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冰雪玫瑰

  東北三省普遍都在降雪。黑龍江在下雪,吉林和遼寧在下雪。雪落在冰封的江面上,落在黑暗的平原上,雪落在行人寂寥的公園裡,落在長白山頂的樹上。雪洋洋灑灑的飄著,飄在城市的廣場上,輕柔的飄在大興安嶺森林的每個角落裡,雪厚厚地落在墓碑上,落在鄉村的白樺林裡,落在村裡人家的柵欄尖上,落在枯萎的野草上,落在兩個乞丐的肩頭。

  讓我們把目光對準他們,兩個跪在大街上很像是學生的乞丐。

  有誰會注意兩個學生乞丐呢?

  中國並不是只有北京天安門,王府井,上海陸家嘴,不是只有五星級大酒店,也不只有高級白領寫字樓,更多的是貧苦的農村,那些無人知曉的冷清和慘敗,朽壞的門扉,家徒四壁的窘迫。社會的醜陋在於從來都沒有正視過這一點——這些正是社會造成的!

  山西某鎮,那裡的棉花是黑色的,農民在棉花地裡干了兩小時的活之後農民也是黑色的。附近山上挖煤的人群裡,送飯的農婦,無法辨認哪個人是她的父親哪個人是她的兒子。

  內蒙古某工業園,那裡的居民晾曬的被子全都是桔紅色的,這要歸功於周圍數以百計的煙囪。那裡的晴天和太陽無關,晴天指的是工業園不再排放毒氣。

  這兩個學生乞丐都有著一雙綠色的手,來自於一個污染嚴重的貧困山村。

  全村人在家裡編筐,一個人一天可以編二十個,掙20元。一個老母親為了供孩子上學,編了整整十八年的筐,她手上的柳條顏色永遠也洗不乾淨,手上的裂口永遠也不會痊癒。

  他們是鄰居,隔著一道矮牆。

  她喊他泥娃哥,他喊她妹。

  兩個人兄妹眾多,生活壓力大,所以都沒有讀完小學,在家裡編筐的時候,村裡的年輕人最大的夢想就是去城裡打工。

  那一年,他們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火車。

  那一年,他們去了南方,第一次見到繁華的都市。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穿著輪胎製作的鞋子,離開了山羊,離開了筐,離開了村子,離開了家,從此踏上一條流浪的路。如果沒有你,這條路將是多麼的孤獨和艱難。我們無法得知,兩個孩子從打工到乞討經歷過怎樣的轉變,也許打工和乞討本就沒有什麼區別。

  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真正的雪!

  妹說:泥娃哥,我想去看雪。

  泥娃哥:好啊,我帶你去北方!

  他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中國的南方到北方。城市裡的人忙忙碌碌,腳步匆匆,有誰會注意到跪在路邊的兩個年輕人呢?他們就像野草一樣,無人關心,無人過問,偶爾會有人滿目狐疑打量他們,偶爾會有人扔下一兩個硬幣。

  某個縣城的一片樹蔭下,站著兩個學生模樣的人,有個買菜的老太太聽到了兩個學生的對話。

  一個女學生對另一個男學生說:我去那個路口跪一會吧?

  男學生說:別去,我在那跪了一上午了,沒得多少錢。

  女學生說:好累啊,腰酸背疼,比編筐都累,但是錢多。

  男學生說:妹,等你的膝蓋跪出繭子,就不覺得累了。

  最初,這兩個孩子毫無乞討經驗,後來漸漸摸索出一套辦法。他們以前是去商店購買運動服冒充校服,還偽造了一些證明,後來,聰明的他們想到直接去學校購買校服,大學生將校服視為垃圾,一般給錢就賣。兩個學生乞丐還向大學生請教英文,然後在水泥地上練習。

  本文作者曾經在一個學生乞丐面前陷入長時間的思考。

  那個乞丐跪在水泥地上,穿著一件真正的校服,膝蓋下放著一件衣服,背著一個書包。

  學生乞丐用粉筆在地上寫下了一段中英文對照的話:

  爸爸患病十幾年,今年一命歸了天,至今欠下幾萬元,媽媽她真沒良心,出家遠嫁六年整,我和妹妹真命苦,沒錢繼續把書念,只能在這窮討飯,人人都說黃連苦,我比黃連苦萬分,過路行人請慢行,望君路見生憐心,三元五元獻愛心,無論多少我感恩,一生平安祝恩君!

  長長的三十多行仿細明體粉筆字寫得規整雋秀,旁邊的英文翻譯的準確而到位,過往路人無不相信這是一個真正的淪為乞丐的學生,紛紛慷慨解囊。

  乞丐是一種職業,儘管有手有腳,但他們並不想工作,對他們來說,乞討就是工作。儘管,這種工作含有欺騙性質,但是在這個充斥謊言的時代,他們的這點欺騙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們很難想像,一個從不施捨的社會,一個乞丐絕跡的城市,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

  我們的惻隱之心和同情心正在一點點的消失嗎?

