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馬文斌拾起文件微微一笑道:「陳機要,看來我到伏龍塔裡守株待兔之前,卻是你在紹德等我入甕已久了啊。」陳參謀道:「我也是逼於無奈,你馬秘書行事羚羊掛角,在重慶更是位高權重,中華雖大誰奈何得了你?只現在的紹德危城,兵荒馬亂,押解不便。俞師長已經說了,只要是漢奸叛徒,他是必然不念舊情,公正執法的。」
  馬文斌仰天大笑:「不愧是陳泉啊,居然想出借萬程之手除去我的計劃。本來我顧念舊情,須知讓你糊里糊塗死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你卻逼得我非要殺人誅心。唉……」馬文斌聲音帶了些蒼涼,「你我本私交甚篤,便是瑤光選擇你的時候,我也給過你們祝福,怎料到造化弄人,你我居然相煎何急到今天的地步。」
  陳參謀怒道:「住口!你還有臉提瑤光。當初瑤光傳來情報,說軍統高層有人和日本勾結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個叛徒居然會是你!」馬文斌輕聲歎息:「你也是忘不了瑤光啊。陳泉兄,時光不可溯,人要往前看。瑤光這樣聰明冰潔的女孩子,不會屬於我,也不會屬於你,本就不該留在凡間受歲月侵蝕年華老去,這樣的結局,對她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陳參謀靜靜道:「這些話你盡可以等見了瑤光當面對她說。」
  【九、指鹿為馬】
  原來當年馬、陳二人都是瑤光的追求者,只是自瑤光選擇陳泉代替陳泉去南京執行任務,發現軍統高層有人私通日本的跡象傳回情報後,陳泉深知事件重大牽連頗深,便約下馬文斌和另兩名值得信任的高層動手追查。可隨即北斗七星便離奇被捕。陳泉遠赴南京後歷金陵茶樓一劫,瑤光逝前的一舉一動每每讓陳泉汗流浹背。為什麼瑤光指向那只印著壽星的茶壺後要緊緊攥住自己兩根斷指?須知瑤光這麼聰明體貼的女孩子生前從來都是避免觸及自己殘指的啊。
  難道她想告訴自己真兇不止一個?可茶壺上除了壽星,只有壽星旁邊的那頭鹿了。想到指鹿為馬一詞,瞬時讓陳泉心墜冰窖。難道瑤光的真正意思是一切皆為壽老人和這匹馬勾結所為?
  可是隨即馬文斌高昇重慶,陳泉猜想的一切限於權限無法調查。便是在紹德拍到的土肥原旁邊那似曾熟悉的身影,也因為馬文斌行事謹慎拍不到正面,根本無法拿出作為罪證,反會打草驚蛇。但陳泉相信,既然是狐狸,總有露出尾巴的一天。終於在兩年後俞萬程接令進駐紹德時,陳泉發現了馬文斌搶在軍部批文前積極參與調度的跡象,聯繫壽老人在紹德的離奇失蹤,陳泉相信,距離馬文斌再次出現在紹德之時不會久遠,而這是自己唯一能把握的揭露真相、除去馬文斌為瑤光報仇的機會。
  陳泉對俞萬程的愛國熱情深信不疑,這是一個永遠會把大義放在私情前面的熱血軍人,也是一個注重承諾的真正男兒。有他在,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劃就一定能實現。現在果然不出所料,馬文斌萬萬不會容許自己和日本人勾結必得的紹德寶物落在陳泉手裡,見陳泉出城,便立刻現身企圖掌控局面,卻在陳泉策劃已久的陷阱裡終於露出了破綻。只見馬文斌輕輕抖了抖手上的文令:「既然證據確鑿,我再反駁也沒意思了,是吧?不錯,調51師進紹德是我親手做的,兩年前出賣北斗七星,通敵叛國,在紹德與土肥原會面的也是我。這些年,我也睡得不踏實呀。」
  俞萬程驚怒道:「馬文斌你居然……」卻再說不出話來,陳泉猛然拔槍對準馬文斌,馬文斌卻佇然不動道:「但我到底只是奉命做事的人。陳泉,你問問自己,北斗七星是由你和戴局長直線負責的,我可有辦法得知其他六人名單?」
  瞬間陳參謀臉色蒼白:「難道,難道,戴,戴……」馬文斌歎道:「還有調令上我的名字難道不是簽在委員長後面嗎?其實你們可以電文軍部,為了保萬程平安,是否我已經幾番安排飛機來接應萬程。陳泉啊陳泉,聰明如你,到現在還猜不到三星行動的真正內容嗎?」
