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桃三娘也親手給她倒一杯熱茶:「是啊,先歇歇。」
  可玉葉尼姑剛在一張桌前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外面就又急匆匆奔進來一個人:「哎!師太你果真在這,那廂有急事,你快跟我來。」不由分說就拉起玉葉往外走,玉葉是尼姑,她立刻嚷嚷起來:「你幹嘛?放手!」
  ——我愕然之餘看清眼前這人就是麻刁利,他身上穿著衣服,不過喉嚨和胸前還能看見那大癭裂開的老皮,我連忙攔住:「你不要拉師父的手啊!師父是出家人!……」
  幸好這時何大出現,一把搭在麻刁利的手臂上,麻刁利頓時痛得大叫起來,只得鬆了手。
  桃三娘呵斥他道:「光天化日的,你竟敢拉尼姑的手,成個什麼樣子!」
  麻刁利乜斜了眼睛:「你們、你們管得著麼!多管閒事……」旁邊何大一瞪他,他立刻嚇得又後退一步,嘴上仍強硬道:「這尼姑欠了我銀子,我要找她還錢也不行?」
  「你、你混胡說!」玉葉氣得結結巴巴的。
  「笑話,澄衣庵的師父怎會欠你的錢?」桃三娘冷笑道。
  麻刁利懾於何大,但是又不甘心就這麼出去,因此便纏著手在那來回走著盯著玉葉,就是不肯出去,何大要出手趕他,桃三娘卻制止住:「讓他在這等著,看他能等到什麼時候。」說完便帶著我和玉葉尼姑到裡面靠櫃檯的桌子坐下,重新頓上一壺好芽茶:「這種鬼天氣也不會有客人來的,索性咱都好好歇歇喝茶。」
  那麻刁利在屋簷下來來回回走著,時不時朝外頭看,又焦急地望著我們這邊,但何大一直守在那,他不敢過來,似乎也不敢出去,我對他的舉動感到十分怪異,玉葉尼姑低聲道:「他是聽那猴子差遣的……」
  桃三娘反問:「小師父你又怎會惹到那猴子?」
  玉葉只好將昨天說過給我的那番話又詳細地說了一遍給桃三娘聽,不過略有不同的是,她還提到那猴子性情邪淫,留他們住下的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時,玉葉起身以後一個人上茅廁,那猴子突然從暗處跳出來抱著她,她掙扎半天幸好淨玉趕到,才把它打跑,起初她們也不知道那猴子就是從麻刁利身上的大癭裡出來的,但麻刁利求蕙贈師父收留,又說要耍戲,那猴子當場就在裡面蹦出來,蕙贈師父覺得實在古怪,所以堅決不肯應允,由此結下的怨恨,後來蕙贈師父將庵裡珍藏的一部先代高僧刺血抄的金剛經拿出來供在佛堂裡,猴子就沒有再進庵裡搗亂,可玉葉昨天在菜市上出現還拉著我走開,似乎就又引起那猴的注意,今日終於又被它待到空隙跟蹤而至。
  「可是總在這耗著也不是辦法。」玉葉眉頭深鎖:「多謝老闆娘幫忙,不若你再借我一把刀,我帶著防身……」
  桃三娘止住她:「那猴子身手敏捷,你又怎會是它的對手,況且你也說了,那是只不一般的猴子,恐怕是有些道行的猴精……再說了,現在外面風大雨大,你遲一點回去你師父也不會說什麼,待會雨小了,我讓何大送你走。」
  玉葉尼姑也亂了分寸,只好答應。
  我看看外面的天,這雨是一時半會沒有停的意思,桃三娘又從櫃子裡拿出小魚乾和醬瓜條讓我們當零嘴吃,一邊就和玉葉尼姑閒話起家常。
  說起玉葉尼姑是從小在嚴家長大的,父母都是嚴家的下人,所以是家生的奴才,因為她乖巧,小時候就被老夫人挑選到身邊,由大點的丫頭調教著,後來再長大一點,就直接成了老夫人身邊最貼身的人,這些年一直小心在意服侍著,但嚴家這樣的大戶,不免人多口雜,她也是厭煩了,老夫人晚年一直吃齋念佛,她便也學著一起吃齋念佛,老夫人去了,她自然也就一心斷了塵念,願入空門。
  「小師父真是有慧性的人。」桃三娘笑道:「那位嚴大少爺我見過兩次,想必他也有兒女了吧?」
  玉葉點頭:「大少爺已到而立之年,有個六歲大的小姐,他一直就願想要個兒子,去年就納了一房妾,最近剛聽說有了。」