  兩個冒充學生的乞丐,小學都沒有畢業,他們心裡是否對大學生活有過憧憬和嚮往呢?

  泥娃哥跪在城南,妹跪在城北。

  他們有時也會跪在一起,這相當於一個男孩的命運加上了一個女孩的宿命。螞蟻往他們的身上爬,麻雀從他們頭頂飛過,他們從世界的某處到達某處,走遍千山萬水,他們是從何時漸漸走進了對方的內心?

  麻雀總是帶著閃電的味道,螞蟻有著樹根的顏色。

  愛情的美妙和驚心動魄不可言傳,他們每時每刻都能聽到對方心靈的回音。

  一場56年以來歷史同期最大的暴風雪襲擊了東北三省,兩個跪在路邊的學生乞丐平生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雪,他們輾轉奔波,一路乞討,心裡還有著一個小小願望——他們生長在一個從不下雪的村子,他們想看到真正的雪。跪著時,他們本該是低著頭的,雪花飄落的那一刻,兩個學生乞丐不由自主的抬起頭,哦,純潔的雪花,一如兩個苦命孩子的愛情。他跪在她的身邊,兩個人一起跪著,這很像是某種儀式,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只有美麗的雪花靜靜地落下。

  那天,大雪紛飛,他和她跪在一起,就像是兩個雪人。有個過路的中年人,看到女孩用手指在雪地上反反覆覆的畫著一顆心的圖案。這圖案也許勾起了陌生路人的遙遠回憶,也許出於一種惻隱或感動,這個從未施捨過的路人從他們身邊走過,然後又走回來,將一張五十元鈔票放在了地上。

  兩個學生磕頭感謝,等到路人離開,街上行人寂寥,他們的手悄悄的握在了一起,絲毫沒有注意到那是一張假鈔。

  這個冬天,下著很大的雪,因為交通堵塞,他們沿著一條冰凍的河流徒步趕往另一個城市。河堤是兩個很陡的雪坡,他先上去,蹲在上面向她伸出手,男孩的臉上帶著純淨的微笑,如同雪後初晴的陽光,如同冰雪消融後的春風,溫暖從一隻手傳遞給另一隻手,最終抵達心臟。他們的初戀,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此之前和從此以後,任何難關也沒人向她伸出手,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像他,沒有人可以代替他。

  樹梢的一根冰落下來,他們聽見心裡水晶落地般的一聲響,一輩子,就這樣有了歸屬。

  那一瞬間,世界冰天雪地,兩個人的內心鳥語花香。

  流水已經冰封,這是寒玉製造的河流。

  冰封的河面之下,殘存的舊日顏色完整的保存,也開始一點點的腐爛。

  一千里晶瑩透明的河面落了一層雪,冰的下面有春天落下的梨花,有游魚,有夏天落下的牽牛花,有泥鰍,有秋天落下的矢車菊,還有貝殼。梅花落在地上,和白雪一起吹散,漂流瓶不再漂流,半個身子嵌入冰中。

  所有的花都開過了,世界上所有的花加起來都比不上她最初的一朵微笑!

  他們每到一個城市,就去這個城市最大的學校買兩身校服。

  在學校裡買校服的時候,妹指著剛建好的教師公寓說:真漂亮,像是大酒店,有錢的人才能住在裡面。

  泥娃哥說:酒店裡都有溫度計,讓人知道屋裡的溫度。

  妹說:咱的腳就是溫度計,冷的沒有知覺,也知道有多冷。

  泥娃哥說:我們結婚的時候,要是能住這樣的房子該多好。

  妹說:咱回村蓋房子也行,這樣的樓都是有錢人住的,破屋子,只要有你,就不破。

  泥娃哥說:買不起,也住不起,看看總行了吧。

  一連幾天,他都跪在學校門口,學校裡有一萬多名學生,誰也無法分辨他是不是真的學生,因為他穿著本校的校服,很多不明真相心地善良的學生都施捨零錢。

  她跪在停車場附近的一座橋下。

  兩個人並不在一起,但雪花如席將兩個人同時覆蓋,雪花讓兩個人白髮蒼蒼。

  他們跪在地上,他們的愛從大地深處——墳墓的位置,相互攀援,愛與思念繚繞成一道徐徐上升的豆莢牆,萬花搖曳,美不勝收。相愛的人是自私的,他們只為對方開花。

  泥娃哥在校門口一直跪到傍晚,他像是一個雪人,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地方,停車場附近的橋下,還有著另一個雪人。

  雪地上有一支殘破的玫瑰,那是校門口兜售鮮花的小販扔下的,是別人拋棄不要的。

  他悄悄地撿起來,像做賊一樣,很不好意思的將玫瑰放進書包裡。

  他們甚至從來都沒有向對方說過:我愛你。

  這三個字,對於來自貧困山村的男女總是難以啟齒的吧。

  泥娃哥帶著一隻撿來的玫瑰,帶著乞討來的錢,帶著對女孩的想念,他站起來,去找她,她卻不見了。停車場附近的橋下發生了一起車禍,距離橋五百米的地方,男孩看到了女孩的一顆頭,旁邊停著一輛豪華小車,車邊站著四個女生:蕾蕾、梅子、雪兒、野曼。

  泥娃哥連滾帶爬的跑過去,捧起女孩的頭,嚎啕大哭起來。

  蕾蕾說:死的是你什麼人,和你有什麼關係。

  泥娃哥哭著回答:她是我妹。

  蕾蕾說:妹?兄妹?兄妹倆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好吧,一百萬夠了吧?我賠錢。

  泥娃哥繼續哭,因為心痛而聲音嘶啞。

  梅子說:你穿的這是我們學校的校服吧,咱們是校友?

