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別去!」我猛地坐起身,一額一背都是汗,好半晌才弄清自己坐在小屋裡的床上,地下烘衣的炭爐已經滅掉,但房門開著,外面下著大雨,時而一道閃電劃破黑寂,庭院裡草木瞬間都一清二楚。我害怕得一把「彭」地關上門,身子挨在門板上,睜著眼用力看屋裡,可是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用力吸著氣,強壓下狂跳的心,方才夢中的情景,是從未見過的,那個死死抱著我的黑衣女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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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吃過早飯,屋外就有小廝來稟告說京城王尚書府裡的小少爺和管事因護送白檀像去往杭州府,前日已送到即返程,現路經江都,午間可到,屆時必定要來嚴府上登門拜訪。
  「噢?遠椹要來?」——
  我第一次在這位嚴家二少爺的臉上看到高興的神采:「就他一個人和管家?」
  小廝點點頭:「是,大少爺說晚間會設家宴為王尚書的公子洗塵……對了,大少爺還吩咐說,小月姑娘的廚藝極好,已經跟廚房說了,請小月姑娘到廚房去準備幾樣拿手的小菜點心,要什麼儘管說,午間暫且讓二少爺和王小爺小聚。」
  「讓小月姑娘做菜?」那少年一怔,似乎很有點意外,他轉過來看著我:「既然大哥這麼說,想必是了,你來了這幾日我竟還不知道。」
  我只得訕訕笑了笑:「在家時略學過罷了。」
  當今兵部王尚書家與嚴家有舊交,原是因為那位已經去世的大夫人,大夫人娘家姓王,正和王尚書家沾親,因此往年嚴家老爺身子康健時,還經常去往京城拜會一些故交好友,王尚書的子與嚴家二少爺正好同歲,幼時曾一處玩過,按二少爺的話,初受啟蒙時,二人也在同一位先生那裡讀的第一本《孝經》,兩人情誼甚篤。
  我從廚娘李嫂那裡接過菜刀,對她狐疑又帶些輕蔑的目光假裝沒有知覺,繫上圍裙,旁邊的雜役抓來兩隻鵝問:「小月姑娘,宰哪只?」
  我看這兩隻鵝一隻通體毛色全白,另一隻則通體蒼灰,想起桃三娘跟我說過,鵝是食草者白,食蟲者蒼,白鵝肉雖不及蒼鵝脂肥,但性味更為清平、滋補,我便指著白鵝道:「勞煩小哥,這一隻吧!」
  旁邊的李嫂這時搭腔道:「那鍋裡燒了熱水,你宰了就拿來燙過好拔毛再破腹。」
  那雜役答應了一句,我連忙止住他:「不、不,宰完先破腹去髒,不然髒氣全陷入肉裡,減了鮮味。」
  只見李嫂的眉頭一豎,像是想要發作,我頓時心悔不該過於直接違改她的話,那雜役先嚷起來:「宰它時毛都緊立起來了,怎好拔?」
  我便向李嫂請問哪有燒酒,李嫂指指灶旁架上,我找到燒酒,倒出半碗來,讓雜役把燒酒灌入鵝口裡,不一會那鵝就顯出迷糊欲睡的模樣,站立也不穩了,雜役搔搔頭:「這是什麼怪法子?灌醉了也就不曉得疼了,毛也能好拔些?」
  我不好意思笑笑:「這是我跟家對面歡香館的老闆娘學來的。」
  「哦!是柳青街的歡香館麼?那家的飯菜點心極有名氣的。」雜役提著鵝便到外頭去宰了,待把鵝治淨,我洗了一把蔥,捲好塞進鵝腹內,然後放入專門炙肉的炭爐內,讓它在爐火裡慢慢炙熟。