  陳參謀耳中嗡嗡作響,馬文斌所言如一個個悶雷劈來:「三星計劃由委員長、戴局長制訂,我只是唯一的奉命執行人員。我不惜聲名,腆顏投敵,最終目的就是取得日本皇室信任,進入七福神成為福祿壽有權查閱皇室檔案,搶在日本人之前取獲清末時日本皇室遺失在中國的皇權證明——天照大神與八尺瓊勾玉。」
  陳參謀嘶聲道:「就,就算這樣,你,你怎麼能對瑤光……」馬文斌搖頭歎道:「雖然上峰有令,但有阻礙三星計劃的人物,授權我立刻清除!但我對瑤光的感情到底牽絆了我,我讓壽老人給瑤光下禁言術就是想保住她的性命,結果你卻活活逼死了她。我的心,比你還疼如刀剮!」
  【十、鬼面獒王】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只覺自己和日寇的浴血拚殺,遠不及這些暗線戰鬥來得驚心動魄。只聽馬文斌又道:「戴局長將北斗七星名單交給我後,本想借此追究你的責任,一併除去有礙三星計劃的人物。卻是我心傷瑤光之死,念屋及烏,力保於你才護得你安全。可你步步緊逼,終於落得今天這個局面,逼我將實情全盤托出,可還對得起你陳泉?」
  陳參謀身子一晃,嗓子一甜,哇的一口血吐在胸前。只聽馬文斌森然道:「你還派人跟蹤日寇在城裡的奸細林掌櫃,又揭穿逼死壽老人,更擅自出城與犬養崎談判帶回安倍秀寧,打草驚蛇,讓我無法繼續在城中暗尋天照神,直讓瑤光他們的犧牲化為東流。你自作聰明,徇私越權,有礙民族大業至此,我拿出上峰密令,軍法處置了你,問你可有不服?」
  陳參謀搖搖欲墜,熊孝先慌忙扶住圓場道:「誤會,誤會,大家都是為了對付日本人,馬長官您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參謀這一次吧。」馬文斌哼了一聲不加理會:「各位,三星計劃關係到中國未來的命運走向,今日對各位開誠佈公,一是為陳泉所逼,二來希望各位明白在下肩負之重,務請助一臂之力,讓被陳泉攪亂的計劃發展回歸正軌。」
  俞萬程對馬文斌道:「文斌,你需要我們為你做什麼?」馬文斌指向場中:「這只天照怪獸乃委員長必得之物,關係日後中華命運。請各位務必幫我活擒。天明前陳納德的飛虎隊會派飛機來接我和此獸與你離開,等到達軍部我便電報給犬養崎,脅迫他放51師離開紹德。」
  熊孝先忍不住道:「這怪獸到底是什麼東西,你們要這麼重視?」
  馬文斌道:「我成為福祿壽後方有機會接觸日本皇室秘檔,對照無數中日文獻方才查證出,此物便是在中土絕跡已久的鬼面獒王,相傳是蒙古草原最兇猛的母獒和狼群頭狼交配出來的異種。此獒生就一副鬼臉,壽命極長,喜食犬類,天性凶悍狡黠,世間再無猛獸可與之對抗,也無法為常人所馴服。且足有甲鏟如穿山甲,趾生倒爪如貓豹,下善掘洞,上可行壁,潛行本領天下無雙,常人難見其行蹤,絕不虧了名字裡那個鬼字。」
  「中國只在秦朝初建時由塞外匈奴王捕得一對,獻於嬴政被朝廷當作神獸奉養,稱為檮杌,更在派遣徐福率船隊出海訪靈山求仙之時作為鎮船辟邪的靈獸隨行。結果船隊在東瀛海域被風暴擊潰,獒王隨甲板漂流到島國為一土著女子所救。此女名為卑彌呼,利用土著人對獒王凶相的恐懼心理,將獒王宣稱為太陽的象徵天照大神降臨凡間,自稱神的侍從,以此創造了古邪馬台國,便是現在日本的前身。」
  熊孝先哇了一聲:「原來這怪物的來頭如此之大。」馬文斌點頭繼續道:「是,鬼面獒在日本,和真龍在中國的地位相彷彿。不久後古邪馬台國傾覆,但鬼面獒王以及後代只服從流承卑彌呼血脈女子的習性卻保存了下來,而安倍家族正是當年卑彌呼的後裔。鬼面獒的繁衍也日益稀少,到了近代日本更是僅存此一隻,被奉為皇室的守護神,對了萬程——」
  馬文斌從懷中掏出一張報紙,展開卻是前幾天的紐約時報,指著頭條對俞萬程笑道:「這是外界對紹德保衛戰的衷心稱讚,你可算給委員長在美國人面前掙足了面子。再處理好這件事,日後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啊。」
