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
  金鐘寺的廟前街,在過去每當有法會集日的時候都是人來車往熙攘喧囂的景象,賣藝或搭小戲的笙笛鈸鑼樣樣響聲,炒貨雜食的攤子色色俱全,可現如今,不過只隔了這一年左右的光陰,就處處顯示出頹喪敗氣的樣子來。
  一家賣點紅供饃和香火的小店門口,圍了半圈人在哪兒看店主打兩個小乞丐,其中一個被掀在地的小乞丐口中還咬著一大口面,許是被打得一口氣難上來,已經翻開白眼了,另一個跪著討饒,那店主踢著小乞丐自己卻哭了,說這做饃的面還是借錢買的,要都發善心給你們吃了,那我家大小幾口人不也得要飯去?
  再走過去些,緊挨著金鐘寺院牆北邊,有一處前朝不知哪百年建的關聖廟,廟前由兩棵百年大槐樹,樹下一條石拱橋,橋頭有碑但字跡模糊不清,又有兩尊蹲姿人像也是面目難辨,橋下則是一汪深水,終年渾不見底、寒氣逼人,每一年但凡菩薩誕日,廟裡的僧侶都會拿出寺裡蒸的饅頭包點往水裡投,做個小小的祈祝行願的儀式;於是漸漸江都的人們也學著和尚的樣子,在廟會或年節時,把些龜、魚帶到這裡放生,或又拿些包點年糕扎上紅繩到這橋上往水裡投,據說許願的甚得靈驗,因此便傳播開來。慢慢地江都城裡一些大戶起頭,秉持著富貴不欺孤寒的仁心,就在這日命家小做出各色餡料精緻的包子,分派乞丐或供路過閒人小家的食用,大家嘗了可發些品評,也為讚那強梁不輕貧賤的風氣,可謂深表江都人之淳龐質樸的淑景,便長而久之形成了一大習性慣例。
  可後不知又過了幾時,每年卻開始有些想不開的寡婦鰥夫,去往那橋下跳了輕生的,都是覺得這也算個離佛門較近的塵世難得的超生之所吧!死的人漸漸多了,江都人於是就把那石橋喚作奈何橋。
  看車子快要經過奈何橋的時候,玉葉拉開車簾朝那槐樹底下張望:「無行師父今兒果然也在,小琥你看,這位師父可真如大迦葉尊者再世一般,他每日在此打坐誦經回向眾生,附近寺廟的師父都讚他是有德的,先有人請他到廟裡住他統不去,天冷時他也就披那一件薄衣,下雪時能看見身上竟絲絲地冒著熱氣呢。」
  我和二少爺循著她指的地方看去,就見一個其貌不揚的枯瘦行腳僧正端坐在那兒,手捻著佛珠半寐著雙目口中唸唸有詞。
  我好奇問道:「什麼是大迦葉尊者?」
  玉葉誦一聲佛號,才道:「大迦葉尊者乃佛陀在世時所收的十大弟子之一,修習苦行第一,乞食不擇貧貴、餐風露宿,只居露天或山林野塚,乃是佛門裡艱苦修行的法幢榜樣。」
  「哦?」我聽著似懂非懂。
  大少奶奶領著我們在金鐘寺的大雄寶殿燒香許過願,就回到寺門口去,讓下人們拿一大籠菜肉、豆沙包子先去分給聚集在寺門外的窮人乞丐,剩下的一大籠則拿去奈何橋扔下潭中許願。
  時近正午,天卻有點陰沉,大少奶奶讓二少爺先往關聖廟那邊走著慢慢逛,等她這邊散完了就過去。我拿著食盒和雨傘隨在二少爺後面一路往奈何橋走著,想起不知道娘今天會不會帶著弟弟來進香。常年在廟前街賣各種乾菜的鄉下老漢今年也看不到身影了,只有賣通草花的還在,玉葉覷見還說起原來沒出家剃頭之前,她和玉靈兩人常在一處,閒時就學著做過通草花,玉靈這人話不多手卻巧,做出精緻的通草花戴頭上絕不比珠花、絹花遜色。
  二少爺聽了也不由笑道:「你已是入了佛門的人,為何還記著過去的閨房小女兒模樣?」
  玉葉看著我笑道:「看到小月姑娘,就不禁想起當年了。」
  我們一行三人說著話一路走,冷不防前面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小乞丐莽莽撞撞跑過來,一頭撞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被撞一踉蹌,那小乞丐也倒退幾步,玉葉眼明手快在後面一手扶住二少爺:「小琥,當心!」