  「噢,聽說小少爺身子不好?那嚴家可是淨為他操心了?」桃三娘又問。
  「小琥少爺其實宅心仁厚,只是身體病弱,總窩在屋子裡時間長了,自然心情煩悶罷,再說他聰明好讀書,以後若能調好身子,去考取功名必定不在話下的。」說到這,玉葉就閉了嘴,再不肯多說嚴家其他人和事,桃三娘也住了嘴,繼續喝茶。
  麻刁利在那等得急了,便朝這邊怒瞪著眼,屋外的雨水也漸漸小了,桃三娘突然好像想起什麼,起身到櫥裡拿出一個二斤左右的瓷酒壺,酒壺沒有封口,只用一個木塞塞著,桃三娘拿給玉葉看:「這是我今年新釀的素酒,裡面還放有松花,驅邪逼凶,你帶上它走。」說到這,桃三娘更壓低聲道:「我給你用包袱包一下,待會那猴子若跟著,你就把這個遺落在地上,它必定會撿起察看,待發現是酒,就會顧著喝酒不記得追你了,你可趁機脫身趕快回去。」
  玉葉也沒旁的法子,就點頭答應了,桃三娘給她包好,她就拿著走出門去,何大一直盯著那麻刁利,所以他看見玉葉出門來也先不敢造次,玉葉就打起傘慌跌跌地走了,麻刁利也就不聲不響地走出店去,我站在店門口看著那麻刁利,他並沒有追上玉葉,只是跟在她後面保持著一段距離。
  我不禁奇怪地問桃三娘:「三娘,那猴子自己不敢進這,所以才叫那人拽小師父出去的吧?現在你讓小師父回去,用酒就能擺脫那猴子?那猴子究竟是什麼妖怪?」
  桃三娘反問我:「你不是說,那猴子自稱黔西鬼愁潭靈猴麼?它就是那裡來的吧?」
  「那它為何緊追著小師父不放?」
  桃三娘搖頭說了一句:「天道不好,流年災禍,邪魅猖狂。這尼姑倒是個不俗的清淨之人,自然招引那邪魅的注意,若被那等邪魅迷住。」說罷她就進屋去,繼續擦那堆酒杯。
  ※※※
  嚴家大少爺的小廝跑來傳話說大少爺晚飯時要到歡香館來,請桃三娘預先準備好幾樣精細好飯菜,還特地不忘囑咐一句,大少爺愛吃鴨腦,請桃三娘莫要忘了。
  泡發好的天目筍乾,筍味最鮮,用剁下的雞腳和鴨掌、肥瘦適宜的切小方塊塊五花肉一起燜燉筍乾,不放醬油糖醋,兩個時辰後,筍肉汁就會如酪一樣濃稠鮮白,再用這筍肉汁去滾鴨腦和嫩豆腐。
  何二負責做一道鱖魚,據桃三娘說烹製這魚不好糟也不好醃,就直接收拾乾淨以後,碟面襯火腿片和香蕈、脂油丁然後整條清蒸,臨出鍋時倒入滾油煮的醬油和蔥花即可。另外還有茶油炒的鵪鶉、蘸糟油蔥醬吃的白片雞、芯裡嵌入肉糜膾的小青菜,還有砂鍋燒的肉排骨和剝皮芋艿,我幫著一起直忙活到傍晚,看那日頭西沉,雨竟也完全歇了,嚴大少爺照舊騎著他那匹菊花青大騾,到了門前,何大引進圍欄邊最寬敞的桌子坐下,我在後面偷看,他卻是隻身一人,許是他請的人還沒到吧。
  嚴少爺的小廝拿進來一個大包袱,嚴少爺就讓他擺在椅子上,然後自己一個人喝著茶靜靜等著,過了約莫一刻鐘,我就看見我爹從外面走進店裡,他徑直走到嚴少爺所坐著的桌前,嚴少爺讓他坐下,我暗暗吃了一大驚,便更加屏息靜氣地偷聽他們說話。
  我爹一坐下來,那嚴少爺就跟何大說:「酒和菜都端上來吧。」
  我爹卻止住他道:「嚴大爺,我只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嚴少爺笑道:「不急,喝杯茶再說。」他的小廝便很識趣地給我爹倒上茶。
  「我已經與賤內商量過了,我這女兒雖然是小家小戶養的閨女,粗鄙不堪,但家裡還不到缺那口飯的地步,因此,請大爺另尋一家罷?」我爹站起身朝嚴大少拱手一揖。
