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出了庵門一路小跑,果然很快追上了桃三娘,她好像也知道我會來,所以走得很慢,她手裡仍拿著那個瓦罐,我認得正是昨晚盛放了麻刁利身上割下來的皮的那個,方纔那猴子就不見了,莫非已經被桃三娘收在瓦罐裡?桃三娘看我一路跑,提醒我道:「慢點,別滑倒了。」
  我氣喘吁吁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和雨水,顧不得那麼多:「三娘,那猴子呢?」
  桃三娘笑著反問:「你說呢?」
  我盯著瓦罐:「真的在這裡面麼?這罐子那麼小……怎麼處置它啊?」
  「我還沒想好。」桃三娘說著,我們便往回走,回到歡香館,她讓何二攪來濕泥,將罐口封住,麻刁利還在店裡,他說什麼也不相信猴子已經被桃三娘收在這麼小的瓦罐裡,看著桃三娘在後院挖一個坑,埋下那瓦罐,他仍擔心著出去若再遇到那猴子如何是好,恐怕會被它打個半死,桃三娘也不多理會他,埋好瓦罐,就忙別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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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家中,家裡竟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烏龜在屋簷下爬著,我裡裡外外找了一遍,正覺得奇怪,隔壁家的嬸娘隔著矮牆跟我說道:「月兒啊?你這會子才回來啊?方才打雷的時候,你弟弟被驚著了,全身都抽起來,臉憋得發紫,眼睛都翻白了,別提多嚇人!你娘嚇得都哭了,我讓你娘趕緊帶你弟去看大夫,喏,你叔剛幫忙去找的你爹,現在應該都在譚大夫那呢。」
  「啊?」我嚇了一大跳,連忙道聲謝就往譚大夫家跑,跑去的半路中,原本停了的雨又忽然「嘩嘩」地落下,我雖帶著傘,但也被淋得狼狽不堪,到了譚大夫的生藥鋪裡,正看見譚大夫的侄子譚承站在門邊,看見我便說:「你怎麼才來?」
  我娘正抱著弟弟坐在屋裡的榻上,譚大夫正拿銀針刺在弟弟的小手上,我走過去,俯身看弟弟的臉色,還是煞白的,眼睛緊閉,雙手也用力抓著,我娘臉上不斷淌著淚,我便伸手去給她抹掉,我娘低聲罵道:「去澄衣庵怎麼就去了這大半日?又是路上貪玩閒逛去了?」
  我連忙擺手:「不、不,是蕙贈師太留我做點事……」我娘也沒功夫仔細聽我解釋,又低下頭去擔憂地看著弟弟:「都一個多時辰了,也不見醒來啊?」
  譚大夫也用手擦擦額頭的汗說:「往常小兒這種狀況的,灌半顆蘇合香丸也就沒事了,你這小兒今番有些凶險。」
  譚大夫這話一出口,我娘都呆了,這時我爹從外面進來,問道:「譚大夫,這可如何是好啊?這兒平素也康健活潑的,怎麼一下子就……」
  譚大夫用手摸了摸我弟弟的額:「過半個時辰再灌半顆蘇合香丸試試罷,不行的話,你們去找別家大夫看看?鹽阜街住的那位胡大夫……」
  我知道那胡大夫,他是江都一帶最有名的名醫,據說到他手裡,死了也能活過來,但他診金收得很貴,所以向來只替富家貴人看病,爹歎了口氣,打斷譚大夫的話道:「再說吧。」半晌,他又想起什麼:「月兒,隨爹去家拿銀子,我待會還要趕回主顧那,方才出來急了,鎯頭扔下就跑,半句話也來不及留。」
  我娘點了頭,我便隨爹出來,走到半路,一駕騾車過來,在我們身邊忽然停下了,我和我爹正納悶,就看見嚴家大少爺撥開簾子:「方纔路過你家,聽鄰居說你家小兒病了,我正擔心呢,所以順路過來看看。」
