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灰燼(3)

  有一段日子裡,我家的閣樓上常常只有我一個人。成宇像所有戀愛中的男孩子一樣,把朋友拋在了腦後。然而我並不因此感到難過。如果成宇向我炫耀他和蘇雅有多麼甜蜜,甚至他們親暱的細節的話,那才會讓我難過。

  可是,成宇還是在一個午後來找我,並且和往常一樣,一頭鑽進閣樓裡看書。不同的是,他這次直接拿了一本《刑法》,臉上還帶著時而興奮、時而惴惴不安的表情。胡亂翻看了一會兒後,他湊到我身邊,吞吞吐吐地問我,15歲的人犯罪,會不會被抓?

  我垂著眼,說:「過失犯罪就沒事。」

  他「哦」了一聲,又問:「什麼是過失犯罪?」

  我抬起頭,看著他臉上誠懇甚至有些討好的表情,就耐著性子解釋什麼是過失犯罪。說了半天,看他仍舊是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就直截了當地說失火啦、交通肇事啦什麼的。

  他又「哦」了一聲,想了想,接著問道:「那15歲的人犯了什麼罪,會被抓?」

  我有些不耐煩了,連珠炮似的說道:「殺人、放火、搶劫、強姦、爆炸……」

  他卻聽得很用心,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似乎在衡量什麼事情。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問我:「那,拐帶婦女……不,少女呢?」

  我手裡的書「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從那天起,我開始注意成宇和蘇雅。他們長時間地膩在一起,連上課的時候都在偷偷地傳紙條。然而他們討論的事情肯定不是約會或者逃課那麼簡單,因為從他們各自的表情就可以看出,這件事經歷了長期的謀劃,甚至是反覆的否定乃至推倒重議。我像個密探一樣捕捉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為他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然而,最終只有一個結論讓我深信不疑。

  私奔。這個可怕的詞在我腦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

  終於,在一天放學的路上,成宇難得地陪我一起走。那真是一段令人難忘的路——沉默、漫長。走到我家樓下的時候,成宇突然對我說:「能借我點錢嗎?」

  我轉過身,定定地看著他,問道:「你要買什麼?」

  「你別問了。我們是好哥們兒,不是嗎?」他的臉上是前所未見的狂熱表情,「我一定會還你的。」

  我沒說話,卻無關任何情緒,只是在那一刻,頭腦中一片空白。

  良久,我吐出兩個字:「好吧。」

  「謝謝!」成宇的臉明亮起來,「今晚9點,我在學校的倉庫等你——別告訴任何人。」

  說罷,他撲過來,用力抱了我一下,轉身跑開了。

  接下來的事情和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晚飯,寫作業,然後我爬上閣樓。不過,我沒有看書。我沒有看任何書。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看著手腕上的電子錶,一秒一秒地跳動。

  我終究是懦弱的、無力的。我不能把握任何東西,無論是唯一的朋友,還是心儀的女孩。

  8點半,我打開書架上的一個鐵盒子,裡面有我積攢的壓歲錢。我數了數,150多塊的樣子。在我的腦海裡,嘗試著將這個數額換算成距離。能讓他們走多遠?500公里,或者更遠?

  我把那些錢揣進口袋裡,起身下樓,出門。

  在這個時間,路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我獨自走在冷清的街上,忽然覺得自己既可悲又偉大。我很想告訴別人,知道嗎,我在送葬——葬送我的友情和愛情。

  我沒等到別人,卻遇到了蘇凱。

  他左手拎著一桶汽油,右手拎著一個鐵籠,裡面是幾隻亂竄的老鼠。看他臉上那殘忍的興奮表情,我就知道他又要燒老鼠取樂了。

  「喂,你看到蘇雅了嗎?」他大大咧咧地問我,「這麼晚了還不回家,我爸要揍她!」

  我沒搭理他,打算繞過去。就在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某種力量把我掏空,在濃黑如墨的夜色中揉搓一番後,又重新塞回我的軀體。那不是我。即使在多年之後,我依然相信,那一刻的我,不是我。

  「她不會回去了。」我停下腳步,一字一頓地說,「你去學校的倉庫,就明白了。」

  說罷,我來不及看他臉上的錯愕表情,轉身向家跑去。

  那一晚,我興奮得難以入睡。我相信,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像蘇凱把汽油倒在老鼠身上,又點燃時的樣子。不過,臨近午夜的時候,我還是睡著了,並且如此香甜,以至於遠方那沖天的火光和刺耳的警笛聲都沒能把我吵醒。

  第二天,我早早就來到了學校。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局,想看到他們被抓回後狼狽不堪的樣子。

  只是,我沒看到那些。我看到的是還在冒著黑煙的一片焦墟。同學告訴我,昨晚,倉庫裡發生了火災,有人被燒死,有人被嚴重燒傷,還有一個女孩被警察帶走問話。

  當天,我沒有上課,跑到郊區的一片樹林裡坐了一天一夜。次日凌晨,我回家之後,面對嚇哭的母親和暴怒的父親,我只說了一句話:我要轉學。

  人們把成宇的屍體從廢墟中刨出的時候,他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成宇的母親是在他身下尚存的衣服碎片中認出的他。蘇凱的臉部嚴重燒傷,面目全非。蘇雅對警察說,他們在倉庫裡燒老鼠,不慎引發了火災。警方將這起火災認定為失火事故,鑒於蘇雅和蘇凱都不滿16週歲,不予追究刑事責任。