  俞萬程接過報紙,沉重地點點頭:「謝謝文斌兄的好意,給我這個機會,放心,我知道怎麼做的。」舉槍對準場中的鬼面獒王,揮起手道,「51師聽我號令,準備擊殺此獒!」
  第十七章 圖窮匕折
  【一、丈夫活在天地間】
  伏龍塔下馬文斌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俞萬程你瘋了嗎?!我一再說明上面的意思是要將此獒完好安全地帶回,你,你還沒懂嗎?!」俞萬程沉重地道:「我懂,我當然懂。你們的意思不就是活捉鬼面獒,用來脅迫日本和重慶委和,保住委員長的半壁江山嗎?但中國的河山,不是委員長一個人的,也不是你們重慶政府的私產!你們可想過在日寇鐵蹄佔領下痛苦呻吟的父老鄉親的絕望嗎?可想過我們這些軍人手握槍炮,卻不能用子彈來回敬殺害我們同胞的兇手的悲憤嗎?」
  「日本是狼,是虎,絕不會放棄已經到嘴的肥肉,不將中國整個吞下是不會收手的!你們媾和得了一時,媾和不了一世。只有鐵與血的回敬,用我們的生命鑄成鋼錘,砸掉它的滿嘴獠牙,才能讓野獸敬畏,讓它不敢再伸出貪婪的獸爪。如果幫你們捕捉鬼獒去向侵略者乞全,簽署城下之盟,我俞萬程怎麼對得起我從戎時立下的誓言,51師死去的兄弟犧牲價值何在?今夜,我一定要讓這個怪物死在紹德,徹底粉碎你們的苟且幻想!」
  馬文斌惶急道:「萬程!這麼多年過去,你怎麼還沒有變得成熟?一時熱血最後處處不落好、處處受逼的味道你還沒有嘗夠嗎?我現在不跟你多說,你必須明白,如果此獒稍有損傷,日本人放不過你,重慶方面更饒不了你!你的前途,你的命運,就此結束!」
  俞萬程冷冷道:「那又怎樣?大丈夫活在人世間,但求問心無愧,哪管風刀霜劍,恕我要一意孤行了!」馬文斌滿頭大汗:「萬程,萬程,你千萬不要自毀前程!你,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51師活著的兄弟們想想!你是要看著他們被日本人報復出不得紹德,還是要他們即使僥倖存活也因為你違令一起被送上軍事法庭?」
  俞萬程深深看了馬文斌一眼,大聲喝道:「兄弟們,你們說怎麼辦?」熊孝先舉槍吼道:「我們當然聽師座的,跟小鬼子拼到底!」陳參謀扶著熊孝先努力站直身子,也掏出手槍對準鬼面獒:「陳某此刻方對師座心服口服,誓與51師共進退!」周圍將官一起舉槍吼道:「我們都聽師座的!」
  馬文斌呆若木雞,俞萬程熱淚盈眶,對大鬍子勤務兵喝道:「筆來!」勤務兵慌忙將毛筆蘸濃墨遞上,俞萬程提筆在報紙上一氣揮就:
  【月上古樓鬼唱歌
  日落危城屍滿山
  八千虎賁灑碧血
  待聚黃泉斬修羅】
  擲紙筆於地,對馬文斌一點頭:「文斌,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對不住了!」正要帶頭打出第一槍,馬文斌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擋在鬼面獒前面聲嘶力竭叫道:「冷靜,冷靜,你們先冷靜!俞萬程,你要開槍,就連我一起打死吧!」
  俞萬程冷冷道:「馬文斌,你一定要考驗我的耐性嗎?請你讓開。」馬文斌怒道:「我就不信你真敢對我開槍。」俞萬程再也不看馬文斌一眼,高聲道:「預備!」眾將官手指紛紛扣上扳機,馬文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腳下一聲悶響,地面搖晃起來,險些跌倒。
  【二、地龍沖天】
  連鬼面獒也嚇了一跳,狂嗷一聲竄後幾步。馬文斌連忙向左竄出,眾人眼前一花,原來馬文斌站立的地方忽然土面墳起裂開,連綿的巨響間只見一條巨大的泥龍頭下尾上筆直地倒鑽而出,直直地衝出土面兩三米高,重重滾落在地。跌下一名渾身是泥,隱約可見下身穿著千瘡百孔、破破爛爛的國民軍軍服的士兵。
  此人正是在紹德地下耗了一夜的趙長洪。原來絕境之中趙長洪持小太刀一插入土,卻發現頭頂正是當年紹德毀龍神廟後,垂直倒埋在伏龍塔前的三米多長的楠木龍神像。