  我爹連忙抱拳向他一揖:「區區小事,怎敢讓嚴大爺操心?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哎,這不過舉手之勞。」嚴大爺擺擺手:「我已經讓小廝去跟胡大夫說了,你家小兒若在這裡看不好,就請送他去找胡大夫吧?診金你也不用管,我這都先付了。」
  「這不必費心……」我爹剛開口推辭,嚴大爺就正色道:「這種事情就不要客氣了,不滿週歲的孩兒得了病那都有莫測的凶險,好的話就輕易能好起來,不好時半日就能丟了小命,桃家大哥你就聽我一句勸。」
  我爹面有難色,但也一時不知怎麼答對才好,那嚴大爺就放下簾子,騾車自顧走了。我不敢作聲,我爹也什麼都沒說,我隨著他一路悶悶地回了家。
  箱子裡除了兩顆散碎銀子,就只有一小把銅錢了,我爹給我衣袋裡揣好銀子,摸摸我的頭,目光與往常有些不同,我不禁擔心地道:「爹?你怎麼了?」
  我爹卻又搖搖頭:「沒什麼,你快去吧。」
  我只好答應著出來,心裡竟不自覺湧起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如果能現在就把弟弟送去胡大夫那,也許他就能立刻好了?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肯定傷心死的,不過嚴大爺為何會這麼幫我們家?他是要買我回去做丫鬟吧?嚴家有錢,愛買多少丫鬟也是有的,不會就為了這個,要對我們家這麼好吧?……我胡思亂想地走在路上,不妨拐角處小武突然走出來,我和他差點撞個滿懷,小武一看見是我,便笑道:「呵!笨丫頭是你啊?」
  我想起那天對他發脾氣了,還大聲罵他煩人討厭,他現在也並不在意的模樣,就覺得心裡一陣愧疚,看著他那一頭濕漉漉的亂髮,我便道:「下雨天,你怎麼也不打傘?」說著,我就把手裡的傘往他頭上遮了遮,他毫不在乎地甩甩頭笑道:「濕著才好,濕著舒服。」
  「噢。」我記掛著娘和弟弟,就說:「我還要去譚大夫的生藥鋪找我娘。」小武跟在我身後:「我剛就打那邊來,你娘抱著你弟弟上了嚴家的騾車,好像是往鹽阜街那邊去了。」
  「啊?」我一驚:「你看錯了吧?」
  「沒看錯啊。」小武搔搔後腦。
  我還是有點不信,便急忙扔下小武跑到生藥鋪去,一看果然我娘已經不在了,譚大夫指著鹽阜街的方向讓我去找胡大夫,我才不得不信真小武的話,再趕到胡大夫的家,就看見嚴家的那輛騾車停在門口,嚴家的小廝認得我,就引著我進裡面,嚴大爺正坐在一張涼榻上喝茶,一陣響亮的嬰孩啼哭聲從一扇屏風後傳來,空氣裡還有一陣濃郁的煲藥氣味,我顧不得向嚴大爺行禮,逕直奔向屏風,只見娘蹲在一張籐床邊,我弟弟身上脫得光光的,顏色已經緩和過來,正「哇哇」大哭呢,籐床邊的藥煲冒出的熏人藥氣源源不斷地飄拂在弟弟的身上,旁邊站著個大夫模樣的人說道:「熏通了這口氣就沒事了,方纔他已吃過蘇合香丸,加上這藥力一蒸,勢必就無礙的。」
  我娘一疊聲地感謝他,看見我來了,便讓我快把銀子拿出來給胡大夫,胡大夫擺擺手:「嚴大爺已經給過了。」
  我娘便拉著我去向嚴大爺道謝,嚴大爺連忙阻止我們:「桃大嫂千萬別這麼客氣,我也是今天湊巧聽到這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還是令郎他自己的造化。」
  我看嚴大爺絲毫沒有提及買我的事,心裡不由又有點納悶,後來胡大夫又開了幾丸藥,細細囑咐我娘回去該如何注意照顧我弟弟,後來嚴大爺又執意用騾車送了我們回家。
  到家時已是傍晚,雨稍停了,爹也早早地趕回來了,看見弟弟沒事,大大鬆了一口氣,但是看見我,卻有點欲言又止的神色。我藉故去做晚飯,就出了屋子,天色陰沉沉壓著,我的心也和天色一樣,我默默地做完晚飯,和爹娘一起吃了,收拾完碗筷,我就出了門去找桃三娘。
