性妄為的是你!是你!你殺了我吧!只要能要你清醒點,殺了我……」他說這時,你是難以自抑的發狂大吼,向所有孩子最傷心的時候那樣撲在地上,拳頭捶著地面嚎啕大哭起來。
  春陽卻沒有去看夏燃犀,他眼中好像再也看不見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幾步走到秋吾月的身邊,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屍體,抱在懷中,沉默,四下的風聲卻像在替他哭泣。
  他這一舉動反而愈加地刺激到夏燃犀,他那雙溢血的眼眶瞠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就要迸出燃燒的火來,激怒交加之下,夏燃犀嘴裡吐出一大口血,青筋在他額角和手背如籐枝一般賁張虯起,不禁一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指著春陽吼道:「你為他的死可惜?他只是個人!你自己是什麼?是餓鬼!你和我一樣都是下三惡道裡螻蟻不如的雜穢餓鬼!無衣無食,業深罪重,即使有數萬人間年壽卻也是為承受更多劫難果報!你身為餓鬼,連羨慕人間的資格都不配!你卻還要對一個人類心生憐憫?」
  不管夏燃犀怎麼樣瘋了一樣對自己大罵,春陽都不吭一聲,只是更加抱緊懷中殘缺的屍骸。他的臉用力貼著秋吾月的頭,我卻看見他臂彎裡露出的秋吾月那半邊面上,耳朵連著大片皮肉都被撕掉,風把他的亂髮和身上的碎衣吹得飄飛起來,他的鮮血漸漸濡染擴散到春陽身上的衣服。春陽想要用手去撫平他的發,卻摸到滿手的血污,他再低頭去看秋吾月的臉,終於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崩潰狂吼——
  平地升起蒸騰黑霧,半空中的風霎時扭轉方向,刮起淒厲的迴旋,就見頭頂的黑風攪做重重的鉛雲一般的凝結。我身旁的桃三娘一聲:「不好!」
  只見她挺身揮袖往前邁出一步,大喝道:「小鬼!你不要命了?施展這樣的神通,若驚動到五方揭帝和四值功曹,你就完了!」
  黑風中間的春陽對她的話卻充耳不聞,我再看向一旁離著不遠的夏燃犀,他似乎也被春陽的氣勢嚇到了,愣在那裡。但一聽到桃三娘的話,他立刻就醒悟過來,露出驚恐神色,轉而朝春陽大喊:「哥!」
  春陽一手摟著秋吾月的屍骸慢慢站起來,此時他的面目變得比之先前更猙獰,一雙如鉤獠牙突出唇外,白裡透現青光的鬼臉上雙目血紅。他睥睨著桃三娘:「我降生一刻起,已厭棄此身,你上三界神魔皆可將我隨手碾死,不若索性取我命去,下至阿鼻地獄,永世不必超生……」他說這話時,頭頂一團旋狀黑雲中隱隱顯出靛藍的光芒,半空中刺耳呼嘯的已不是風聲,而是彷彿有無數孤魂怖鬼在齊聲尖嚎,夏燃犀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想要靠近春陽卻一下又被旋風的勁力掀翻在地。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