  嚴家對飲食講究,吃雞必須限定雞重一斤,過輕不能、過重不要,我把一隻雞熟練地去骨刮肉,那李嫂在一旁也不禁詫異:「喲?小月姑娘這刀功也是跟歡香館的老闆娘學的?」
  我笑笑點頭,因為實在忙不過來,我只好歉意地請廚房裡另一位專做面飯的吳嫂幫我和面做薄片的蔥油春餅,她的神情雖然老大不願意,但恐怕因著是招待貴客,也不得不照辦。
  刮下的碎肉先放一邊,雞骨和雞翅、腳爪之類的,配上火腿用小鍋熬出白湯來,這期間就切好極細的筍絲、香蕈、山藥丁,然後隔出骨翅,把薑片和筍絲等再放進去滾一陣,最後才放入雞碎肉,兌稀豆粉勾芡一開,不等雞肉變老便立即出鍋,這道雞羹便成了。
  這時一個小廝過來傳話:「王家的小爺和管家已經到府了,現在正在花廳和大少爺、二少爺喝茶,大少爺說客人旅途勞乏,讓午時一刻前就開飯。」
  廚房裡其他人聽完這話,都偷偷拿眼覷我,但他們也得準備老爺、夫人的飯菜,因此廚房裡一時熱鬧得像是炸鍋,我忙得腳不點地,還好平素在歡香館幫忙時,午晚飯時也是這般情形,所以不致十分慌亂。看那邊爐裡鵝也散發出焦熟的香氣,雜役幫我從爐子裡把鵝叉出來,我把預先發好的木耳、金針與茭白絲一起,加芝麻鹽炒熟,再將炙鵝身上的肉起出來,大約精、肥適宜的條狀,李嫂的春餅攤好,我便選出一個大白瓷盤,把餅、炙鵝肉、木耳素菜分做三堆放諸其上。
  唐媽剛好走進廚房,我連忙請她把雞羹和鵝菜餅卷端去二少爺的房裡,她詫異地看著我做出的菜:「真是你做的?」
  我點頭,來不及多說什麼,已經是午時一刻整的時辰,我又急忙去向李嫂要些材料,她忙著,沒好氣地指著菜瓜堆:「喏!就那些,沒有了。」
  我只得自己過去翻找,恰好看見旁邊有個蓋布的竹籃,打開一看裡面是些鴿子蛋,用它做甜點心是最簡單不過的了,我拿出六七個打入碗裡,用筷子將蛋漿打稠,化了冰糖水,調好後分成兩個小盅裝好入鍋燉,我正用燒火棍撥著灶內柴火時,一個婆子忽然走過來,一把掀開鍋蓋:「你這燉著是什麼?」
  我一怔,趕緊站起身答道:「是鴿蛋膏。」
  那婆子的眉頭立刻豎起,指著那個竹籃提高聲音道:「你拿的那籃子裡的鴿子蛋?」
  我不知做錯了什麼,只得答道:「是……」
  婆子用力把鍋蓋闔上:「是誰叫你動它的?」
  我嚇了一跳:「沒、沒有人,我以為放在那就能取用的……」
  婆子叉腰冷哼一聲,旁邊吳媽不耐煩地跟她說道:「剛來的黃毛丫頭懂什麼規矩,你和她廢話幹什麼!快來幫我弄這個。」
  婆子用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我額頭,喝了一句:「回頭看不告訴夫人收拾你!快做你的事去!」
  我不敢駁嘴,那鴿蛋膏也極易蒸熟的,我再看看火候,便將兩盅東西端出來,自己拿一個托盤送回二少爺的院子。
  今日天氣是難得的晴朗一些,沒有雨,因此他們把飯桌設在院子水池邊的小亭子裡,我走來時,聽見兩個少年人爽朗的說笑聲,唐媽看見我,便過來幫我接過:「還有沒了?」
  我搖搖頭:「用了這些鴿子蛋,她們還說呢……」