  那小乞丐抬頭看了一眼我們幾個,氣哼哼地朝二少爺吼了一句:「走路不長眼!」說完就要繼續跑走,玉葉指著他不平道:「唉!是你低頭走路撞了人,竟還說是別人的不是。」
  二少爺搖搖頭:「先走走吧。」
  那小乞丐一聽更加來勁地大聲嚷道:「個淫尼拖著小相公逛街!個淫尼沒羞沒臊!嘿!你們快看!淫尼拖著小相公逛街……」
  玉葉氣得臉刷地紅了,我趕緊攔在玉葉和二少爺之間:「你少胡說!這位是澄衣庵的小師父,這位是我們家少爺。」
  那小乞丐朝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雙手揣著壞罵罵咧咧低頭繼續走,不曾想沒幾步他又撞在一個人身上,小乞丐一踉蹌,抬頭正想罵,看清那人的臉卻住了口,乖乖地後退一步恭敬叫了一聲:「師父。」
  我們都詫異,原來那小乞丐撞的正是先前玉葉說的那位無行僧。只見他手捻一串黑舊得發亮的佛珠,笑瞇瞇地微俯身對小乞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小乞丐回頭蹙眉看了幾眼二少爺,咬著下嘴唇,仍回頭跟那僧人搖頭說了幾句什麼,那僧人還是笑瞇瞇的,似乎在寬慰他什麼,我覺得很奇怪,問玉葉:「他們在做什麼?」
  玉葉也困惑不解:「我也不知道。」
  那小乞丐終於鬆開了揣在懷裡的雙手,把一個東西交到無行僧的手裡然後就一溜煙跑了,二少爺看見那東西便驚訝得低頭摸自己身上:「是我的錢袋?」
  我們這時才恍然大悟,只見他緩步走過來,把錢袋遞給二少爺:「阿彌陀佛,施主,這可是你的東西?」
  二少爺有點茫然地接過錢袋,那僧人對他雙手合十畢:「請施主莫怪,那孩子偷盜也是一時情急糊塗,只因家人有病無錢醫治。請施主莫怪。」
  二少爺這才明白過來,連忙擺擺手:「無礙的,師父莫介懷。」
  旁邊的玉葉便對他合十雙掌唸一聲佛:「無行禪師別來無恙!」
  「原來是澄衣庵的玉葉師姑。」那僧人回禮道,但他只是把眼睛略低地看向地面,對玉葉沒有注目,實在是個恭謹又守戒的出家人模樣。說著話時,大少奶奶帶著嚴家下人已經走了過來,玉葉給僧人說嚴家要往水裡投包點許願,僧人正唸一聲佛號這當兒,就聽見「嘩」一下水聲響來,有人喊:「呀!有個小子站奈何橋上紮下水去啦!」
  我們都唬了一大跳,回頭看時那橋邊已經開始圍上人,無行僧急走過去,我們便也尾隨其後,看他撥開眾人,我們也踮起腳往潭裡看,那落水的人還在上下撲騰呢,旁人中有一個腳夫模樣的漢子正迅速脫鞋看樣子想往水裡去救人的,那無行僧一把攔住他:「施主!你切不可下去。」那漢子以為他意有別圖,眼睛一瞪大吼道:「可是要出人命的!」卻見那僧人已經把手裡一串佛珠繞緊幾圈在手腕上,大聲誦一句佛號便一頭跳下水去,那漢子一愣,旁邊人堆裡擠出方纔那偷少爺錢袋的小乞丐搶著道:「無行師父平素就告誡我們說切不可輕易接近這潭,年年裡都有跳下去尋死的人,恐積著許多元氣衰鬼待拉人替身也未可知,師父日日坐在這橋邊誦經,就是發願超度這些亡魂哩!師父可是活菩薩再世一般的人,他不讓你下去,也是替你著想哩,恐怕你會遭遇什麼不好。」
  漢子才有些恍惚,再看水裡,那掙扎的人已經沉下去了,無行僧人也一個猛子潛入了水下,水面只剩團團漣漪。大少奶奶急道:「你們都愣著幹什麼?快找根長竿子讓他們搭把手吧。」於是眾人才趕緊紛紛四下裡去找竿子,不一時竿子找來了,水潭裡還是不見無行僧人和溺水人的蹤影,眾人議論紛紛,有人問跳下去的是誰,其他人都說沒看清,只有一個挎籃子來上香的婦人說看著像是菜市那邊賣魚的李成家的小子,不知道他這小小年紀竟真的想不開的?還是貪玩失足掉下去的?