  嚴少爺抬手攔住他:「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他做手勢讓我爹再坐下:「說來也是我思慮不周,那女人是做人口生意的,我不該叫她去找你談。」這時桃三娘帶著李二端菜出去了,嚴大爺叫桃三娘再燙壺好酒來,然後繼續道:「想是那女人沒和你說清楚,我想買你家閨女,其實並不是讓她回去做下人的。你也聽說過的?我母親剛去世不久,她老人家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幼弟,我現在掌家,忙於外面事務,再難分身照顧他的,他身子也不大好,所以我才想為他物色一個貼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嚴大爺說得十分誠懇,我看見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也不答話。
  「我就是知道你們家人品很好,與街坊鄰居都和睦,你的女孩兒我也見過,難得的大方有禮數,決不似那一般寒酸小家子氣模樣,因此我才三番五次找你,她到我家來,我保證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平日只需照顧我幼弟的飲食起居,或伴著讀書便罷,我會讓全家的人都當她與小姐一樣看待。」嚴少爺親自為我爹倒上酒:「來,先敬你這一杯。」
  我爹謝過嚴少爺,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嚴少爺又從身邊的椅子上拿起那大包袱:「我聽說你最近剛添了個兒子,真是恭喜了,為了表示我的誠意,這裡準備了兩塊夏布,給你小兒做幾件衣裳。」
  我爹立刻又站起來:「嚴少爺,您這是什麼意思?無功不受祿,何況……」
  嚴少爺微微笑道:「何況你還並沒答應把女兒賣與我家?呵,莫急,我並沒有強買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
  我爹才又坐下了,嚴大少拿起筷子,也催促他也快嘗嘗那些菜,我在暗處看著,有點怕我爹和他若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吃虧的,也不知爹最後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就在這時,歡香館後院的門被人拍得「砰砰」響,把我驚了一跳,回頭去看,就見麻刁利如火燒眉毛似的連滾帶爬、衝進院子裡,他一看見桃三娘就「撲通」跪地,一迭聲道:「您可救救我!您可救救我!」
  桃三娘錯愕地看著他:「哎?你不是白天那個……」
  「那老猴不敢到您這來,您必是有法力可以制住它的,您可救救我!」麻刁利那樣子像是要哭出來了:「我被那老猴拘著,這些天是要生不得要死不能,還要聽它差遣任它擺佈……但凡有半個不字,就使出法術讓我全身痛癢難忍,不得不從啊!」
  桃三娘笑道:「我只是個開飯館的,我如何救你?」
  「不!不!您必定不是尋常人!您可救救我!」麻刁利說到這真的哭起來了,鼻涕眼淚滿面橫流:「我起初不知道,方才抓那小尼姑,它就不敢進來,只讓我進,後來它喝了尼姑的酒醉歪了,我才趁機問的它,它說它不敢得罪您的……」
  桃三娘看他越嚷嚷聲音越大,趕緊陪笑道:「這樣吧,你先在這等等?我店裡還有客人,你這樣吵會影響我做生意,你不願意出去,那你就在這坐坐。」她指了指磨盤旁邊的大石。麻刁利乖乖點頭:「只要您不趕我出去,您說的話小的照辦就是……」
  桃三娘過來拉我:「你來幫我揀豆子吧?現在買回的豆子都被那等沒心肝的人摻了好多石子。」
  我便答應著去做了,沒有繼續聽那嚴大少和我爹的談話。
  晚上客人都走了以後,桃三娘才讓麻刁利進前面坐了,還吩咐何二專給他煮一碗麵,自己則走到櫃檯裡算賬,也沒問他什麼關於那猴子的話,麻刁利一直侷促不安地望著桃三娘,我揀完豆子出來,桃三娘又留我吃飯再走,那麻刁利像是忍不住了,走到櫃檯前:「您能說說……我怎樣才能脫離那猴子麼?若不是它喝醉了,我都逃不出來,我真的不願再聽那畜生使喚了。您幫幫我?」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