  唐媽生氣地嘀咕道:「這等促狹小人。」她把東西端上桌去,我沒敢靠近,轉身正要回廚房,就聽那位王少爺說:「小琥,北方實不及江南安逸,單說這飲食,年初上元佳節,家父一位同僚府裡正好請來個寧波府的廚子,此人手藝確是地道,能把元宵做出甜、酸、辣、鹹幾種口味,或湯煮或油炸或籠蒸,用的餡子更是林林種種,什麼芝麻、椒鹽、棗泥、豆沙的都不算稀奇,還有果、菜、鮮肉的,竟也油潤甘香,北方是從沒有這樣口味的。」
  我不由站住腳,想起以前也曾聽說寧波府的人特別會做元宵,特點與江都略有不同,江都人或把糯米圓子揉搓成比棋子還小,入炒菜、燜燒肉類以及湯食,當作鹹味點心的居多。而桃三娘所做過的一種粉圓,是用青草或艾葉、青菜擰出汁水,和粉做圓,色如碧玉,若配豆沙餡,則煮玫瑰花的糖鹵襯底;若是桂花餡,則用醪糟或蛋花湯襯,香氣調和,尤其好吃好看。偶爾做鹹的,就用去筋去肥的嫩肉,搗爛加蔥末、醬油做餡,清湯煮好後,再點上幾滴香芝麻油,桃三娘常戲稱這叫「白水青雲」……想來要做這青圓並不難,不如去做來試試?我主意打定,便回廚房去,走到門前時,就見玉靈顫巍巍地走來,我連忙向她問好,她對我有氣無力地笑笑,問我少爺好不好,我說正和京城來的王少爺在院子裡聊天,她便點點頭,背過臉去咳嗽了幾下,我發覺她面色很差,正想問一句,李嫂就走來和她打招呼道:「誒?玉靈啊,你家老大人可好些?」
  玉靈點頭:「謝李嫂掛心,她老人家還好。」
  李嫂扁扁嘴:「哎,還沒進門,你就得這麼沒遮沒掩過去照料,真是辛苦了。」
  這話聽來刺耳,玉靈勉強擠出笑模糊地答應一句,便故意岔開話題轉而問我:「你來給少爺拿東西麼?」
  我搖搖頭:「我來做些點心給他們送去。」
  「哦?你做?」玉靈有點驚訝,我一邊挽起袖子:「都是以前在歡香館學過的,不難做。」
  進廚房去,李嫂那些人已經忙完午飯,全在外面蔭處乘涼,雜役一個人在洗涮鍋碗了,我將一把青菜洗了然後向雜役要來研缽和杵子,玉靈則幫我稱來一碗糯米粉,我一邊把青菜仔細杵出汁水,然後拿綠汁攪好糯米麵團,午間他們做飯時還有用剩下剁好的肉餡,我便拿來一點,用素油、豆粉、鹽等調好,以綠糯米粉包出一個個拇指大的圓子,玉靈在一旁看著我做,竟嘖嘖稱奇:「想不到小月你年紀小,卻也廚藝這般好。」
  我看她面帶倦容,時而還有幾聲咳嗽,想是病了也強撐身子出來的,不由替她擔心,她卻搖搖頭說不妨事。
  總共包好二十個青圓,待燒滾一小鍋熱水就把圓子放進去煮,這時一個年輕小廝打扮的男子忽然走進來,我不認得,便沒有在意,玉靈看見他卻臉上不自在起來,那男子好像是故意進來找話說的:「玉、玉靈姐姐在啊?我還說這兩日去探望下韓奶奶……」
  玉靈不冷不熱地說:「勞你惦記,她腿傷著,只能在屋裡,你來也不便。」
  「呵,有什麼不便的,我與韓大哥也是自小識得,街坊鄰居的……」那男子涎著臉道。
  玉靈不理他,看我的青圓煮好了,就拿個大蓋碗替我盛好,跟我說:「我和你一起端去吧?」
  我只得點頭,一路走,我才知那男子竟是唐媽的侄子,與韓奶奶的兒子年紀相仿,雖也在嚴家聽差,但是為人散漫好賭,之前二夫人要將玉靈配人,唐媽這侄子就曾托人說過想求玉靈為妻,但玉靈厭煩他的為人,還是求大少奶奶把她指配給韓家了,為這人每次看見玉靈,還是免不了言語故意套親近,是以她都得想法子避開,怕生閒話。
  到了院子裡,卻不見了唐媽,許是二位少爺談話高興,二少爺覺得不必她長期站旁邊伺候,所以打發她走的吧。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