  歡香館裡依舊生意清淡,但不曾想玉葉尼姑卻在,說是來還中午那盛饅頭的食盒的,另外也要向桃三娘道謝,看見我來,她很高興地拉著我坐,對桃三娘說:「我第一次看見月兒時,就覺得這丫頭真是生得好聰慧可人的模樣,想來嚴大爺和我想的一樣。」
  「嚇?」我聽玉葉的話不由一愣。
  桃三娘看著我,沒說什麼。
  玉葉又拿著我的手說:「你放心,去了嚴家不會讓你吃苦的,只讓你在小琥少爺的房裡,他寫字你就給研研墨,悶了你倆就說說話,他身子弱些,也不能多喝茶,你只需知冷知熱在旁邊提點著就是,粗重活都有別的丫鬟婆子干。」
  我還是一頭霧水的樣子,玉葉笑了:「也是,大少爺和你爹爹還沒談妥呢,我跟你說這些還早了點。」完後,門口來了一輛騾車,就是我白天坐過的嚴家那輛,玉葉看見便告辭上車走了。
  我看著她走,竟不由歎了一口氣,桃三娘坐到我身邊:「誒?小小年紀就學會歎氣了?」接著她又寬慰我道:「你爹娘不管做下什麼決定,旁人是無法改變的,再說眼下災禍頻發,世道混亂,風氣稟賦因著人心變壞,也日漸銷薄了,一人一身,往後想要安駐立地,恐怕都難上加難,你不管到哪,但凡記住不懈不怠、三思後行,與人忍、讓為先,人生在世,一飲一啄皆有定數,造化也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後論結果……俗話也說無緣不聚,你若能得失心淡些,時候到了,也許便有分曉。」
  我用力點點頭,雖然我還不能完全懂得桃三娘這番話的涵義,但又覺得是很大的道理,就在這時,有兩位客人進了門,桃三娘便起身去招待他們,我到後面幫忙,直到亥時才回家,到了家也就立刻上床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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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店裡又沒什麼事,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坐著發呆,一時想起那個麻刁利來,昨晚開始就不見了他,是相信猴子已被桃三娘收了,所以放心走了?
  哪知正想到這,就看見麻刁利從外面進來,用腳挑起一張凳子,拉到門邊坐下,一條腿大剌剌地踩在凳子上,眼睛不住朝外張望著,還不忘回頭喊李二給他拿一碟炸蠶豆吃,李二照他話做了,他又讓李二給他拿壺涼茶來,李二倒是沒脾氣,也拿給他了,麻刁利便哼著調子往嘴裡扔蠶豆繼續等著什麼。
  過了一會,他回頭四處張望時,正好看見我,忽然衝我一笑,我一怔,他已經顛顛地走過來,坐我旁邊喜孜孜跟我說道:「閨女,你知道待會誰過來嗎?」
  我搖搖頭。
  他轉著臉打量我,嘴巴「嘖嘖」道:「閨女,看不出來啊,有出息的,咱以後都在嚴家做事,你可別忘了提攜我呀?」
  我更詫異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什麼?」
  他笑著擺擺手:「待會嚴大爺過來,讓我先在這等著他。」
  「噢……」我還是不很明白麻刁利的話都是什麼意思。
  午間,嚴家馬車果然來了,裡面下來的竟然還有我爹。他二人進店來,麻刁利連忙過去把嚴大爺引到靠窗圍欄的大桌子,我爹看見我,我看見他嘴角微微抽動了幾下,卻笑著對我道:「月兒,回家收拾點貼身要帶的東西,待會兒……跟嚴大爺家去吧?」
  「……哪兒去?」
  「嚴家……去……」我爹作勢讓我回家收拾東西,也不看我,就和嚴大爺坐下了,嚴大爺就笑說:「不急、不急,吃了飯再走。」然後桃三娘走來,他便說:「這兒老闆娘的手藝真不是虛傳的,家裡的廚子是如何也做不出這樣的口味啊。」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