  蕾蕾瞪大眼睛說:再給你十萬,怎麼樣,別不知足,鬧大了對你沒好處,我老爸是……

  泥娃哥咆哮著說:不要錢,不要錢,不要錢,要人。

  蕾蕾說:人都死了,就剩一個頭了,難不成要我們四個的胳膊腿砍下來,接到她身上?

  梅子說:這事還是私了算了。

  蕾蕾拿出手機說:咱們先去洗車吧,倒霉,新車呢,明天我再給我爸打電話要錢。

  野曼說:蕾蕾姐,我們還是報警吧。

  蕾蕾說:警察處理也是私了,賠錢,我賠就是,和你們無關,先去洗車,然後吃飯唱歌。

  蕾蕾寫下學校寢室的號碼,還有電話以及自己的名字,要泥娃哥明天去寢室拿錢,將此事私了,泥娃哥情緒失控,接過紙條,拽住蕾蕾的包,他並不放過蕾蕾,一連追問妹的身子哪去了,蕾蕾說不知道。事後,警方在路邊的壕溝裡找到一具被大雪覆蓋的無頭屍體。

  其他女生上前拉住泥娃哥,蕾蕾掙脫開,索性連包也不要了,四名女生上車迅速離開。

  那天晚上,除了野曼之外,三個女生都喝得醉醺醺的,她們對於車禍一事並不在意,蕾蕾的爸爸是高官,其他女生都相信蕾蕾有能力擺平此事。

  野曼沒有喝酒,最先回到宿舍,蕾蕾和梅子暈乎乎的,走路踉踉蹌蹌,互相攙扶,雪兒因為去找學校附近的飯店老闆,耽擱了一會兒才回到宿舍。

  對於此案,泥娃哥並沒有做周密的計劃,逃跑路線也是作案之後臨時想到的,他感到心痛和絕望,他的目的只是殺人,並且目的非常明確:殺掉四人或其中一人。他買了把斧子,按照蕾蕾紙條上的內容,溜進宿舍樓,在寢室裡等待四名女生回來。

  他將妹的頭和蕾蕾的包一起放進自己的書包裡。

  四名女生陸續回到寢室,泥娃哥自己也沒想到會這麼輕鬆殺死四名女生,他只知道心裡是多麼的恨她們。窗外的雪在下,空無一人的校園裡萬籟俱寂,用肢體拼湊雪人也是臨時起意,並不是警方犯罪模擬時推理分析的預謀作案,也許是蕾蕾的那句話起到了提示的作用——「難不成要我們四個的胳膊腿砍下來,接到她身上」。他要給心愛的人一個完整的身體,對他來說,四名女孩才是兇手,所以,他用兇手的肢體作為心上人的賠償。

  雪人的頭顱看著教師公寓,那是兩個學生乞丐很想住進去的地方。

  賣粽子的人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是《離騷》,建造高檔商務樓的民工住著的是工棚。

  他們一直在流浪,他們乞討,他們也想有一個家!

  警方特殊影像研究室以及省廳的畫像專家,根據監控錄像和兩名舉報人的描述,做出了兇手的畫像,全市警力聯合出動展開搜捕,幾天後,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簡陋出租屋裡將泥娃哥抓獲,在出租屋裡發現了凶器——一把帶血的斧頭,還有蕾蕾的包,以及一束殘缺的玫瑰。

  泥娃哥告訴特案組,他想等到春天的時候,一個人再去以前一起跪著的地方跪著討錢。

  特案組訊問了一些作案細節,泥娃哥供述,他殺人後,從三樓廁所的通氣窗口跳到樓下的雪堆裡,跳下去之前,他沒有看到蕾蕾從寢室爬出來,也沒有看到小妖。

  梁教授和學生會的幹部將一萬元賞金給了小妖。

  蘇眉說:既然現在案子破了,有件事也不妨告訴你,你知道阿嬌的QQ網名叫什麼嗎?

  小妖緊張的搖搖頭說,不知道。

  蘇眉說:小妖!

  梁教授對小妖說:你夢遊的時候,那三分鐘究竟幹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不過……

  小妖驚恐的說:不過,什麼啊?

  梁教授說:你夢遊回來,從兇殺現場回到宿舍,你的室友看到你……

  小妖瞪大眼睛,問道:我怎麼了?

  梁教授說:你在哭,淚流滿面!
《十宗罪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