  金絲楠木質地堅硬如鐵石,入水即沉。當年為不至出現大水淹倒龍王像的不吉之兆,紹德巧匠用火鑽酸浸之法將木像鏤空,不料今日卻成了趙劉二人的救命菩薩。此時地下能供呼吸的氧氣已經越來越少,趙長洪當機立斷,將手雷撒在地洞各處角落,帶著劉濤爬進神龍像,再聚集了各把小太刀撐在龍口處,以抵擋將從上自下而來的巨大衝擊。果然在趙長洪從龍口拋下拉弦的一顆手雷後,洞裡的手雷陸續引炸,巨大的衝擊波直奔龍口,將黑龍神像硬生生地炸出地面。
  饒是有小太刀抵住衝力,兩人也胸口煩悶無比接不過氣來,靠近龍口的趙長洪跌下地面,歇了口氣站起身來,卻是暈頭轉向背對俞萬程正對弁財天,忽然身子微微發抖連鬼面獒也不看一眼,只是盯著滿面皺紋的巫女弁財天不放。
  老婦人弁財天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著趙長洪,似乎在從趙長洪臉上辨認往日的痕跡,從驚嚇到激動,從激動到欣慰,忽然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輕輕哼唱起剛才和安倍秀寧一起吟唱的那支曲調,也就是紹德鬼歌——《日落之殤》。
  趙長洪熱淚盈眶,張開雙臂蹣跚著向弁財天走去,嘴裡語無倫次地念著:「看到你了,又看到你了。觀音菩薩你真的派龍王爺來接我了!你也老了啊,菩薩你是為我變老的嗎?老了好啊,都老了我們就又能在一起了。真好,老天爺你對我真好啊,我再也不會恨老天了,我們又在一起了,真好啊!」
  渾濁的老淚從搖搖晃晃的趙長洪眼角一滴滴滲出,順著臉上密密麻麻的皺紋流淌而下。身後的軍人們隱約明白這可能就是弁財天地上所寫等待了一輩子的中國情人,舉槍對準鬼面獒卻遲遲未扣下扳機,不願打擾了兩人相聚的這一刻濃情。弁財天伸出手,摸著趙長洪靠近的臉,忽然臉上綻出無比燦爛的笑容,像懷春的少女終於迎接情郎的親吻,枯萎的花蕾終於等到細雨的滋潤。一瞬間周圍的將官們似乎覺得那張衰老醜惡的臉也不再是那麼令人畏懼。
  隨即弁財天就像忽然被抽乾了全身的血肉,僅剩一層紙片般的外殼萎然脫落在趙長洪懷裡。眾校官們齊聲驚呼,陳參謀輕聲道:「看來她的精血早就在漫長的地下生活中被折磨耗乾了,這麼多年支撐活到現在,唯一的動力只是為了等待此刻的重聚。唉,幾十年遊蕩在紹德城的究竟是人是鬼,是弁財天的軀殼,還是僅僅是她留在世間的一個願望幻影,真的說不清楚。問亂世情為何物,捉弄多少癡男女。」想到俞萬程和自己的遭遇,不禁暗自神傷。
  【三十、字屍印】
  所有人都看出弁財天已經死去,只有摟著她屍體的趙長洪渾然不覺,依然喃喃地說著情話,傾訴著對觀音菩薩的思念,解釋不能回到紹德的原因。忽然一直沒有動靜的鬼面獒嗚咽著湊近弁財天的屍體仔細地嗅了又嗅,滿嘴獠牙對趙長洪發出低沉的咆哮。
  眾校官齊聲驚呼,卻礙著趙長洪與鬼面獒距離太近怕誤傷了他不敢開槍。陳參謀醒過神來,低聲道:「師座,弁財天已死,再也沒有人能控制得了鬼面獒了。如果讓它脫逃,後果不堪設想。」俞萬程面色鐵青:「再等一等。他是我的兵,我們51師不能手足相殘!」此時劉濤才醒來從龍神像中爬出,背對趙長洪,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在這裡列隊歡迎自己,喊了聲俞師長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辦好,見眾人都看著自己身後才發現不對勁,轉身一看鬼面獒眼中插著的骨頭大驚道:「趙叔快逃,快逃啊!這,這就是地下那個吃人的怪物啊!」
  趙長洪癡癡迷迷地抬頭看了劉濤一眼,卻發現一排舉槍瞄準的51師校官,立刻將弁財天的屍體掩到身後狂吼起來:「你們不要傷害觀音菩薩。要開槍衝我,衝我來啊!在墳場盜墓的是我,做千手屍嚇人的也是我!是我啊!不關觀音菩薩的事!高大力、老林掌櫃、劉白龍你們都開槍啊,你們都他媽衝我趙長洪來啊!」
《日落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