  又是那小乞丐撇著嘴道:「他倒沒想要跳的樣子,我剛才看見那小子在廟門口那邊渾水摸魚那了這家奶奶賞的一個包子,一邊吃著一邊走過來上的橋,頭上撞腫一個大紫包跟頂個柿子似的,然後哭哭啼啼站那兒許願,還把咬了的半個包子扔下去,我就說嘛,吃了半個還拿來許願,要被怪罪的。」
  我們都焦急地注視著水面,活人要一口氣憋這麼久,也該到極限了吧?終於,水裡「嘩」一下冒出了無行僧人的光頭,他一隻手臂挽著落水人的脖子,我仔細辨認一下,果然是賣魚家的扁頭。僧人吃力地往岸邊游著,可那水潭並不滿溢,離岸上至少還低二、三丈左右,眾人先讓他攀住竿子一頭,一邊再去找繩索,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依次把扁頭和僧人拽了上來。
  扁頭喝了很多水,額頭上果然就如小乞丐說的那樣,碰腫了好大一塊,手腳四肢全都抽筋地蜷縮著,僧人顧不得自己多喘幾口氣,將他整個倒提過來用力拍背,看著他嗆出好多水,再用力給他掐身上的好幾處穴位,玉葉也從隨身背的僧布袋裡拿出針囊過去幫忙道:「我給他針灸試試?」
  手、腳幾處大穴下了針,扁頭抽搐的手腳也就見鬆緩了,漸漸眼皮子有了反應會動。
  旁邊的人七嘴八舌地建議要不把他送去找大夫,或者找他爹去,還有交口稱讚這出家人真是大慈大悲的,可我留心看那無行僧人的面色,卻是幾分凝重若有所思的神情。
  好不容易看著才把扁頭救醒的當兒,打遠處就見風風火火奔來個男人,很多人都認得是賣魚的李成:「孩子的爹來了!」
  李成臉色沉滯,氣得紫張,過來抱起扁頭對大家勉強道了個謝,就立馬掉轉頭急匆匆地走了,弄得圍觀的人摸不著頭腦,七嘴八舌議論一番也就散了。
  大少奶奶目睹了人跳水,也就沒心思再往水裡扔包子許願,吩咐下人把餘下的包子都分掉,正尋思找個陰涼處歇息一下,就看見麻刁利打遠處忙忙慌慌地跑來:「少夫人!大少夫人!」
  大少奶奶皺眉道:「你大街廣巷地嚷什麼?」
  麻刁利到了跟前叉腰大口倒著氣,半天才順過來:「我的大少奶奶哎,大少爺那兒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喚您回呢!」
  「大爺有什麼急事?」大少奶奶對麻刁利誇張的模樣十分不悅。
  麻刁利拿眼睛掃掃周圍:「也不能在這兒告訴您哪!您回去不就清楚了?」
  大少奶奶沒法,只得跟二少爺說:「我這先回。」又從自己隨身的銀帶裡倒出大小幾塊碎銀子塞到二少爺手裡:「知道你不肯讓別人隨從,就只叫玉香和小月陪你逛吧!想買什麼就買,小月這兒做的包點好,就別吃外面的東西了,現在外面的東西都怕不乾淨。車子就停那邊巷子裡,你逛完就坐車回家。」囑咐完幾句,她自己就急忙趕回家去了。看麻刁利隨大少奶奶的車走遠,玉葉尼姑念了聲佛,搖搖頭,然後道:「小琥,你也很久沒出來逛了,有哪兒想去的麼?對了,這天一天比一天熱,不如去買點子婆律香和麝香回去配解暑清涼藥?」
  二少爺搖搖頭,去看那剛剛救人上水的僧人,他這會兒已經悶不作聲自己往槐樹下坐著去了,那小乞丐用一個磕了一半的破碗盛了水給他喝,待仔細打量,只見他的僧衣猶淋濕帶水,挽起的袖子更顯露出青筋虯結的細長手臂,看來真是瘦得不比竹竿強多少。
  二少爺也就過去,相互見禮後同樣席地坐下,並讓我拿出自帶的鹹甜兩樣素包請他吃,僧人只拿了一個嵌有核桃的小包,再道謝,二少爺謙過,便問他為何告誡旁人不要近那水潭,莫非真有怨鬼拉人替身之實?而禪師每日在此唸經,真為超度水中怨靈不成?那僧人搖搖頭,歎了口氣,又點點頭道:「我佛慈悲,目下接踵天降災禍,又豈止這水中怨靈?不提也罷。」
  二少爺又招呼小乞丐吃包子,小乞丐半信半疑地看著他:「請我吃?你不會下毒吧?」
  二少爺詫異道:「我怎會下毒?」
  小乞丐撇著嘴:「我可是見過的,誰家原不是幹幹靜靜的種田人,不是逃荒也不會叫人白作踐,那有錢人家的拿些餿水爛飯出來打發人也叫發善心就罷了,我哥前些天就是跟他們一道去討了菜市那邊幾家人給的飯,也不知哪家如此歹毒,我哥端回來一碗,還好他自己捨不得吃,想讓給我娘,可其他當場吃完的人有幾個走到半路就肚子痛,叫喚半夜就死啦!那幾家飯都是摻在一起的,有的吃了沒事有的吃了就死啦……」小乞丐說著眼睛就紅了,拳頭攥得緊緊的咬牙切齒。
  玉葉聽了連忙低頭念幾聲佛,二少爺恨得眉頭緊皺:「這些人一點點良知都沒了麼?」
  我便用乾淨帕子隔著手上拿起一個油炸果餡包子說:「你放心吃吧,這都是我做的,裡面有糖冬瓜、桔餅、白糖和的炒芝麻,並沒有毒,若你吃壞了肚子只管找我算賬。」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