  我聽到這些的時候,已經是半年以後了。只有我知道,那晚蘇凱要燒的並不是老鼠,而是成宇。

  我絲毫沒有想給成宇報仇的想法,因為有罪的,其實是我。

  一個有罪的人,是不能做法官的。

  我父親並不瞭解這一點,當然,他現在也不會在乎這一點。懲處罪犯,對他而言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在他眼裡,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大概只有兩種——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實際上,我相信在漫長的意識混沌期中,父親曾有過短暫的清醒,尤其當他忽然安靜下來,散漫的目光慢慢聚焦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情形太少太少了。

  我不知道他何時會離開我,對那一天,我既不盼望,也不排斥。只是我現在必須和他在一起,因為除此之外,我的確沒什麼事情可做。

  蘇雅還是經常致電問候,只不過,從那天的交談以後,我再沒有見過她,直到某天深夜。

  那天下午父親很不像話,連續兩次便在褲子裡,我不得不一趟趟地跑洗衣房。回來之後,我發現手機上有一個未接來電,是蘇雅的。回撥過去,卻被她掛斷,過了一小時再撥,已經關機了。傍晚的時候,父親突然心率極不穩定,我不敢離開他的身邊,一直守候到夜裡10點,直到他恢復正常並安然入睡。正當我打算坐在椅子上熬到天明時,蘇雅來了。

  她明顯哭過,而且喝了酒,蓬亂的頭髮讓我懷疑她遇到了壞人。她沒有理會我的追問,站在床前,端詳了沉睡的父親一會兒,就拉著我來到走廊裡。

  午夜的養老院裡一片寂靜,只能隱約聽到各個虛掩的房間裡傳出的微弱呼吸。清冷的月光靜靜地潑灑在走廊裡,在它的映襯下,蘇雅的眼睛閃閃發亮。她握著我的手,不說話,就那麼無比熱烈地看著我。良久,她湊到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和我做愛。」

  我像個木偶一樣被她牽著,躡手躡腳地穿過深夜的走廊,在劇烈的心跳中推開倒數第二間房。剛剛關好門,蘇雅就纏繞上來。

  我們像野獸一樣在黑暗中互相嚙咬、撕扯著,彼此緊緊地糾纏,又急不可待地脫掉對方的衣服。儘管如此,我還是在餘光中看到另一張床上靜臥的人體。想到蘇雅之前的輕車熟路,我忽然明白這是誰的房間了。

  「不,不要在這裡。」我掙扎著起來,「我不能……」

  蘇雅卻把我重新拉倒在她的身上,雙手死死地摟住我的脖子。

  「沒關係……沒關係,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的身體漸漸被她的動作點燃。在成宇媽媽的旁邊,我和蘇雅激烈地交合。在壓抑的喘息和呻吟中,我能清楚地分辨出另一張床上的呼吸,時而悠長,時而急促。

  其實,她全都知道。

  凌晨時分,蘇雅悄悄地走了,我回到了父親的房間。四周寂靜如常,父親一無所知地睡著,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我坐在黑暗裡,長久地凝視著他,看他的身體在月光下輕微地起伏,聽他在睡夢中發出無意識的喃喃絮語。

  我還能這樣看你多久,我的父親?

  當頂點來臨時,蘇雅仰起頭,發出長長的、無聲的嘯叫。我精疲力竭地趴在她的身上,撫摸著那些尚未消腫的傷痕。等我從高潮的餘韻中漸漸平靜,汗水也慢慢冷卻之後,蘇雅卻依舊處於失神的狀態之中。良久,她低聲說:

  「無論如何,請帶我走吧。」

  時隔多年,蘇雅再次成為一個渴望逃離的女人,而且,這種渴望似乎在20年中從未間斷過。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只不過,她想逃離的是飽受摧殘的生活,而我想逃離的是噩夢般的記憶。

  我們都已經被那件事粗暴地改變了,並且不可逆轉。也許,帶她走還有一線生機——蘇雅可以要她的幸福,我可以要我的救贖。

  這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未來。現在我終於可以理解成宇臉上那狂熱的表情,而更狂熱的,是蘇雅。

  她甚至已經把未來規劃得井井有條:我將父親的房子抵押,貸到一筆錢後,和蘇雅奔赴深圳。我繼續做我的生意,蘇雅利用在出版社工作積攢的人脈關係開一家書店。過一段時間後,再把我父親悄悄地接走。當然,這一切必須瞞著一個人——蘇凱。

  我不反對這一點,因為我始終沒有勇氣面對蘇凱,即使我知道蘇雅身上的傷痕來自他,我還是懦弱到連絲毫報復的念頭都沒有。看起來,他似乎並沒有向蘇雅透露那個秘密:當年那場滅頂之災的始作俑者,其實是我。

  我欠他的,欠所有人的。而眼下蘇雅的建議,也許可以彌補一部分。
《驚奇物語》